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我特別后知后覺,5月起和尼曼工作人員通了無數郵件,他們所在的Lippmann House也在郵件里出現過無數次,我從來沒仔細看過那個詞,大概潛意識覺得,反正也是我搞不懂的老外人名。來美國后,某天打量了一番Lippmann,突然腦子里“叮”的一聲,我就像烤熟的面包一樣彈起:這不是李普曼嗎?后來才知道,75年前,正是這位20世紀美國最著名的記者的建議,哈佛才創立尼曼學者項目,“旨在提高美國新聞業的水平”。
報到之前的某天,去李普曼house打印資料,推門進去看到一個有點面熟的大叔——之前我研究過其余23位同學的照片和簡介,便主動打招呼:“你是Greg嗎?”彼此寒暄幾句后就各忙各的去了。當晚躺在沙發上看書,又不知為什么掏出手機,登陸尼曼官網,看到Greg的簡介上寫著,《The Bang Bang Club》一書的聯合作者。嗯?之前好像沒看到這個?等等,這書名怎么也有點面熟?Google之,這回是“哐”的一聲,直接把我砸回兩年多前的一個傍晚。
那天已近黃昏,我在家里無所事事地上網——有一回跟一群不用朝九晚五的寫字朋友聊天,說到最不喜歡一天中的哪個時分,大多數人都投了傍晚——設想你從一個遲到的夏日午睡中醒來,天色已晚,廣場上大媽們熱烈起舞,樓下的燒烤攤熙熙攘攘,你卻四顧茫然,而這一天就要結束,是否也會“細思恐極”?
彼時我剛從埃及的廣場回到中國的廚房,滿腦子是開羅披薩餅——這是跟《紐約客》駐中東記者W聊了一個下午后的結果,她提醒我,歷代統治者都試圖在某個地方重建開羅,結果它的歷史不是埋在地下,而是如披薩餅般攤開來。我從科普特開羅走到伊斯蘭開羅,從“尼羅河畔的巴黎”來到納賽爾城,又從穆巴拉克時期的“嘈雜和混亂之地”來到革命當中的“解放廣場共和國”,滿心歡喜,自以為從這只披薩餅上看見了歷史。
那個傍晚我在網上撞見一部叫“The Bang Bang Club”的新電影,4個戰地攝影記者的真實故事。從1990年廢除種族隔離到1994年首次全民普選,是南非民主轉型最為重要的4年,期間流血沖突不斷,他們在槍聲中穿梭,發出一張張珍貴的現場照片,而自己也在職業的痛感里掙扎。1994年4月,在拍攝又一次沖突時,Ken中彈身亡。3個月后,Kevin在汽車里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如果你還記得當年《紐約時報》刊發的女孩與禿鷲的照片及其引發的巨大爭議,Kevin正是那位拍攝者。此后若干年,Greg和Silva繼續行走在戰亂地區,南蘇丹、喀麥隆、巴爾干、索馬里、阿富汗……2010年,在坎大哈,Silva踩到地雷,失去了雙腿,比較起來,Greg是幸運的,但我一直沒有問他,經歷了那么多,你怎么理解人性?怎么理解道德?我猜想也許他仍在為此探索,有一天orientation(熟悉、適應校園的課程)時我坐在他旁邊,看他正研究一門探討“人為什么作惡”的倫理課。
如今Greg早已不做戰地記者,他現在是南非一家線上日報的副主編,正寫一本關于去年南非馬里卡納屠殺(南非警察向罷工的金礦工人開槍,震驚全國)的書。在李普曼的時代,新聞業一步步走向光榮與夢想的頂峰,而在我們這屆尼曼學者抵達校園前,最大的業界新聞是《華盛頓郵報》被亞馬遜創始人貝索斯以2.5億美元的“低價”收購。并非所有人都對傳統媒體的黃昏感到憂傷,但你可以聞到這種情緒,一個同學說,他已經厭惡了那種對于自己工作的擔心。“我不擔心自己丟掉工作,目前我們不愁錢,但我擔心這種趨勢席卷過來,最終你得裁人、減薪,越來越為錢低頭。我懂新聞,不懂商業,現在做新媒體的很多人懂商業卻不懂新聞,我希望學一些商業的東西,掌握自己工作的命運。”
W也成了我在尼曼的同學,她帶來朋友拍攝埃及革命的紀錄片,放映完后眾人聊如何報道革命,最后大家都認可這樣一種說法:你幾乎不可能先知先覺地在革命洪流中看清歷史脈絡,而只能在隨波逐流中,盡你所能采訪你遇到的人,逐漸加深自己的理解。我有時覺得,也許對于絕大多數從業者來說,新聞業的革命也是如此,你只能做好手頭的事,然后和大家一起等待,看看未來會發生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