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宋偉清壓了壓額上的鴨舌帽,登上他的藍色豐田酷路澤。車輪在蘇州桃花塢的拆遷廢墟上刨出一串灰塵。
他太熟悉這里了。打小生活在街對面,這里是他玩樂的天堂,小學也在這里完成。但是眼前的桃花塢卻有些陌生:滿地斷垣,完整的房屋均不見。街市倒是依舊熱鬧,不肯離開的人們在拆了一半的店鋪內繼續營業;蔬菜、水果、大閘蟹……被堆在廢墟上繼續叫賣,對打樁機“突突突”的催促聲充耳不聞。
多年來,桃花塢執拗地保持著市井繁華。上溯明清,位于蘇州古城西北角的桃花塢曾是姑蘇城的CBD,由唐寅領銜的江南文人雅士云集。官方數據顯示:在其1.84平方公里的“地盤”上,有各級文物保護單位16處、各級非物質文化遺產25項,其中世界級非物質文化遺產4項。
另有官方數據顯示:“桃花塢片區綜合工程啟動區包括唐寅故居文化區、泰伯廟及西街文化區等,涉及拆遷居民約1560戶、面積約10.23萬平方米。”
從2010年底至今,桃花塢成了一片大工地。圍繞著主要景點的居民房被“整治拆遷”,取而代之的將是嶄新的別墅和店鋪,被重建或修飾一新的幾處古跡等待著風景名勝的冠名和旅行團的到來。
原先在桃花塢開設私人博物館的收藏愛好者宋偉清被包圍在一片隆隆聲中。他開始為他從各地拆遷工地收來的近十萬個桶以及古城墻磚、各色舊器具尋找新家。
宋偉清找到一處地下人防工程,以5.5萬元一年承租了下來。
“桃花塢拆了,我生氣了。我有心理落差。地上沒地方,老房子都被拆了,即使搬到地面上別的地方,一建房子屋頂,都是要審批的!我要在地下建一條臥龍街,他們在地上拆,那我就在地下建一條臥龍,就是人民。如果在上面蓋,那都是違建,蓋了都會被拆的。地下沒有違建。”
宋偉清所說的“臥龍街”是蘇州老城中軸線的古稱。伍子胥建闔閭城時即有了“臥龍街”,直到清康熙南巡,蘇州文武官員站在臥龍街上接駕,官兵在街上護衛,又有了“護龍街”的稱號。1949年以后,這條街被改名為“人民路”。
宋偉清要建的地下“臥龍街”在蘇州老城郊外的何山路下。路面上是咖啡館,毗鄰著一扇鐵門,拾級而下,過了厚厚的防空洞鐵門,幽暗處廊檐瓦當,雞犬相聞的舊時景象,在紅色燈籠的照耀下穿越而來。
一扇名為“匠門”的城門將地下建筑群分為城內、城外兩部分。城內展示著明清時老蘇州的生活狀態:從建筑的回廊、廳堂、古井、灶臺,到日常生活的草窩、升斗斛、拗桶……
“我有事沒事看到可參考的設計就拍張照片,回來參照著做一下。有時電視里在播明清電視劇,看到了也拍一下。根據我建房子時周邊的環境來匹配。比如說窗,冰花窗后面,肯定不能再用蘇式窗了,只有相近,但不會一樣,一樣就不好看了。”
材料不是早就準備好的,做一點找一點。每間房都取決于先前做成的環境,“環境怎樣,才把東西配上去。”
沒有規劃,邊建邊設計,“因為地貌不好規劃,凹一點就補一點,盡量讓它一步一個景,沒有圖紙。”宋偉清動不動就跟木匠說:“過來,兄弟,我這個木窗子要這樣,形狀告訴你,你幫我抬高,我現在想做成兩層樓。”木匠常常想不明白他要做什么。
宋偉清喊來泥水匠,把門窗砌好。兩層樓的樓梯還缺扶手,宋偉清又出門四處找舊扶手。在一個工地夾縫中,他發現了一段被人棄置的舊扶梯,拿下來一看有點散了,他喊來老木匠敲好固定,安放到他的樓梯上剛剛好。
因此,根據房子去搜集材料、選料成為他最大的煩惱。“我這里每一件東西都是明清的,當然清的多,明的少。”2012年,宋偉清花了9個月,在地下像燕子銜泥壘窩一樣建起了100米長的明清蘇式老街。
開工之時,宋偉清是孤獨的。“沒有人支持我,只有我自己支持自己,”連給他做工的木匠最初都以為是開玩笑,“他都不想賺我的錢,他說我不可能成功的。”
他請了幾個小時工,兩個月后,工人走了三批,宋偉清盯著工頭威脅說:“你不做工資就不給了。”
城池建了一半,宋偉清自己也在心里打起哆嗦來,“就差一點往后退。”不倫不類,架子搭起來了,“我自己和工人都累趴下了。平時施工的二三十人,他們不愿意干了。地底下,潮濕,空氣也不好,什么都不方便。”泥沙、石塊在往地下運的過程中價錢就翻了倍。
宋偉清最初租下人防工程是做倉庫的,放置他不斷收集來的老物件。一年后,有人建議他在地下開個足療健身館,能賺錢。他想著先把地占了,再看能干什么。“后來桃花塢都快拆完了,我還搞啥,我想就讓人看看地下桃花塢吧。這就算是我的樣板房。”
宋偉清跟蘇州科技大學的老師商量,“都說我吃飽了撐的,現在做好了,學校又讓我去給他們做一條街。我在他們學校里現在名氣是這個呢!”他一邊豎起拇指,一邊掄起電話給學校負責人打電話。
地下街建成后,宋偉清的身邊熱鬧起來。“很多人勸我,把明清街放到地上來,有人說他們有地,讓我去做。但每個人目的不同,他們可能想我在他們的地上建一個,變成他們的籌碼,我只是想傳承。”宋偉清保持著商人的警惕。
與收藏愛好者相比,他更像是個商人。他的公司招牌掛在“臥龍街”的地上門口——“瀚思文化”。濃重的江湖氣息讓他在全國各地擁有數百“踩地皮”的“線人”。江南一帶將出沒在拆遷工地上收舊家具的人稱為“踩地皮”。
說起話來大開大合的氣勢,和他狡黠的眼神相配合,在“臥龍街”成名之后,宋偉清更期望自己成名。
政府部門的人來了,“他們要把我這里變成愛國主義教育基地”,這是“臥龍街”被冠上的第一個名號。
“他們開始宣傳我了!”宋偉清對當地宣傳部門和媒體趨之若鶩,他成了小有名氣的人物。
“我搜集了二十多位手藝人,年紀最大的八九十歲了,我要去申報非遺。”
十五六年前,宋偉清開始喜歡收藏,“那時收藏和田玉,青花瓷,字畫玩不起,民俗的鴉片煙槍,老的銅鎖,都喜歡。”當時他做著“電子貿易”生意。在他多番描述后,抽象的“電子貿易”才具象成為收“洋垃圾”的行當。
拆遷工地上跑多了,他結識了越來越多的“踩地皮”人,且掌握了與他們打交道的嫻熟技術。
“我最遠跑到西藏,最多是去成都、福建,周邊的安徽和浙江也有好東西。這兩天要去收一個青花枕頭。東西品相好,有價值,在成都的山里,是清朝仿明的。官窯里出來的很少了,得花個幾十萬收回來。”宋偉清忍不住拿出“線人”發給他的短信照片。
“我在全國各地有幾百個踩地皮的線人、買古董的人,他們都會發信息給我。別人以為我是到哪個地方去玩,都是假的,都是去看這些東西。”
每去一個地方,宋偉清先查資料,“旅游雜志都是介紹驢友去的地方,我要查那些不為人知的地方,不要查多,到明朝就夠了。明朝有了,那地方就得有千八百年歷史,再看看大眾旅游資料上有沒有,很多人都不知道的話,我就殺過去,飛機到那個地方,再坐幾百公里的大巴。”

“做這么多年的生意后,跟人打交道有經驗。”有時宋偉清跟著車友俱樂部,“專門去別人不去的地方。我跟他們一起去,到了以后,我去找自己的東西。我不開車,租輛面包車,有時是摩托車,越窮越偏僻的地方,越多老東西。”
宋偉清摸熟了規律,夏天中午兩點多是“踩地皮”人睡覺的時間,“我拿上一瓶礦泉水去找總能找到他們。”
從桃花塢廢墟上收來的準提庵鼎以及一對石蠟扦,是宋偉清得意寶貝之一,“只有這兩件是唐伯虎當年日常生活的東西,其他都是后來人建的。”
一晚,宋跟一個踩地皮的人出門。“那個拆遷包工頭,我以前跟他買過瓦和磚。他的老婆生了癌癥,鼻咽癌,他家有一個女兒一個兒子,兒子在上大學。老婆癌癥中期,我看他不舍得花錢,就去買了安利蛋白粉,因為他不能吃魚,只能吃植物蛋白。我花了一千多給他買了一大桶,還有些維生素C,維生素E。”
包工頭在工地發現了準提庵鼎,給宋偉清打電話說:“宋老板,這東西我給你留著了。上面有3個字:準提庵。”
宋偉清想起唐寅的第二個老婆九娘,喜歡供奉準提,所以桃花塢才有了準提庵。等到宋偉清去取時,他看到很多人在搶,“我一看要死了,整個桃花塢就是唐伯虎,唐伯虎就是這個廟,還有雙荷花池。我一看這東西是好東西,就跟賣東西的人說:我聽街道的人講,這東西不能賣。但是因為價錢出高了,她可能覺得這反正是一塊石頭。”
東西一拿出來,兩撥人競相抬價,一個說我要,另一個說也要。宋偉清跟包工頭說:“你跟他們講,這東西不能買的,這是文物。”包工頭把東西放在他的洗澡盆里扣起來。“第二天,我就去拿了。”宋偉清說到這里得意地笑開了。
因為事先跟包工頭說“不能買賣”,待到去取時,宋跟包工頭說:“你就算送給我,我給你的錢不是給你的,是給你老婆治病的,跟這個是不相關的。不然的話你要變成變賣文物了。我無所謂,我是收藏的,但你有罪。”臨走,宋偉清還叮囑包工頭:“你是捐給我的,但是這錢是我給你老婆看病的。分開啊!”
數以萬計的寶貝中,明城墻磚的得來也不易。
城墻磚是南京邊上的明朝皇城磚。“有個朋友跟我只說有一點點。后來我去買,他賣了我幾千片。我就不講錢了。因為量大,不是幾百萬能買下來的。我運費都花了兩百萬左右。如果我做成產品賣出去,那就是多少億的問題。總共可以建3公里多一點的城墻。現在都在我的倉庫里。”
有日本人問宋偉清買,他沒有答應。“原本是想給蘇州市政府重建相門,結果他們不要,他們要新的,老的不要。你看造成了什么樣?假的!”
在此之前,宋偉清已經捐出了一部分,“我說我還有很多,他們就不理我了。這有什么用啊?我的捐贈證書也在呢!我要捐,人家還罵我神經病。我以后有機會自己造。”
宋偉清念叨著:“這些城墻磚,我不拿走,別人就拿走了。他們有錢啊,上百億的公司,已經有了一批小一點的城墻磚了。人家想把這些磚全部拿走的。他們也有人在那邊的。我知道他早晨4點鐘去拿,那我比他去得更早。”
宋偉清曾經在賣家手上買過東西,“他也是個中間人,認識部隊的領導,城墻磚是58年部隊一個團拆下來的。我們現在再去拆,不知要判多少年、槍斃多少次呢!”
城墻磚的燒制有108道工序,從選泥到做瓦,要發酵,把糯米汁放進去,燒三天三夜,過水6次后發酵,再用腳去踩,一塊磚要做上3年。宋偉清稱他會時不時拿一點做成磚雕產品。
“武魁”牌匾,是宋偉清從成都大邑山收來的。為了這塊牌匾,他去了7次原主人家,每次都住在人家的農家樂。
第一次去,宋偉清不被理睬。他暗自思忖:“那是他們家祖上傳下來的,也不是他一個人的,可能是兄弟幾個的,不是那么簡單的。”
宋摸清了這戶人家的底細:“老父親走了,我跟他母親磨。我這不是用錢的。補貼肯定要補貼點人家的。我吃住在他們家的農家樂,跟老人家聊天,出去很晚回,拿點雕花木頭回來,看起來也蠻艱苦的。她看到我名片上有這么多公司,她覺得你這個人有這么多公司,還吃這么多苦干什么?我說我愛好,喜歡。”
住老人家的農家樂,80塊錢一晚上,便宜但條件差一點,早晨還有早餐。宋偉清“每天陪老太太曬曬太陽,吹吹牛。老人家說本地話,聽不太懂,但他孫子在”。
宋偉清覺得老人的兒子不會要牌匾了,孫子都讀書了。“武魁3年一次,一打仗就沒有了,但是狀元是每年都有的,所以武魁的牌匾特別稀有。我住在她家,每天出去收些別的東西,不能讓他們覺得我跑到那里就是看中她家的東西。”
為了套近乎,宋偉清還跟老人說:“你們祖上是搞武術的,我也是搞武術的。我找不到真正的一塊匾,代表我自己。”
來回7次后,原主人忍不住了:“朱先生,你7次了,把我們老太太都俘虜起來了。”就這樣他拿到了被視若寶物的“武魁”牌匾。
在地下“臥龍街”,宋偉清剛招待完政府拆遷規劃部門的人,又迎來了桃花塢地區的“釘子戶” 葉家兄弟。前者希望他能為拆遷規劃出主意,后者則希望他能為保護出主意。
宋偉清最初參與桃花塢閶門西街規劃,“畫好了規劃圖,過了兩天我聞著味道不對,過去說:讓我拿回去裱。再過兩天他們又說:我覺得你的圖蠻不錯的,你拿過來嘛。我說,我拿過來干嘛?紙都弄破了,你要哪天過來看看可以。”就這樣,宋偉清和規劃部門的合作無疾而終。
5年前,宋偉清關掉了他的“電子貿易”工廠。“最初的工廠有上千工人,后來逐步減小規模,到上百人。老婆和孩子到現在還反對。到我的地下街說風涼話,我兒子說風涼話比我老婆還厲害。”還在讀書的兒子教育宋偉清說:“什么叫商人,商人就是講利益,你去做文化,還是商人嗎?這是你做的嗎?這是政府該做的。你應該去賺你的錢。”



宋偉清繼續在拆遷工地之間奔波,混跡于各種踩地皮的人之間。“有些東西我自己去買,價格還要高。踩地皮的人,都是死皮賴臉的,他們也不識貨。我從他們手上能買到好東西,反正他們每一次都有錢賺就好了。對我們來講,有沒有意義更重要。很多人都喜歡說,這東西值多少錢。我喜歡說這東西沒有了,就沒有人有了。”
2010年桃花塢開始拆遷,宋偉清當然不能放過這塊從小生長的土地。他在廢墟里尋找敲下“漂亮的馬頭墻”的拆遷工人,路過打鐵弄4號,一打眼就看見了葉家廳堂里兩條楠木橫梁。“楠木廳!”宋偉清在心中驚嘆。
此時葉家在拆遷問題上已進入法律程序。“打小父親就跟我們說,這是楠木廳,不能拆,拆了就沒有了。”葉家兄弟堅持不拆。
宋偉清加入了這場“楠木廳”的“保衛戰”。他找來一群古建筑圈內的專家,對葉家的房子進行鑒定,專家們在微博中提出質疑,掀起了聲勢浩大的輿論倒逼。
迫于壓力,當地拆遷部門也就打鐵弄4號拆與不拆進行了多次聽證,最終拆遷被擱置下來。宋偉清拿捏著分寸參與了葉家與拆遷部門的拉鋸。
“我不能太挑頭,也不能不參與。”葉家兄弟喚著“宋師傅”的名,將希望的目光投向他。
我問宋偉清,“如果葉家不得不拆,你有把握能拿到他們家的楠木橫梁嗎?”宋偉清很自信:“他要拆的話我就能拿到。”
宋偉清究竟希望葉家的房子拆還是不拆呢?他的解釋是:“我有好多楠木,比他好的也有。只是他的歷史比較悠久。我的金絲楠木,12米長。我不希望他拆,但是如果拆了,我也不希望它流出去,我把它保存下來。我沒有跟葉家兄弟商量這事,說這事他們會傷心的。但只要拆,我有把握拿到。”
宋偉清的說法是,他的事業是“一面在做傳承,一面在做產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