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碼頭吊機手林德清站定在細雨中,右手拉著小女兒,左手握緊拳,向上揮舞,與幾百名工友一起高喊著口號:“罷工!加人工!撐到底!”
戴上眼鏡的時候,林德清也是文質彬彬的樣子。他與同樣戴著眼鏡、神色匆忙的中環白領之間最大的差別就是膚色。長期高強度的吊機工作,風吹日曬,他的膚色看上去更為黝黑、健康。
五一國際勞動節這一天,林德清和他的碼頭工友們決定包圍華人首富李嘉誠旗下的長江實業大廈。那是香港地標性建筑之一,“中環價值”的想象載體。
香港的媒體似乎對林德清的小女兒更有興趣,幾個話筒遞到她面前。林德清說,對女兒來說,這是最好的公民教育,讓她知道這座城市正在發生什么。未來,這個碼頭工人的女兒將要在此長大。
這是香港維多利亞公園,葵青貨柜碼頭工人罷工的第三十五天。“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伴著《國際歌》的雄壯歌聲,工人們開始游街。
這場罷工已經超過了一個月。今年3月28日,華人首富李嘉誠旗下和黃集團的香港國際貨柜碼頭公司(簡稱HIT)的碼頭外判工人,因過去十幾年間工資有減無增,工作環境惡劣且存在極高的人身危險,合約條款不合理,在葵青貨柜碼頭發起罷工及抗議行動。
林德清這些工友由香港職工會聯盟(簡稱“職工盟”)組織起來,職工盟成立于1990年7月,目前已有超過80個屬會,代表會員超過17萬人,是香港第二大勞工組織。參與罷工的碼頭工人大約450人,都是香港國際貨柜碼頭公司(HIT)的幾間外判商(外包商)的雇員,主要從事碼頭吊機、拖車等不同工種。
外判,即外包,指將承包合約之一部分甚至全部,委托或發交給承包合約當事人以外的第三人,以減少成本。HIT將不同工種分類為公司員工和外判員工,大部分吊機操作及貨柜司機工種被外判(外包)給外判商,有些外判公司還將業務再次轉手,進行“二判”、“三判”。
公司工由HIT直接聘用,薪酬待遇、就餐及輪休時間、年終獎等福利相對合理;外判工則由外判公司聘用,工作時間通常是連續24小時,就餐及輪休時間也不固定,各外判公司之間向工人提供的待遇也有差別。
林德清是外判商“高寶”的吊機手,這間公司在罷工持續近一個月時突然宣布,將于4月底結束營業,出資1100萬港幣遣散旗下170名員工。從4月中旬至5月初,勞資雙方已經舉行了五輪談判調解會。“已經一個多月沒拿到工資回家了,”林德清說,“好在家人支持,不能默受(不出聲)。”
林德清的工作地點在高空中的吊機機箱,操縱吊機搬運堆放在碼頭的集裝箱。在一個由碼頭工人創建的facebook專頁“碼頭的辛酸”里,貼著幾百張碼頭工作的照片,機箱的玻璃窗上布滿了星星點點的黑色污垢,“里面蒼蠅、小蟲很多,午餐吃一塊面包都不能一口氣吃完,要吃一口就趕緊包起來,怕蒼蠅飛上去,過一會再打開吃一口。”
早在去年9月,幾位碼頭工人在facebook上將碼頭工作的艱苦環境、發生人身傷害等照片上傳到網上,香港碼頭工人在高危環境下低收入的生存狀況開始受到關注。
在HIT董事總經理嚴磊輝的描述中,林德清的工作環境“在細小空間長時間工作”,堪比駕駛飛機的機師。但林德清一定不會把自己與飛行師相提并論,飛行師在從香港到倫敦的十二個小時航程中有五小時的休息時間,每月有五到二十萬港幣不等的收入,林德清卻連上廁所都要在吊機箱內解決,否則就要在七層樓高的吊機里爬上爬下。
林德清每日做工的葵青貨柜碼頭,是香港最主要的貨柜物流處理中心,共有九個貨柜碼頭,24個泊位。每天,HIT共有約1500名公司工與2000名外判工在這里工作。坐在葵青碼頭專為罷工工友搭建的帳篷里,四十歲的徐億榮望著高處的吊機發呆。他雖然不用高空作業,但也不比林德清更幸福。
徐億榮是HIT外判商之一“培記”的雇員,在葵青貨柜碼頭承擔操作鏟車的工作已有十幾年了,至今與母親同住,沒有自己的家,更不奢言愛情,“沒錢嘛,更沒時間拍拖。”
在葵青碼頭上,像他這樣的員工并不在少數,由于工作需要,許多人的工作都是以12小時為單位,一些碼頭吊機手,常常是早晨八點鐘上機,晚上八點鐘才能下來。
“好彩(運氣好)的話,還有點空閑時間,忙時就全部都在上面解決。”徐億榮這樣描述他的吊機工友的工作,“全部”指的是吃喝拉撒。忙起來的時候,連續工作36小時甚至48小時都是常事,早晨揣一塊三明治在口袋里就上機作業,大便就用舊報紙包起來。一位在碼頭工作多年的老雇員說,碼頭招聘員工的一個“潛規則”是:員工的身體素質必須能撐得住48小時連續作業。
即便不是需要高空作業的吊機手,徐億榮的碼頭工作也有安全風險。“碼頭的信號燈不齊,喇叭不全,有時候也會撞車。”他一邊介紹著自己的工作,一邊“啪啪”地敲著計算器鍵盤:“培記”付給他的工資是每12小時523港幣,每月須工作26天,也就是共計312小時,月收入港幣13598元。若換算成八小時工作日,他的“工作日”應是39天。
香港碼頭
2005年,香港的世界第一大港地位被新加坡取代;兩年之后,上海港口的吞吐量就把香港甩在身后。根據今年第一季度最新數據,深圳港處理標準貨柜的數量已經超過香港。2012年,香港的貨柜碼頭吞吐量比前一年倒退5.2%,是全球前五名中唯一一個業績倒退的港口。

不足14000元港幣的收入是怎樣的概念?在香港租住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每月至少要六到八千元租金,而普通茶餐廳的一道簡餐,如今也要三四十元。吊機手工作在所有碼頭工種里算是高收入工種,林德清的收入也有一萬八千元,考慮到要撫養女兒,他的經濟壓力比徐億榮還大。
不止一位工人抱怨,過去十幾年從未得到加薪,部分工種的收入水平甚至還不如1997年以前。16年前,碼頭理貨工的日薪達港幣1400以上,2003年“非典”期間,資方以降低成本為由減少工人薪水,要求工人與公司共克時艱,但“非典”過后卻并未再漲回原來水平,如今理貨工的日薪只有1115元。
一位已在碼頭工作幾十年的退休員工回顧幾十年前的碼頭工作經歷:1979年時,公司給每位工人的飯補是每餐十元,1996年時每餐五十二元。按照現在的物價水準,應該到七十元。但有些公司取消了現金補助,直接向工人提供工餐,“難吃得要死,寧愿扔掉。”對于現在的矛盾,這位退休員工說:“以前(未外判前),李先生(嘉誠)還是很公道的,他可能不知道外判公司這樣對待我們”。
更令工人生氣的是,他們每年的17天法定假期,經常沒有享受到,而外判公司會在他們加班忙得喘不過氣來的時候,遞來一張說他們已經接受了的補償單要他們簽名。“實際上,在我們這一行,如果你不能連續加班48小時,很難‘撈下去’(工作下去)。”前述這位退休員工說。
HIT
華人首富李嘉誠旗下和黃集團旗下香港國際貨柜碼頭公司的英文縮寫。HIT在葵青擁有4個碼頭,并與其他企業合資經營一個碼頭。HIT母公司和記港口信托前年及去年總盈利分別有30億及35.8億元港幣,去年和記信托稅前盈利率高達32%。
外判
即外包,指將承包合約之一部分或甚至全部,委托或發交給承包合約當事人以外的第三人,以減少成本。HIT將不同工種分類為公司員工和外判員工,大部分吊機操作及貨柜司機工種被外判(外包)給外判商,有些外判公司還將業務再次轉手,進行“二判”、“三判”。
此次工潮中,工人方面要求至少兩位數增幅的加薪,職工盟認為,這個漲幅只是補償過去十幾年來被通脹蠶食的購買力, HIT絕對有能力支付外判工人有尊嚴的工資,“加薪涉及的金客,只占和記港口信托去年在香港收入57億元(港幣)中的百分之一而已。”
今年1月,香港《爽報》記者在工人協助下,潛入碼頭暗訪貨運工作。在《爽報》的報道里,各種撞車、貨柜倒塌意外,幾乎日日上演,而工人的收入,過去十幾年中幾乎沒有增加。
3月28日,在職工盟與其屬會—香港碼頭業職工會的組織下,逾百名碼頭工人發起罷工。他們拉起要求加薪的橫幅,在葵青碼頭外游行。
走上街頭向來是香港工人運動與社會運動最主要的形式。在長達四十天的罷工行動中,除“五一”大游行外,工人們還模仿“占領中環”的形式,在葵青碼頭席地而睡,致使碼頭一度無法正常運作;職工盟還曾帶領工人到李嘉誠的長江實業大廈外安營扎寨,“包圍長江”。
隨著罷工持續,加入罷工的碼頭員工由最初的“高寶”、“永豐”兩家外判商部分員工擴展到“現創”、“培記”、“聯榮”等公司的近五百名員工。從四月中旬開始,在特區政府勞工處的協調下,資方與工會進行了五輪談判。
組織發起此次罷工的職工盟秘書長李卓人,多年來一直關注集體談判權。李卓人表示,此次罷工是香港底層民眾生活痛苦感的總爆發,“之前底層一直受漠視,此次有機會表達,相信以后會有更多工人加入。”
1997年6月26日,距香港回歸僅剩四天之際,“末代港英”立法局通過了由李卓人提交的《雇員代表權、咨詢權及集體談判權條例》(簡稱《集體談判權條例》)及多條與勞工權益有關的私人條例草案,但回歸半個月后,相關條例即被凍結,并于同年十一月被正式廢除,成了香港生效期最短的一條法例。
談到集體談判權立法的難處,李卓人對《南都周刊》記者表示,問題在于“立法會官商勾結”,李卓人介紹,集體談判權若要進入立法會討論,須先由港府提案,但港府考慮與工商界的關系,行動遲緩。
4月26日晚,工人趁政府舉行勞動節酒會,游行到會展中心,要求香港政務司長林鄭月娥與工人會面。當時恰有聯工盟代表出席酒會,他們要求林鄭月娥到外面聽取工人心聲,遭林鄭拒絕。林鄭月娥僅有的公開表態只是在酒會上致詞時,謹慎地表示,政府高度關注,希望雙方互諒互讓解決事件。
港府對工潮的態度小心翼翼。 香港特首梁振英在回應貨柜碼頭工潮時表示,勞資糾紛發生以來,政府非常重視事態發展,作出多方斡旋。他同時強調,政府沒有既定立場,不會只爭取一方的支持, 政府亦不應該透過公眾的喊話,去為任何一方爭取他們的利益。



在“五一”游行中,游行隊伍舉著李嘉誠和特首梁振英的惡作劇頭像,“盡管李嘉誠討厭梁振英,但他們都討厭工會。”

李卓人認為,工人方面批評政府主要是因為政府斡旋不力,“浪費了這么多的時間都沒有解決,如果政府真是負責任的話,他就應該主動和和黃以及工人溝通,做一個正式、高層次的調解,而不是采用現在這樣比較低層次的調解。”
4月中旬,在勞資雙方的連續談判中,職工盟代表堅持每8小時加薪100元,即整體加薪約23%的幅度。碼頭職業工會總干事何偉航稱,參加談判的“永豐”與“高寶”兩家外判商提出加薪5%、另有2%福利津貼的“5+2”方案,漠視工人訴求。“高寶”的三名談判代表更是在談判休息間歇離場,未告知任何人。
經過再次磋商,在雙方第四輪調解會后,外判商永豐提出首年加薪5%,外加津貼2%,次年再加薪5%的方案,但仍未達到工人要求的兩位數增幅。李卓人更直接表示,四間外判商最后提出的加薪9.8%方案是“落工會面”。
日薪
過去十幾年從未得到加薪,部分工種的收入水平甚至還不如1997年以前,十六年前,碼頭理貨工的日薪達港幣1400以上,2003年“非典”期間,資方以降低成本為由減少工人薪水,要求工人與公司共克時艱,但“非典”過后卻并未再漲回原來水平,如今理貨工的日薪只有1115元。
工作日
“培記”付給徐億榮的工資是每12小時523港幣,每月須工作26天,也就是共計312小時,月收入港幣13598元。若換算成八小時工作日,他的“工作日”應是39天。
工潮發生后,李嘉誠次子李澤楷旗下的《信報》也連續發文批判工潮,其中一篇署名張華峰的文章中講到,“勞方不但未有檢討其抗爭策略,反而變本加厲,既轉到中環和黃總部所在的長江中心抗議,甚至闖到集團老板的私人住宅搞圍堵,以及以首富李嘉誠作為針對對象。”這篇題為《工潮變質,香港受累》的文章稱,工人“試圖挑起社會階級矛盾”,認為此次罷工是“文革的批斗方式”。
此外,聘用外判商的HIT表示:“加薪兩成并不合理,而兩成的加幅可能拖垮香港經濟”,同時令其他行業也“備受壓力,被迫跟隨(加薪),勢將掀起倒閉潮,引起災難性后果。”
HIT語氣強硬,也確有一番考量。香港被本地人戲稱“李家城”,走在街頭,無論是百佳超市、豐澤電器、屈臣氏連鎖店,或是香港最大的網絡運營商電訊盈科,都是李家旗下產業,更不要說無處不在的地產霸權。罷工期間,已有針對百佳連鎖超市的小規模攻擊,若此次向工人妥協,未來李氏集團或許不得不面對越來越多的旗下產業員工“起義”。
資方的回復被工人認為 “冷血”,但HIT卻有自己的“委屈”。在全球港口自動化的大趨勢下,HIT認為,公司多年來堅持雇傭人工操作,而非全部用機械取代碼頭工作,是出于解決本港就業問題的考慮。“HIT的運作擁有大量的科技支持,尤其在堆場及船位策劃,以至碼頭監控上,使操作更有系統和效率。只是考慮到工人的工作而暫未推出。”
從時間線上看,碼頭工人收入的減少與香港作為世界主要港口排名的下降幾乎是同步的。1992年至2004年,香港一直是全球最繁忙的貨柜港口。2005年,香港的世界第一大港地位被新加坡取代;僅兩年之后,上海港口的吞吐量就把香港甩在身后。
根據今年第一季度最新數據,深圳港處理標準貨柜的數量已經超過香港。而香港港口發展局網站公布的數字表示,2012年,香港的貨柜碼頭吞吐量比前一年倒退5.2%,是全球前五名中唯一一個業績倒退的港口。
盡管香港的港口地位逐漸衰落,HIT的公司營利卻居高不下。HIT在葵青擁有4個碼頭,并與其他企業合資經營一個碼頭。HIT母公司—和記港口信托前年及去年總盈利分別有30億及35.8億元港幣,去年和記信托稅前盈利率高達32%。
盡管資方堅持認為此次罷工對碼頭運營沒有實質影響,但香港付貨人委員會執行總干事何立基在接受媒體采訪時稱:“單在工潮頭10天,貨柜碼頭效率降至正常時候的50%,造成的損失已達數以億元計。雖然目前碼頭的運作已回復至85%,惟綜合所有有形及無形損失,總金額實在難以想象。”
何立基稱,已有付貨公司擔心香港今后還會出現碼頭工潮,已經改用其他港口,或將香港列入“觀察名單”。付貨人委員會主席林健鋒也表示,受到工潮影響,不少工廠將珠三角生產的成品轉到深圳出口,在香港貨柜碼頭未能回復正常運作時,許多運至香港的貨物被迫轉運至鄰近港口,甚至東南亞,影響涉及許多行業,造成的損失已達數以億元計。
罷工37天后,碼頭工人等來了外判商的“最后通諜”。5月3日下午,永豐、現創、聯榮及培記四間外判商突然發出聯合聲明,提出對所有工種自本月起統一加薪9.8%,并派發利市4000元,但不會再談判,并于5月6日向港府書面確認加薪方案。
5月6日晚,參加罷工的近五百名工人進行集體表決,最后逾九成工人同意復工。職工盟表示,將爭取5月9日復工,同時與資方就一些細節問題進行最后商定。
持續40日的“香港碼頭工潮”宣告結束。
5月7日中午,徐億榮和工友們已經返回碼頭,拆除罷工時安扎的帳篷。“加薪9.8%都可以接受,現在和工友開會商討一些細節。”徐億榮明白,他的鏟車工種并非其他人不可替代。
林德清的前景就沒有這么明朗了,他的雇主“高寶”宣布結業,如果其他外判公司沒有新的吊機手職位空缺,林德清可能面臨失業。好在職工盟也沒有就此放棄帶領工人維權,李卓人說,還會繼續爭取幫助“高寶”的員工復工。
罷工結束后,無論“高寶”還是林德清都表示“不后悔”:前者不后悔結業,因為擔心一旦向工人妥協,今后會出現更多公司無法承受的罷工;后者不后悔罷工,因為他明白,目前的9.8%加薪幅度是通過抗爭得來的。
盡管有外判商已表示,愿意接收被“高寶”遣散的員工,但林德清與他的工友們心底的隱憂并未就此散去:罷工期間曾有外判商表示,若工人堅持罷工,將永不被公司重新錄用。林德清擔心自己已經上了“黑名單”,怕被“秋后算賬”。
碼頭的辛酸
2012年9月末,碼頭工友在facebook開設“碼頭的辛酸”專頁,希望讓公眾了解貨柜碼頭不為人知的情況,透過分享工作期間的圖片,展示工友的待遇以及環境欠佳,意外頻繁發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