她的QQ空間叫“物是人非”。 23歲的袁麗亞,沒有寫完的,早已事事休。2013年5月3日凌晨,她從北京豐臺區京溫商城墜樓身亡。
而這之前,那本是她最為熟悉的工作場所。從去年開始,她每天都會到商城的一家服裝店做導購。
深夜、姑娘、墜樓……這幾個關鍵詞的拼接與想象,點爆了一股暗藏的情緒。網絡上,姑娘袁麗亞成了一個敏感詞,滾動流傳著她并非自殺而是被害,甚至有被多名保安強奸的傳聞。她的親友們為此曾上街表達想法。
6天之后,北京警方依據現場偵查和法醫報告公布了鑒定死因,“排除中毒、性侵害及他殺可能,系自主高墜死亡。警方已將核查詳細情況及相關證據通報家屬,家屬無異議”。
袁的父母在接受警方“自殺”鑒定后,從京溫商場拿到了40萬元的賠償。而袁麗亞的未婚夫彭松,則與其他12人被指控散布謠言,擾亂公共秩序批捕,面臨審判。
喧囂過去近一個月,所有與袁麗亞相識的人,依舊在尋找袁麗亞墜樓身亡的理由。自殺,在他們看來,離這個16歲就來闖蕩京城的姑娘很遙遠。
2006年,初中畢業的袁麗亞,選擇到北京的服裝市場打工。那里門檻低,老鄉多,彼此還有個照應。她獨自來京城,是為了能支撐家庭。
2010年1月18日,袁麗亞在QQ空間里說:環顧我家,真的很破!看著爸媽日漸消瘦的面孔,讓我有種壓力!我想這就是作為女兒的責任和義務吧!現在的我,除了拼命掙錢,還能干什么?心累了,誰來告訴我該怎么辦……
她的家只有兩間房,是1989年袁麗亞的父親袁新龍結婚時借5000塊錢修的。土疙瘩地,沒窗玻璃,用塑料布遮擋。袁麗亞和弟弟睡的床,還是二十年前用木凳搭的。
2009年,袁新龍查出身患罕見胰腺癌。這是一種較罕見的功能性腫瘤疾病,病人不斷分泌胰島素,導致體內血糖水平迅速降低,一旦低于正常水平,就會昏厥。醫生說,“壽命只有三到五個月,回家吧。再多的錢也瞧不好。”
母親在家里哭,袁麗亞一旁勸道,“我們家現在就像云把太陽遮住了,云一散,我家就亮了。”
一年多前,袁麗亞通過網絡找到了北京協和醫院內分泌專家顧鋒。顧鋒教授想方設法籌措了每支上萬元的進口針劑—注射用醋酸奧曲肽微球。一開始針劑費用和住院費用由愛心人士捐助,后某外企提供免費針劑,每月從瑞士空運,袁麗亞和男友彭松每月去協和取針藥托老鄉司機帶回老家。
盡管有顧鋒大夫等愛心人士的幫助,袁家還是花光了十幾萬的積蓄和借款。
父親病重后,在北京的袁麗亞一天做三份工。除了市場導購,她還在方仕國際擺地攤,在大紅門服裝市場打過幾份工。
她曾在QQ空間里記錄:
(2012年)4月30日:被城管跟后面追!
(2012年)5月23日:都兩頓沒吃了,怎么也沒覺得餓啊,本小姐還是挺有堅持力的,擺地攤算算已經堅持二十多天了。蹲下來撫摸自己的影子,對不起,讓你受委屈了!
她的朋友“小黃毛”,是去年擺地攤時兩人相認的。“他們一般三四個人一起干,在方莊也擺過攤,很能吃苦。我都收攤了,他們還在擺。”
一位早市的老板已不大記得袁麗亞了,袁去年曾在他那里干過幾個月,“人不錯,很勤奮,早上4點半做到晚上9點,能掙個4000多元。”
今年春節前,袁麗亞等三個女孩租住在大紅門丹陛華小商品市場附近的城中村里。袁父在京看病時曾去看過:“三個女孩一個房間,走不開路,只放了一張床擠著睡。”
房東說,三個女孩的房間月租800元。“袁麗亞是春節后搬走的,很懂事、很乖巧的姑娘啊。”
春節后,袁麗亞在QQ空間里說:北京!我來了,不知道為什么,拉著箱子,看著眼前的這一切,有點心酸!袁麗亞,為了這個家,你一定要加油哦!
袁麗亞曾告訴媽媽,如果爸爸有個三長兩短,她會把弟弟從14歲帶到20歲,然后帶到北京做大生意。
袁麗亞的母親夏春花至今仍有間歇性神情恍惚。在接女兒骨灰回鄉的火車上,她挨著車廂尋找女兒。袁新龍不得不時時提醒她,女兒早就離開的事實。
“她上學的時候幫我打魚。腳大了,靴子小了,都磨出血了還繼續干,干到凌晨2點也不喊累,我的女兒太能干了。”袁新龍總是回憶女兒的好。
他每隔二三個小時就必須進食,否則血糖驟低后會昏迷,須注射葡萄糖。他每日發病時神志不清,輪到妻子安慰他:大丫(袁麗亞的小名)在火車上快回家了。
每年農歷五六月,袁麗亞都要回家幫忙賣葡萄。80多斤的袁麗亞一點不怵這樣的重體力活:剪下葡萄后用板車拉去集市。
見來人,袁母總會絮叨:你是沒見過我女兒,長得好看啊,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誰看都說漂亮。
袁麗亞的朋友在短信、QQ里,稱她是小美女,小美妞兒。還有同學給她起了外號:葡萄西施。
跟《亂世佳人》里的郝思嘉一樣,袁麗亞熱愛家鄉的葡萄園。去年夏天,回鄉的袁麗亞在QQ空間里記錄了自己的心情:
站在鄉間的田耕間,黃昏時得(的)白云真得(的)很好看!仰著頭看著天,真得(的)很藍,很寬廣,這個世界真的很美好……
下午賣了一百多箱葡萄,雖然搬了不少箱子,可是卻一點都不感覺到累!看著家門口人有說有笑地在田里幫忙,突然覺得好溫馨,頓時鼻子酸酸的……
袁麗亞去世后,家人在她的錢包里找到了一疊火車票。這都是她從老家安徽廬江縣往返北京的所有火車票。
最后的一張,日期是2013年2月27日,這是她最后一次離開家鄉安徽廬江縣永安村。
彭松出生于1991年,比袁麗亞小一歲,初中倆人都就讀于同大鎮南閘中學,同級不同班。
彭松和袁麗亞一樣,都是2006年初中畢業后到北京打工的。彭松原來在北京有個小門面賣服裝,生意不太好。去年倆人確定戀愛關系后,袁麗亞建議彭松開一家淘寶網店賣男裝。


今年春節期間,在兩家大人的張羅下辦了訂婚宴。彭松的母親王日華女士告訴《南都周刊》記者,他們家給袁家出了1.5萬的彩禮錢。
“訂婚后,我們等著農歷6月6日吃媒酒(媒人上門提親)。女兒大了,不能誤她,只能給人家啊!”袁麗亞的父親袁新龍說。
袁父的臥室里至今還立著兩麻袋沒有去蒂的棉花,“是自家種的,采好準備給女兒出嫁做新被子的。”
雙方大人對這門親事都很滿意。“小伙子可以的,”袁新龍說,“他對我說過,叔叔你放心,你女兒上班的地方離我做生意不遠,會照顧好她的。”
彭松的媽媽說:“袁麗亞人不錯,說話溫溫柔柔的。因為家境不好,挺能吃苦。”
不管是雙方家長,還是同學好友,基本都認為彭松和袁麗亞很恩愛。
袁麗亞的初中同學張皖青也在北京打工。彭松就住她樓上的一居室,開網店很少出門。在她看來,彭松和袁麗亞兩個人關系很好,袁麗亞過來的時候都是彭松給她做飯吃,“沒見過他們吵架”。
經家屬同意,《南都周刊》記者查閱了袁麗亞的手機,雙方的短信和微信顯示,出事前的那段時間他們感情很好。
袁麗亞的QQ空間里,最后一條留言寫于今年4月10日:人生最幸福的事莫過于,當你走投無路的時候,有一個人在你身邊不離不棄。
袁麗亞的母親去北京處理女兒后事時見到了彭松,“看到女朋友死了,彭松眼睛都哭紅了。”
彭松在女友出事后的一些行為導致了他被公安機關刑拘。“彭松媽媽說她兒子是因為我女兒被抓的,找我們要人,我們有什么辦法啊,急死了!”袁父一說起這個就長吁短嘆。
由于準女婿和鄉里其他一些年青人被刑拘,不斷有人上門找袁父要人。現在48歲的袁新龍精神壓力很大,不斷念叨:他們都是因為我女兒被抓的,他們是無辜的,再不放人我活不了了,兒子也別讀書了。
警方稱袁麗亞死因,排除了中毒、性侵害及他殺的可能,“系自主高墜死亡。”
“法醫讓我們簽字。我不識字按了手印,”袁新龍回憶說,“他們問我們相不相信共產黨,我們不相信共產黨還能信誰啊。”
但對于袁麗亞的父母來說,他們實在想不出有什么原因會導致女兒選擇自殺。
袁麗亞的現場遺物中有一個黑色的女士挎包。父親試圖從包里翻出一張字條或者別的東西,但始終沒能找到。
“如果是自殺,女兒肯定會給我留遺言的。我身體有病,她不會跳樓丟下我不管。我心里是知道的,我自己的女兒養這么大,我還不清楚么?”
《南都周刊》記者調查了解到,袁麗亞在出事前,身體出過狀況,多次去醫院診斷和治療。
“但具體得了什么病,她一直都沒跟家里說,只是含含糊糊說感冒了。”袁父稱。4月17日,袁母還給女兒發了短信,問她“感冒好了沒有”。
袁麗亞的短信記錄顯示,4月份她預約了多家婦科醫院。她的錢包里還有一張北京豐臺某婦科專業醫院的就診卡,4月8日的一張收費單據顯示診療費用是1231元。
該醫院相關人士告訴《南都周刊》記者,豐臺警方和北京市局曾兩次到醫院了解情況。由于涉及隱私,醫院僅提供了有限的信息。
“首先,她掛的不是計劃生育的號,就是看一種常見的婦科疾病,引發這種病的原因很多,但這種病是可以治愈的。”
該人士同時表示,對于某種疾病,每個人的態度是不一樣的,“袁麗亞患的婦科病對她的心理影響有多大,這個無從判斷。”
袁麗亞在這段時間也請過假調養身體,不少朋友也通過短信對她表示了慰問。
平時,袁麗亞幾乎每天都通過電話、短信和家里保持聯系。父母也隱約感覺到,女兒在出事前十幾天情緒有些異常,基本中斷了和家里的聯系。
5月2日下午4點48分,袁麗亞的父母正在葡萄園里勞作,突然接到了女兒的電話。
“我說女兒今天打電話聲音小,聽起來沒什么精神,以前每次打電話都笑嘻嘻的。 她電話里說爸爸你在干什么,我說你已經好多天沒打電話給我了,怎么聲音有哭的架勢啊?她說身體不舒服,我怕她不好意思和我說就把電話給了她媽。”
袁母接過電話,告訴女兒身體不舒服就別上班了,“然后沒做聲,她就把電話掛了。”
警方稱,袁麗亞5月2日下午5時8分獨自進入已經清場的京溫商城。
父親不放心,給她打過去。聽見關門聲(可能是電梯),“那邊人多說話不清晰,她說晚上回家打吧。”
袁父當晚讓小兒子幫忙發了條短信:“麗亞,身體不好就不要上兩個班了。媽媽問到底哪里不舒服,為什么這幾天不開心,有什么不開心的打電話和媽媽講。”
這是袁麗亞墜樓前收到的最后一條短信。
她沒有回復。
5月3日上午,袁父撥通了女兒的電話。接電話的是警察,告知袁麗亞跳樓了,當場死亡。
5月21日,北京豐臺警方發布通告稱彭松等13人被“依法執行逮捕”。通告稱:犯罪嫌疑人彭某在袁某自殺后,因對京溫商城善后處置不滿,利用互聯網散布袁某“離奇”死亡信息,煽動同鄉幫助向商城“討說法”,導致袁某死因謠言在網上持續發酵,迅速蔓延。彭某制作了“父親病重無主持,女兒慘死”等內容的橫幅,組織策劃老鄉到商城門前聚集,實施擾亂公共場所秩序行為。
彭松被刑拘后,他的父母委托親戚找到了北京華歡律師事務所律師彭劍。5月27日,彭劍律師告訴《南都周刊》記者,5月7日彭松參與了游行。5月8日的游行活動,彭未參與。“即便彭有錯,他也有無罪或罪輕的事實情節。我正收集證據,并遞交相關申請。”
《南都周刊》記者調查得知,彭松2012年9月16日在淘寶上注冊了一家叫“潮流空間”的網店,主要經營七匹狼,勁霸等男裝品牌。店鋪的好評率達到98.21%,開業以來獲得了437分的賣家信用。
5月3日之后,這個店的生意就停滯了,6個銷售服務的淘寶旺旺賬號一直處于離線狀態。
彭松的母親堅持認為孩子沒犯事兒,“女朋友跳樓了,他情緒激動也是正常的啊。”
彭松租住的地方在大北窯附近的一個一居室。“挺破的房子,一個月650元。”彭母說,“他從來沒有跟家里說生意上的事情,可能是生意不太好,怕我們擔心吧。”
彭松每年春節都回老家過年。但跟袁麗亞不一樣,他不用管家里的葡萄園。
彭松父母依靠4畝葡萄園的收入,以及兩個在外打工的女兒的部分贊助,2007年修建了一棟漂亮的二層小樓,樓后還有一個花園,緊鄰著一條清澈的小河。
“我們家是比袁家情況好很多,其實袁麗亞的父親要不是得病把錢都花光了,條件也應該跟我們差不多。”母親說,彭松很孝順,“每次過馬路都緊緊牽著我的手,他聽話,從來就也不是一個惹是生非的人。”
袁麗亞生前留下的最后訊息,是她發給未婚夫彭松的幾條微信。
5月2日下午1點17分,袁麗亞發信息給彭松說:“老公,還在睡覺嗎?我今天上下午班。豬,這么多天你受苦了,對不起,老婆永遠愛你。”
睡夢中的彭松還錯過了未婚妻最后一條微信:“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要好好的。”
據袁麗亞的手機顯示,該微信發于5月2日下午4點41分。大約12個小時后,它的主人墜樓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