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果不經過專業訓練和長時間的積累,要真正讀懂中國共產黨的政治文件,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國內國外的智庫、學者已經養成了習慣,在會議公報中捕捉微妙的措辭變化,不斷地轉換視野和維度,力圖使自己對政治密碼的解讀看起來更加可信。
但人們仍然記得,真理大討論、歷史問題決議、小平南巡講話曾是如何的直擊人心——傳播層面的反差道出了某種事實:改革開放和中共理論革新的力度在衰減,字里行間的審慎顯示了變革之難。
“我們學者的焦慮,是看到政黨本身的思維轉變、意識形態和理論的更新異常困難,反過頭使自身陷在困境當中。”中央黨校教授蔡霞女士談及中國共產黨的理論演進,表達了這樣的憂慮。
11月9日的長談,蔡教授向我梳理了2000年以來,中國共產黨在理論上突破束縛的幾重努力,以及遭遇的阻礙和彷徨。在我們看來枯燥難解的理論表達,對黨建學者來講往往事關重大,用她的話來說,“理論是一個政黨的靈魂”。
而她對自己以往學術歷程的講述,則展示了一個追索馬克思主義原初精神的學者形象。托古改制般的理論嘗試意圖告訴人們,即使是在共產黨理論的譜系之內,也存在著諸多可能。
蔡霞的學術方向是意識形態和民主政治,從二十多歲開始,她在黨校執教將近40年時間。在公共領域,她的言說犀利、直接,常常刷新人們對“黨校教授”的認知。
見到記者時,蔡教授不住地為遲到表示歉意,倒也沒有因此顯得疏離,講起話來聲音不大,常常沉浸其中,對表達的邏輯完整近乎執著,絲毫容不得打斷。
講授民主,蔡霞會從一般原理說起,對比民主的法國大革命傳統和英美傳統,總結出共產黨人“民主觀”的歷史局限,“對于民主,學員順理成章就接受了”。不止一次,學員私下交流時對她說,“蔡教授,您應該去跟高層領導講。”
“我就笑,領導布置講哪堂課,我就講哪堂課,我不愿意上折子。”蔡霞說。
中央黨校是中國共產黨培養干部的最高學府,官員到中央黨校進修,就意味著仕途看好,也因此,黨校教師在學員論文答辯時,“一般都比較平和”。但在一次中青班結業時,有即將晉升副部級的學員對網絡管理發表了一通宏論,“天津薊縣大火,那么個小事情在網絡上搞成好大的事情一樣,攪和人心。我們需要加強管理。”
蔡霞按捺不住,“人命關天的事情你們認為是小事,社會當然認為它是大事,我們對老百姓的生命有沒有基本的感情?”學員不吭聲,一旁的老師大感緊張,在桌底下趕忙拽著蔡霞。“我給那學員打分很低。我感覺你對人民的感情極淡漠,這不是思想觀點不同,是良心何在?”
2002年前后,蔡霞到某省宣講“三個代表”。午飯時閑聊,“農民給他兩畝地讓他吃飽肚子就不錯了,”市委招待所所長表情十分不耐煩,抱怨說干部下鄉,農民就把干部自行車砸了,“農民就是刁民。”是不是干群關系沒處理好?蔡霞問了一句,市委宣傳部長立刻接話,“你平時應該很忙,在北京的時間多吧?”蔡霞問,“在座的哪個祖上不是農民?”
蔡霞教授盯著我,一動不動,似乎回到了當時的場景,“現在一些干部對老百姓的感情變了,稱呼改變反映了感情的改變,黨校老師在原則問題上堅決不能退讓。”
干部群體里觀點、立場日益多元,有時會就問題爆發激烈爭論。為澄清“多數人統治就是民主”,蔡霞舉了納粹和文化大革命的例子,“文革當中以多數人的名義對于少數領導干部進行侵害,其實是踐踏人權的暴政。”
討論環節,有學員站起來,“講到民主的多數人暴政,我當時就在想你會不會舉中國文革的例子,你果然就舉了。黨校姓黨!”
“你說到文革,我就來跟你說說文革。我當時是紅衛兵,我們懷著對革命的虔誠之心,陷入瘋狂,造成了很多傷害,我一輩子帶著歉疚,但是我的孩子聽文革跟聽故事一樣。黨的歷史怎么能回避這10年的曲折?“黨校姓黨”同樣包含對歷史教訓的總結和反思。剝奪記憶,歷史錯誤就會以新的方式再犯,現在有些人就把文革中流行的做法當成創新,恰恰是我們不能贊成的。”說完,學員的掌聲持續了數分鐘,這是他們表達贊同的方式。
一些時候,她的言論也會引起學校關注,對此她會解釋說,“我們家到我祖孫三代跟著共產黨,我們對黨是天然的血緣感情,是希望黨好國家好人民好,不僅僅是簡單的政治覺悟。”
蔡霞的外公是參加過一次大革命的老黨員,隊伍被打散后,跟著潘漢年充當蘇北和上海的交通員。她的母親舅舅姨姨也都參加了中共軍隊,是典型的革命家庭。
小時候,蔡霞生活在軍隊大院里,身為革命后代,她說自己從未享受過身份帶來的特權,例如,即使在大雪天作為產婦出院,父親也不允許使用他的配車,而是坐在三輪車里,蓋上層層棉被,由警衛員載著回家。
“老一代革命的時候,有理想有信念有追求的,革命勝利以后,大多數老干部對子女要求極為嚴格,都沒有沾上光。”長在紅旗下,接受正統的革命傳統教育,蔡霞的人生軌跡和同齡人別無二致。
初二那年,紅衛兵蔡霞站在天安門廣場,看著毛澤東的敞篷車緩緩開過,之后的三天,啞了的嗓子沒能說出一句話。“當時宣傳講,毛主席神采奕奕、紅光滿面,我們當時以為是形容詞,等到見了毛主席,真的是那樣,神采奕奕、紅光滿面。”這是她當天的記憶中最清晰的細節,“后來才明白,原來人是可以化妝的。”
1992年進入中央黨校攻讀碩士學位之前,蔡霞在軍隊、國企、縣委黨校從事政工工作17年之久。在博士論文里,她用政治學、哲學、人學理論研究共產黨的價值觀問題,“把政黨當作對象去研究,就開始破除神圣化的思維,從政治宣傳走向真正的學術。”
2003年,蔡霞跟著黨校領導參與《三個代表重要思想學習綱要》編寫,盡管是很短的一段經歷,但讓她了解了黨內某些方面的思維特點。“一共是15章,每一章分幾個小點,我分到的是‘黨的建設’,實際要做的就是按照已經列好的小標題,去找江澤民總書記的講話,只能做文字上的連接,不做解釋。實際上就變成了編纂語錄。”
在蔡霞看來,“三個代表”思想是一次大膽嘗試,面對上個世紀90年代以后中國社會所發生的快速而深刻的變化,中共試圖用用現代民主政治的眼光看待變化了的中國,努力解放思想,實現從革命黨到執政黨的歷史轉型,但但甫一提出,就招來質疑:是不是要變為民主社會主義?
“因為政治勇氣和理論勇氣還不夠,一遭質疑就縮了回去,事實上后來理論就難以往前推進,是落空了。”蔡霞說,鄧小平提出過的“不爭論”,有被扭曲為不思考的危險,理論建設始終無法突破,難以解釋現實,造成執政黨的話語能力極為薄弱。
“至少從搞黨建研究來講,我們是很焦慮的。”蔡霞觀察到,執政黨的意識形態部門的焦慮,則更直接和具體,那就是,對社會客觀存在的思想多元怎么看?網絡怎么管?“我們需要拿出更大的勇氣,打開思想解放的空間,打破長期以來的主義思維,深入研究人類文明發展的一般規律,及其在中國的現實表現,放開眼界,大膽吸收借鑒去人類文明的有益成果。”

她后來逐漸由意識形態研究轉向民主政治轉型,因為“意識形態轉身非常困難,相當程度上不是學術繁榮可以推動的”。2008年,蔡霞到西班牙考察,研究了西班牙政治轉型之后,聯系到現實中國的情況時候,她心情沉重,又陷入長達半年的焦慮當中。
閱讀、思考,她試圖為焦慮尋解,“國家能不能和平推進民主進程,要看社會本身有多大的生長發育能力,基層黨組織應該培育和引導社會,使社會能夠組織起來。”從2011年開始,她與北京市某街道合作,開展“黨群共治”,實驗預算民主,還請人講解了羅伯特議事規則。
全程參加了街道的民主實踐后,蔡霞教授生出了樂觀的希望,“大家把對民主的理解變成了現實的感受,認識到民主是利益協商的機制。”
意識形態應具有包容性
人物周刊:你怎么定義自己?馬克思主義者?
蔡霞:“馬克思主義者”太高了。
人物周刊:不是指黨內評價的特定詞匯,從思想上來看。
蔡霞:那我是。有些人把我叫作原教旨馬克思主義,我也不同意,我是希望黨內能夠重新認識馬克思主義,而不是把馬克思主義推到極端、教條。我信仰馬克思主義的思想、理論方法,努力去觀察社會。
人物周刊:但是從文章和言論來看,你的主張似乎更接近于自由派學者,比如對自由民主的看法。
蔡霞:為什么?當時的馬克思、恩格斯思想理論始終是關于人的命運的,《德意志意識形態》當中講,“我們所說的人是現實中的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個人。”馬克思說共產主義是“自由人的聯合體”,“每一個人全面而自由的發展,是所有人全面而自由發展的條件。“每一個人”放在“所有人”的前面。
當你對人的理解落到“每個人”身上的時候,就必然把每個人的權利提升為思考的原點。制度合不合理、社會公不公平,不再是抽象地講多數人還是少數人,而是每個人能不能得到尊重和保障。面對來自多數人的民粹暴政,以及專制對每個人權利的壓制,在限制權力這一方面,我肯定就傾向了制約公共權力。
人物周刊:是說從馬克思原典出發,也會導向上述結論?
蔡霞:當然了。馬克思主義豐富博大的思想,我們沒有全面地去把握,我講課時一直在講,我們對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是扭曲地理解了。
為什么變成這種狀況?首先是東西方文化思維的差異,中國的文化傳統形成的思維,不同于商品文化,商品經濟文化是確認個人權利上的自愿交換,所以它特別注重個人權利、契約精神、公平交換,強調的是個人。東方傳統農耕文化對于人的理解,是整體地理解成國家的人、黨的人、集體的人,必然就要強調權威,容易把人當成工具,人的主體性容易失落。
第二個原因是文明時代的落差,馬克思主義是在西方資本主義,也就是商品經濟高度發展基礎上的思想結晶,我們當時是小農經濟,無法理解商品經濟文明土壤上的思想成果,包括人的權利、競爭共贏、理性博弈。另外,馬克思傳入中國時,處在民族生死存亡的歷史背景下,按照馬克思的分析,是以民族矛盾形式表現出來的階級矛盾,因此階級斗爭理論就好用。久而久之,中國共產黨人就把階級斗爭理論看作是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全部。毛澤東曾經說過,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頭萬緒,歸根到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
再一個跟馬克思主義傳進中國的歷史路徑有關系。我認為,中國共產黨接受馬克思主義在歷史上有兩次熱潮,一次是新文化運動,“十月革命”一聲炮響,影響了當時中共的思想領袖,“南陳北李”。我們天然地就把蘇聯的革命領袖奉作榜樣,把蘇聯解釋的理論看成正確的思想基礎。
第二次是延安整風,全黨普及的馬克思主義是斯大林解釋過的版本,黨內高級干部的必讀書就是《聯共(布)黨史》,此觀點恰恰把歷史解釋成一個概念性的東西,抽掉的就是“人”。我特別反對斯大林解釋過的馬克思主義,它最終演變成維護專制的意識形態工具,而非推動社會進步、實現社會公平和公眾利益的思想武器。
人物周刊:那現在黨內的理論建設狀況怎樣?有沒有涉及你談到的問題?
蔡霞:現在黨內的理論建設存在很大問題。怎么理解馬克思的理論,是始終存在的難題,現在走向兩個極端:一種是頑固地抱著斯大林扭曲了的馬克思主義,奉為主流意識形態,那只能窒息一個政黨的思想活力。第二種是認為馬克思主義已經不能解釋了,已經不能指導這個黨了,所以還不如丟掉。治黨治國不能沒有思想理論做指導,政黨說白了是一個意識形態的載體、社會力量的載體,它是追求一種政治理念、政治目標而形成的,沒有了理論,黨的靈魂就沒有了,黨心就散掉了。
這兩種看法的思維是相通的,都把馬克思主義看作是無所不能的,神話馬克思主義,恰恰沒有辯證地看待馬克思主義。理性看待馬克思主義,我覺得不是抱住馬克思當年說了什么,而是要抓住馬克思分析問題的方法、邏輯,以及他站在什么立場上去看問題。
執政黨意識形態的轉型本身十分困難,此外還存在一個利益機制的問題,既得利益打著政治正確的口號,阻擋解放思想,阻擋我們科學地去思考什么是馬克思主義,怎么對待馬克思主義這個問題。
人物周刊:剛才提到,很多人感到傳統理論很難解釋中國社會現實,與此同時,中央強調要搶占意識形態陣地。
蔡霞:改革開放以后,到了市場經濟90年代快速發展以后,中國社會的利益多元分化,思想觀念也一定是多樣多元的,一個政黨要想擴大執政的社會思想基礎,就要使意識形態有包容性,包括把新興階層中的一些優秀人才吸納到執政黨里面來,我覺得中國共產黨是有勇氣的,它能夠從現代政治文明、現代社會的發展趨勢角度看待中國社會的變化,所以提了“三個代表”。
人物周刊:現在黨內理論界研究的前沿方向是什么?在科學發展觀之后,會不會繼續把理論水平提到“三個代表”的宏觀和戰略高度?
蔡霞:我覺得應該是往這方面努力,但是目前做不到,始終提不出來。盡管這十年當中,執政黨有很多努力,然而解決的都是表面上的、不那么難的問題,而把深層次矛盾的東西都留下來了。十年間注重了政策層面的對策,在理論高度上,有所欠缺。
人物周刊:你在網絡上也談到過,擔心民粹思潮,你是否擔心中國發展出劣質民主?
蔡霞:我也會,因為這種民粹情緒,不要說是底層社會,其實在執政黨內也是存在的,只不過這種民粹情緒和民粹意識,黨內可能都沒有清晰意識到。
人物周刊:這怎么講?
蔡霞:你看我們在黨內,我們對民主的理解這么簡單,我們的政黨起來的時候,就沒有把民主和民粹分清楚。受幾千年的專制政治的文化傳統影響,容易走向民粹而不是走向民主。
比如,什么東西都是多數人說好,無論是選任和委任都在搞投票,表面上唯票是舉,好像是搞民主,其實是民粹。表面上投票,但是并不當場公布,宣布的時候就借著多數票的名義,實際上仍然是少數人意志。把表面的多數票和骨子里的少數權力意志,很奇妙地結合在一起。客觀上形成的負面效應是非常大的。
在干部問題上是這樣,在處理社會矛盾的時候,為了平息民怨,立馬就把一個干部免職,為什么?那么被處理的干部是不是有問題?不問體制機制的缺陷,把干部當成體制機制的替罪羊,犧牲掉了。
還有工程項目上,為了迎合社會公眾的情緒,造成決策隨意多變。骨子里是偏向于既得利益的,但是外在的處理手段,受民粹情緒影響,通過安撫、迎合,其實它是被民粹綁架,對不對?所以學者們擔心,我也擔心,官方和民間看起來對立,其實大家都是民粹思維。

人物周刊:沒有科學合理的決策機制?
蔡霞:對,因為法制權威沒有起來,沒有形成不同利益群體在法制框架內理性博弈的機制,所以決策容易被既得利益和民粹綁架。
還有一個問題,我們大多數的知識分子和民營企業家呼喚民主法治,但也不能不看到,資本對社會底層老百姓的壓榨也是很殘酷的。但現在的狀況是不少底層民眾對毛時代很懷念,推崇重慶模式,就是因為底層社會直接感受到的是權力和資本的雙重壓榨,他所希望的是比一般權力和資本更強勢的更大權力,呼喚清官,呼喚明君。
因此學者們要呼吁兩個東西:一個是在權力面前,我們都應該朝著民主方向去努力。第二個是不能回避社會公正問題,要運用民主法治遏制資本對底層群體的利益侵占。
人物周刊:中央黨校對公眾來講有神秘色彩,你提到它過去更多是一個政治機構,現在更多傾向學術研究了嗎?
蔡霞:兼而有之吧,黨校整個都在轉向學術性更強,研究問題要更透,但不是為學術而學術,因為中國共產黨現在面對的問題太復雜了,社會轉型是中國歷史上從來沒有面對過的,你必然要去借助前人已有的思想,西方的理論同樣被中央黨校的老師重視。
現在的黨校教師既有學術訓練,到了黨校又因為教學需要,必須關注現實的社會問題,哪一個老師要是僅僅講書本的知識,干部學員立馬就會告訴你,這個東西光談書本解決不了;如果你撇開書本理論,完全講現實問題,你講不過領導干部,他們了解的實際情況比你知道的多得多。這就迫使把你的理論和現實問題結合起來,才有可能提出觀點和思路來供領導干部參考。
人物周刊:教學當中,黨校教師會有意避免和干部學員發生不同觀點的爭執嗎?
蔡霞:對,有兩條,第一條學員要給老師打分,教學優良以打分為重要依據。第二條,學校里面往往都是把學員放在中心地位,老師是為學員服務,一旦有什么,首先要求老師。后來這幾年發現有些學員修養不夠,一聽到老師的觀點不合他的意,有些發展到課堂上當面指責老師,課就講不下去。
后來學校意識到,問題是兩方面的,一定要鼓勵老師講出自己的觀點,學員有不同意見可以平和討論,但不能破壞教學秩序。大概有兩次是這樣的,學校管理部、進修部、培訓部找學員談話,學員再給老師道歉。
(本文發表時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