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尖下的陰影

2013年1月17日，俄羅斯芭蕾名伶戴安娜·維什涅娃在其Facebook主頁上突然發布了這樣一條消息：“從莫斯科傳來驚駭又可怖的事情，有人往莫斯科大劇院芭蕾總監謝爾蓋·菲林臉上潑了硫酸。”

消息傳開，震驚了整個芭蕾界。菲林是俄羅斯昔日最耀眼的芭蕾明星之一，說是“芭蕾王子”也不為過。他相貌俊美非常，舞技了得，在成為莫斯科大劇院芭蕾舞團團長兼藝術總監后作風爽快又強勢，在芭蕾圈中頗有威望；此番傷在臉上，容貌損傷無可避免，更可怕的是連眼睛都險些失明。這一場飛來橫禍，究竟從何而起？

雪夜突襲

事情發生的那天晚上，在莫斯科大劇院有一場《天鵝湖》的表演。菲林本來要出席觀看的，然后在結束之后去到后臺，祝賀他的同事完成了精彩的演出，或許再給一些溫柔的指正。但那天卻不一樣，他沒去自家劇院，反而轉到了旁邊的莫斯科藝術劇院，參加該劇院創建者康斯坦丁·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150年誕辰慶典。

在慶典過后，菲林回莫斯科大劇院拿車。他開車到家的時間大概是1月17日晚上11點左右，然后他將車停在公寓樓外頭的一個停車場里，之后步行回去。踏在又深又凍的雪中，這時候，菲林聽見有人在后面喊他的名字，隨后又喊，“Tebye privet！”—意思是 “你好啊！”這句話很唐突，懷有惡意，像是有什么壞事將要發生的前兆。

菲林轉過身來，看見自己面前站著一個男人。這個男人個子不高也不矮，戴著一頂羊毛氈帽，圍巾遮住了他的臉。他的右手放在身后，像是藏著什么東西。

在他一閃而過的念頭中，菲林以為對方拿著一把槍，而他鐵定會死在這里。但是，在菲林能有所動作之前，那個男人先動了起來，他右手一揮，將一個玻璃罐中的液體潑在了菲林臉上。根據安保錄像的顯示，當時的時間是晚上11點07分。

那是硫酸。

菲林整個人懵了。灼傷的痛感發生得迅速而劇烈，他的視線即刻轉暗，他能感到自己的臉正在被侵蝕，而痛苦與時俱增。

“最開始那幾秒鐘，我腦子里唯一的念頭就是，我怎么才能緩解這種疼痛？”菲林告訴《紐約客》的記者大衛·雷米克，“燒傷的感覺太厲害了。我試圖移動，臉朝下摔進雪里，然后拼命抓起雪揉進我的臉和眼睛里。我當時離家真的很近，只需要再通過一道鐵門就好。但進門需要密碼，而我看不見數字鍵盤。當我意識到自己無法進樓時，我就開始大喊，‘救命！救命！我需要幫助！’但附近空無一人。

“我終于意識到，這樣大吼大叫是沒有用的。于是我決定把手機從口袋里拿出來—我無法撥號，因為我看不見屏幕，但通常總會有很多人給我打電話，一個接一個地，所以我盼著有人立刻給我打電話。但我失望了，一個電話也沒有。我還試著敲門，我敲得很大聲，但沒人出來看一眼。然后手機又從我手里滑了出去，落進雪里，我怎么找也找不到。我的眼睛和臉都疼得厲害，當時真的只剩下一個想法—我死定了。”

說到這里，菲林停了一會兒，整理他的思緒。然后他說：“我突然記起來，那個停車場有一個守衛室，總有一些保安在里面，所以我希望到那兒去能找到人。”后來菲林讓保安給他的妻子瑪莎打電話，瑪莎是菲林妻子瑪麗亞·普羅維奇的昵稱，她也是莫斯科大劇院的芭蕾舞演員，“我妻子的反應，我那些親戚的反應—我聽見他們一下就哭了起來，我知道，他們看見了我的臉有多……恐怖。”

菲林與莫斯科大劇院

在菲林人生的頭42年里，他的臉從來與“恐怖”無關；相反，他非常俊美。濃密微卷的黑發、英氣的眉毛、深邃的眼睛、高挺的鼻子和非常適合笑容的嘴唇，讓他在平均相貌出眾的芭蕾舞圈子里也算得上出挑的帥氣。

在他二三十歲時，他是莫斯科大劇院的當家明星。他總是扮演那些高貴迷人的角色，比如《吉賽爾》的避世貴族阿爾伯特，或是《胡桃夾子》、《灰姑娘》、《天鵝湖》跟《睡美人》里面的王子。從技術層面來說，他不是最強的—到他30歲時，他跳得不高，轉身也不快—但他堅毅的下巴和明亮的眼睛能給角色注入靈魂。哪怕是到了42歲，他也沒有因為發福而走形，而且，他依然還有著少年偶像那樣時髦的發型。任誰看了，都得承認他是個帥氣的男子。

差不多兩年以前，菲林迎來了他人生最大的變化：他成為了莫斯科大劇院的藝術總監。這個位置曾是無上榮耀的象征，尤其是從1964到1995年間，這里坐著的曾是那個尤里·格里戈洛維奇。在整整三十年間，被譽為蘇聯式芭蕾舞學靈魂人物的格里戈洛維奇以嚴厲的手腕管理舞團，并最終帶領莫斯科大劇院贏得了極高的聲譽。菲林并沒有延續格里戈洛維奇的鐵腕風格，但他對日程、選拔和排演事項有著嚴格的控制，這就意味著，有超過200名芭蕾舞演員的命運，掌握在他的手中。

這當然是危險的。

要知道，莫斯科大劇院本來就并不尋常，它距離克里姆林宮只有10分鐘的步行距離，從歷史上來看，它更像是克里姆林宮的附館—從19世紀開始，莫斯科大劇院就全然投入進當時的統治者的懷抱中：從沙皇時代、蘇聯時代到現在普京治下的俄羅斯，無一例外。是的，外國人或許很難想象，芭蕾舞從來就在俄羅斯政商兩界擁有極大的影響力。

斯大林尤其鐘愛莫斯科大劇院。在他執政時，他總會通過一個秘密通道進入劇院，在視野最佳的包廂里，在厚重的紅色天鵝絨簾幕后獨自欣賞。在這個時期里，莫斯特大劇院也成為了共產黨政權的官方劇院，斯大林和他的幕僚們通過芭蕾來輸出意識形態，禁演西方劇目，還上演了一系列具有強烈蘇聯特征的芭蕾舞劇。

對于蘇聯的領導者來說，莫斯科大劇院是一個金光閃閃的展示臺；而對于普通觀眾來說，這則是難得的喘息機會。“對于我們來說，莫斯科大劇院是蘇聯現實社會中的一塊綠洲。”專門研究芭蕾歷史的瓦丁·蓋耶夫斯基說。

然而莫斯科大劇院最偉大的成就常常被人有意無意地忽略—它終結了俄羅斯對文藝界的意識形態統治。那是2005年的事情，當時，莫斯科大劇院正上演一出歌劇《羅森塔爾的孩子》，這是一部政治諷刺劇，由小說家弗拉基米爾·索羅金跟作曲家利奧尼德·季斯耶尼科夫所作。索羅金的腳本中有兩個男主角，他們是一對同性戀，而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他們象征的是斯大林和赫魯曉夫；還有幾個其他的人物，以及一些細節，都有著非常明確的政壇原型。這當然引發了保守派的注意，不少人上街游行，國家杜馬還為此特地舉行了聽證會。最后，那些抗議者偃旗息鼓，而這一起風波，便如同這出歌劇的免費宣傳，讓莫斯科大劇院再度迎來黃金時代。

亞寧丑聞，以及危險的前兆

身在這樣的一個劇院，又擁有如此大的權力，這本身就是一件危險的事情。

在“硫酸事件”發生前數周，菲林就一直心神不寧：有人不斷地打他的電話，然后在他應答之前就掛掉；有人黑進他的電子郵箱；他的收件夾里滿是匿名的威脅信；有人扎了他的車胎；有人用他的名字設立假的Facebook賬號，然后發一些虛假的消息來讓他尷尬。除此之外，還有日常的壓力，比如舞者們要求晉升，要求得到更重要的角色或者更多錢。其中有一個名叫帕維爾·德米契琴科的獨舞明星強烈要求得到《舞姬》中的主演角色，而他的女友安熱利娜·沃倫佐娃則堅持要在《天鵝湖》中扮演主角。此外，沃倫佐娃的老師尼古萊·齊斯卡萊茲還時刻宣稱菲林搶了他的位置。

菲林盡了他最大的努力去忽略這些事情，但他終究也無處可藏。他相信，他家里跟辦公室里的電話都已經被監聽了。

他跟妻子瑪莎也并未討論過這些，他們沒有這么多時間，因為他忙于舞團的事情，而瑪莎還要在圣誕節跟新年的假期中演出《胡桃夾子》。但有一天晚上，瑪莎突然說，“讓我們找一個司機，或者找個保安吧，這樣你就不用半夜里一個人回家了。”

這些擔心并非沒有來由。

2011年3月，莫斯科大劇院的前任藝術總監尤里·巴拉卡合同到期，這個空缺的職位立刻成了香餑餑。高層青睞的人選是格蘭迪·亞寧，這位上世紀90年代紅極一時的芭蕾明星已經在劇院總經理的位置上干了幾年，證明了自己擁有不錯的管理能力。亞寧的升職本來已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但3月6日，丑聞爆發。

“那天早上我打開自己的郵箱，就看見一封郵件，里面附了一個鏈接。”藝術評論家帕維爾·格申岑回憶道，“最開始，是一張亞寧微笑著的照片，他穿著西裝打著領帶。這沒什么，然后我往下翻，然后—還是亞寧，但他在為一個男人口交！這是什么見鬼的東西！我算了算，那里貼出來的亞寧艷照總共有183張，包括同性性愛，還有一些異性性愛，我看了都臉紅。后來我發現，這些照片不止寄給了我一個人，事實上，它被散布到了整個圈子里—所有劇院、經紀人、舞者。他們說，連亞寧十幾歲的女兒都收到了這樣的郵件。”

那相當于亞寧在莫斯科大劇院的驅逐令，事實上，他在整個芭蕾舞界的名聲也毀了。盡管在俄羅斯芭蕾舞圈子里來說，同性戀是相當普遍而且廣為接受的，但它仍是俄羅斯社會的一個禁忌。所以，當這些艷照流出之后，亞寧的支持者也迅速倒戈，亞寧的辭職平靜而迅速地被通過了。

菲林一直以為，針對他的攻擊會是同一個類型。在俄羅斯的政商兩界，用這種“踢爆丑聞”的方式來打垮一個人，很常見。如果克里姆林宮或秘密情報組織想要摧毀一個人，他們往往會找到一個辦法，利用其人性弱點去實踐某一個欲望，然后錄下整個過程，最終公之于眾讓其身敗名裂。而菲林雖然不算花心，但也交往過不少對象，畢竟，他曾是“芭蕾王子”，是許多女舞者和舞迷的夢中情人；他現在又擁有一個令人向往的職位，自然而然地，也會擁有不少的敵人。

所以，當菲林在2012年12月開始接到這些騷擾電話跟郵件時，他立刻嗅到了危險的味道；當他被襲擊之后，他和他的母親立刻就告訴警方，他們知道主使這一切的是誰。

真兇露面，案件未決

菲林一開始拒絕向媒體透露他猜測的主使者姓名，于是在六周時間里，媒體和民眾猜測了若干種可能性。是敵對芭蕾舞團干的嗎？還是想要爭奪藝術總監職位的齊斯卡萊茲看起來像是最有可能的嫌疑人，他曾多次公開宣稱“劇院需要改變”以及“莫斯科大劇院已死”，抨擊其腐敗和不公正，并告訴自己的學生“要么自殺，要么殺了這個行業”。

但在3月5日，警察逮捕的卻不是齊斯卡萊茲，而是他學生沃倫佐娃的男朋友德米契琴科，還有一個曾有過詐騙案底的35歲男人尤里·扎魯茨基，和31歲的安德烈·利帕托夫。在被逮捕之時，德米契琴科便坦率地供認了一切，他組織了這次襲擊，“但并不是以這種方式”。兩天之后，他進一步解釋說，他當時因為劇院的財政問題而心煩意亂，所以找到了自己的朋友扎魯茨基訴苦。“我告訴他關于莫斯科大劇院的游戲規則，關于這些不好的事情，腐敗，諸如此類。然后他就說，‘那好吧，我去把他揍一頓，把他的臉揍花。’我同意了。我承認我做過這些……但當我聽說發生在謝爾蓋身上的事情時，我真是驚呆了。我簡直沒辦法相信，扎魯茨基本來跟我說的是去揍他，結果卻變成了潑硫酸。”

法官問德米契琴科是否愿意向菲林道歉并請求他的原諒，但他出人意料地拒絕了。“我為什么要道歉呢？”他說，原本扎魯茨基是打算殺了菲林的，可他不愿意，這才妥協成了“揍他一頓”。然而，他承認自己確實曾在當天晚上給扎魯茨基打電話，通知他菲林已經離開了劇院正準備回家。檢方透露，德米契琴科為此支付給扎魯茨基50000盧布，約合1500美元。至于警方，他們已經明確表示，他們認為這起案子已經“破了”。

別以為這案子就這樣了結了。3月12日，超過300名莫斯科大劇院的舞者跟工作人員聯合起草了一封公開信支持德米契琴科，信中稱，“我們這些人，與這兩位杰出的藝術家（指菲林和德米契琴科）一起工作了很久，我們有責任站出來說話……任何認識帕維爾·德米契琴科都知道，他絕不可能策劃這樣一起襲擊事件。檢方的結論過于輕率，而德米契琴科的口供曾有過反復，這很可能是被施壓的緣故。”

目前，普京已經親自責令此案件進行徹底的重新審理，而菲林的恢復狀況良好，不日即可重返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