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武陵桃花源深處,兩年前在原址重新修葺的宋教仁故居,門前低樹立于曠野,鄰舍雞仔自顧在石階啄食。被美國漢學泰斗費正清喻為“中國杰斐遜”(杰斐遜,《獨立宣言》起草者)的宅院主人,在他的故鄉卻是寂寞身后名。
在他身死百年之際,“宋教仁故居”剛剛和“常德會戰抗日戰士合墓”被一并列入了湖南省的“14大紅色旅游景點”。故居的工作人員這才陡然發現,空空的宅院里幾乎湊不起幾件像樣的陳列品。
宋教仁十九歲離家,三十一歲客死,短促的一生都在為近代中國的憲政理想奔波。他的家人生前都未得其蔭蔽,他唯一的孫女宋奇璋見到他時,已是葬禮上的遺容。
八十歲辭世的宋奇璋老人,生平惟念及兩次外人對舊家的探訪:一次是蔣介石在湖南長沙抗日前線時,曾秘訪過一趟桃源,給他們家留下一千銀元;另一次是“土改”時期,縣里托人捎來一張“烈屬證明”,左下端的簽章落款是“周恩來”。
五六十年代曾被斥為“議會迷”的宋教仁,及至辛亥百年后,才冷而復熱。長期以來國人知革命而不知有憲政,宋教仁這蒙塵的名字被委棄于歷史的角落。
今年3月9日,在常德宋教仁研究會謝春開會長的推動下,海峽對岸的臺灣,也方始成立了第一個宋教仁研究紀念機構。“行憲政云涌兩岸,宋教仁風吹一中”的條幅,由臺灣文化藝術界聯合理事會主席陸炳文,親手回贈給了這個百年前孕育了憲政之始的夢里桃源。
晚清憲政的足音,步步回響在這個山村小市,有1897年當地的蒙學課本為證。當年湘中的三尺小兒都能朗朗上口的童謠,道出了現代議會政治的真諦,“英人公(求新黨)保(保守黨)黨,中國宜有之。不黨之黨,黨而不黨,以培國脈,以持國運。”

宋教仁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生長起來的。1902年,十九歲中了秀才的他,奉母之命考上了武昌的“文普通中學”。這所離家八百里的新式學堂,是晚清推行新政的重臣、湖廣總督張之洞一手興辦的。正到了心懷天下年齡的宋教仁,得以在課堂里接觸到梁啟超在上海創辦的維新派報紙《時務報》。
就在五年前,梁啟超受王先謙等湖南士紳之邀,由粵入湘,主持長沙時務學堂,兩湖之地一時成為改良思潮的發軔之所,“民權平等之說,一時宣揚都遍,舉國若狂”。宋教仁往武昌求學過境長沙時,雖然梁任公已因戊戌變法失敗被逐,他尤要瞻望梁的故跡。
以梁為師的年青一輩中,既有宋教仁這樣出身貧寒之士,也不乏紳門望族之后。就在宋教仁考入文普通中學后一年,有一后進“補湘人兩百年之遺憾”,在殿試中一舉而高中進士,此人名譚延闿(時年二十三歲)。他的父親官至兩廣總督,為他留下了號稱百萬金的家財。
開明官紳治理下的兩湖,興辦教育,工商業漸有起色,但官費巨靡而效益低下。隆隆驅動的漢冶萍公司出產的鋼鐵甚至賣不過變法前的小鐵礦,而拖著濃煙駛入湘沅流域的外國輪船,則擠掉了五十萬纖夫水手的飯碗。
一股激進的思潮混含著排外情緒,讓躁動的課堂里漸安不下一張書桌,而宋教仁成了第一批被文普通中學開除的兩名學生之一。原因是,有證據表明,他和1904年趁慈禧七十壽辰在長沙起事的革命黨人黃興有染。
事實上,此時的宋教仁已加入了湖北的第一個革命團體——科學補習所。這個掩人耳目的名字,其實是在武昌一條僻巷里成立的激進社團。就在武昌新軍第八鎮的炮口之下,它的成員不少來自于一箭之遙的駐防新軍工程營,后來成了辛亥革命首役的骨干。
這處鮮為人知的遺跡,在“辛亥之都”武漢原址上新立了銘牌。缺席了首役現場,曾被宋教仁引為終生大憾,于今意外地得到了補償。而在1904年舉事失敗的宋教仁、黃興們,則被年青士紳中的同情者保護了下來,其中就有譚延闿。

次年爆發的日俄戰爭,以日本戰勝而告終,也大大轉移了人們對革命黨人的注意力。當時國內的輿論多以“非日俄之戰,而立憲、專制二政體之戰”評議時局的變化。用憲政研究專家王人博教授的話說,“從彼時直到宋教仁去世,開始了中國人追求憲政最轟轟烈烈的時代”。
1905年6月,湖南巡撫端方入朝領受閩浙總督一職時,建議立憲,引發了群臣上書響應,其中湖廣總督張之洞、北洋大臣袁世凱也赫然在列。在聯奏中,“立憲則皇位永固,相位旦夕不保,君位萬世不改;一曰外患減輕,一曰內亂可消”的說法,終于觸動了慈禧。清廷于1906年9月1日,正式頒布了《宣示預備立憲諭》,并定下了九年預備立憲期。
不出一年,兩湖地區繼江蘇之后,成為率先成立召開憲政籌備會的省份。三年前高中進士的譚延闿,此時一搖身入了湖南諮議局,已然成為地方上的立憲派領袖,帶領著一群在政治上謀進取的年輕士紳和地方富商,操演起了議會行憲。
湖南諮議局大樓于今尤在,西式的會堂氣魄宏大,單層的挑高超過四米,只是當年群賢畢至的議席早已被拆除,如今換成了一處棄置的室內羽毛球場。置身這球網如蛛網般掛起的議會廳,百多年前地方議員們為湖南保路而據理力爭的場景顯得不那么真實。
譚延闿等忙于適應新身份的士紳,在把持著大多數官辦工商業的老派官紳面前,力陳鐵路公辦的弊端,以民間出資筑路為可行。他們反對老派官紳對所有人開征鹽稅的辦法集資,而倡議累進稅率以免貧民賦役。此說一出,使得立憲派在輿論中頗得支持。
據當年遠赴中國考察各地咨議局情況的英國《泰晤士報》記者莫里循記載,“良知和禮節,是各省諮議局開會的特點”。而議會初開的兩年里,兩湖地區明顯的騷亂減少了,收回鐵路權力和立憲運動漸成新聞的中心。
到了1910年歲末,當軍機處站在老派官紳一邊,未經諮議局同意,支持地方官府徑直發行了一連串鐵路債券時,一場前所未見的彈劾軍機處的“國會要案”,引發了各省諮議局的聯合逼宮。這也成了清廷頒布立憲詔書以來,立憲派最為激烈的一次抗爭。
早在1905年,宋教仁就曾質疑清廷立憲的動機,“西太后縱能發大慈悲,其能舍己從人,而行此上背祖宗成法、下削子孫權利之非常舉動耶?”當此際,這個亡命日本已逾五年的革命黨人,已從陸軍科轉攻法政科,眼光愈加老到的他,直指立憲派的局限,“中國今日只有憲法大綱,且尚未有施行之效力,而資政院之發生,則由于一紙之上諭,何從得云憲法上機關?”
立憲派與官僚的角力還在進行,當時漢口的報紙評述,“今日之政府,是一種與吾輩隔絕之物,是一種與吾輩的利益南轅北轍獨行其事的集團,因而與吾輩針鋒相對。”話已至此,可謂官民的隔閡已極。
1910年資政院開第一次常年會后,各省諮議局代表群集上海,公推代表赴京游說清廷要員,請求速開國會。從上海北上的代表覲見慶親王時,仍婉轉陳詞,但求“不流血而開國會,足見吾國之文明”,不想被一句反問搪塞了回來,“國民之程度如何?”立憲代表再要進言,直接遭舉茶送客,只得立門檻長嘆,“釜水將沸,而游魚未知。”

連續三次請愿一直持續到1910年末,都以失敗告終。改良主義的精神領袖梁啟超也開始轉而求政黨,梁的親信徐佛蘇,謂其為憲政“扎硬寨”。英國駐京代表已在報告中預見到,“從攝政王方面發表出來的對加速立憲要求的又一次拒絕,定將給朝廷帶來災厄危機,并要促成一次革命”。
1911年5月,清廷推出了八名滿人、一名蒙古人、四名漢人組成的所謂“皇族內閣”,更消磨掉了最后一點人心,先前與革命派一直勢同水火的江蘇諮議局局長張騫,也開始轉而同情革命。
當此之季,會黨紛起。宋教仁、黃興等人從日本回到國內,再密謀革命,發現行情已大不同于去國之時。當年要用真金白銀交結哥老會、三合會,如今以共進會、文學社等各種名目掩護的激進團體多如牛毛;而憲友會、政學會等諮議局內人士組織的改良社團,則蔚然有現代政黨的雛形。
據統計,清末僅商會就有900余個,教育會723個,農學會近300處,僅此三項相加,已2000所有余。當時一位西方觀察家判斷:預備立憲期間,中國有了很大程度的結社自由;而臨時議會已在某種意義上,掌握了過去從未指望的權力。
立憲派紳商勤于參與公共建設,成為地方上一言九鼎的人物。像湖南諮議局的譚延闿、手握上海華界水電命脈的商人李平書,都成了革命黨人極力拉攏的對象。
在武昌發動辛亥首役時,宋教仁則往返滬漢之間,籌劃東南響應,以免武漢陷于孤立。首役之后不出一月,在上海的張園(即今天的靜安別墅),珠寶商、米豆商捐錢捐物,聚議國事。如今這個被格調小店填滿的紅磚老洋房區,過去還曾是煙花柳巷之地。但在那個革命的非常年代,會場上鈴響三遍之后,臺下的紳商立陷入一片輪次發言的踴躍之狀。
響應起義的十七省代表,在此商定了臨時政府的《鄂州約法》。這部草具后來民國《臨時約法》雛形的憲法性文件,依宋教仁的設計,在各省原代議制諮議局的基礎上,形成一實質的“責任內閣”。據此,諮議局議長譚延闿執掌了湖南都督府,取代革命黨人焦達峰,成為主政者;而李平書也在上海都督府被公推為民政長。
湖南社科院的民國史專家章開沅先生謂,“說辛亥打響了第一槍,不如說邁出了第一步,即以鄂州軍政府與鄂州約法為象征的民主共和第一步。”
在全國形勢未定的革命風潮中,清末不到十年的憲政探索被革命所代替,宋教仁們在極短時間內建立起了亞洲第一個共和國,雖然避免了如1789年法國大革命后的血腥與長期混亂,但比起現代憲政鼻祖英國的轉型,近代中國的求索也還只是只聞其響。
革命初成,民國始造。曾經致力于帝制的宋教仁又再出發,走上他念茲在茲的建造議會憲政的不歸路。在歷史的關鍵處,他碰上了三顆致命的子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