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剖開魚肚子,里外灑上鹽,腌制好,擺在菜場里賣給別人——坐在五星級酒店的房間里,韓國導演金容華手勢熟練地比劃著這套重復過7年的動作。這算是他走上電影之路的起點。他的大學畢業(yè)短片《咸青魚》,拍的正是取材于自己賣魚為母親治病的故事。
這部獲獎無數的短片,助他跨過了導演系畢業(yè)生漫長的打雜期、副導演期,直接成為了導演,可以拍攝自己的作品。
他成為韓國最有商業(yè)號召力的導演之一。2006年的《丑女大翻身》至今仍是韓國喜劇票房榜上的第一名。2009年的《國家代表》擠入韓國電影史最賣座排行榜,位列第六。韓國的各大電影獎項,他也頻頻拿到。
現(xiàn)在,為了拍攝電影《大明猩》里亞洲首個采用動態(tài)捕捉技術的純CG角色,他用3年多的時間成立了自己的特效制作公司Dexter Digital。光為了真實表現(xiàn)大猩猩靈靈能夠隨風擺動的毛發(fā),就耗費了18個月,研制出一套專門的毛發(fā)和材質軟件Zelos Fur,可以讓大猩猩的380萬根毛發(fā)隨著動作、景別和光源產生細微變化。他的公司也一躍成為亞洲首個世界級特效團隊。
“我們亞洲電影發(fā)展到現(xiàn)在,可能只是在故事方面有自己的特點,在技術上就不行了。我的夢想是,拍出技術上不輸于好萊塢、劇情上超過好萊塢的高品質電影。”金容華說:“不過韓國的市場規(guī)模和電影發(fā)展水平都有局限,所以在拍了3部電影都取得成功以后,我才敢去嘗試挑戰(zhàn)一下。”
一開始要制作靈靈時,金容華找到了好萊塢的團隊,但兩億美元的報價一下子封死了這條路。這是他們現(xiàn)在制作價格的10倍。“而且不只是價格問題,我畢竟是亞洲導演,在好萊塢也沒有大名氣,如果他們接了我的戲,就沒辦法跟西方更有名的導演合作了。所以他們也不會心甘情愿跟你合作。實在逼得沒辦法了,我們下了很大決心,決定自己做。如果試成功的話,亞洲電影的技術就會有飛躍。”金容華說。
團隊從最初的8人起步,歷經3年多。最后6個月發(fā)展到180人,其中20%在好萊塢最頂尖的特效公司有過從業(yè)經歷。還有50%的工作人員只有一兩年的基礎從業(yè)經驗,“基本上可以說沒什么經驗背景”。
“直到上映那一天為止,我每天都經歷糾結煎熬——要放棄還是要繼續(xù)?”金容華說。
他們走訪了首爾大公園和日本上野動物園,幾乎找來全世界能找到的所有關于大猩猩的影像視頻,以了解大猩猩的生活習性和動作神態(tài)。20名動畫師從各個角度觀察大猩猩的一切。
他們還以150:1的比例海選出動作上最像猩猩的兩位演員,讓他們在14個月里和大猩猩同吃同睡,模仿猩猩的一舉一動。演員身上穿著能傳達信息的動作捕捉服,捕捉下他們的所有動作,在電腦中生成資料庫,用以制作惟妙惟肖的靈靈。
“最困難的是,不能把大猩猩做得太寫實,那樣不像個藝術作品,也不能太擬人化,那樣不像個猩猩。”金容華說,為了仍然像個猩猩,他們放棄了面部捕捉技術,由27位動畫師一幀一幀制作出靈靈的表情。
成功之后再往回看,“不是說我們亞洲人沒有這個實力,而是沒機會來做,或者說有點膽怯。總是一提技術就是好萊塢,我們自己就膽怯了,沒有嘗試。”金容華說。
三四歲起的每個周末,父親都會把金容華抱在電視機前,等著看一檔節(jié)目放電影。金容華最愛看《E.T.》和《回到未來》,喜歡那種夢幻和希望的感覺。
高中時,美國駐軍會扔垃圾扔出成捆過期雜志,韓國的學生們常在里面翻撿,挑喜歡的拿回家看。有一天,金容華看到了《首映》雜志上的一張照片——《教父》的導演科波拉坐在直升飛機里,拿著一個長鏡頭的相機,非常帥氣。“我一下子心潮澎湃,決定要去做導演。”
在此之前,他更想成為一名體育老師。在他的故鄉(xiāng)春川,幾乎沒人從事電影相關職業(yè)。他考上中央大學電影系導演專業(yè)時,喜歡電影的父親很驕傲。
然而金容華并不太適應學校的生活。喜歡演說的他和同學們不是很融合。“有點像逃避一樣,我去參加了學校樂隊的面試。”他成了學校搖滾樂隊的主唱,唱金屬,也唱POP。
情況并沒有變得更順利些。母親被診斷為肝硬化晚期。為了籌集母親的住院費,金容華休學,開始賣起了咸魚。白天做生意,晚上去討要別人欠下的魚款。總有人用各種理由搪塞甚至欺騙,不給他錢,他得學會跟他們打交道。每天更晚些時候,他自己看錄相帶、看電影學習,只睡三四個小時。“關于對電影的認識,在學校里其實沒學到多少,主要是自己在這段時間看電影學得比較多。這時候對人有了更多認識,同時對電影有了更深的認識。”金容華說。
這段腌咸魚的日子長達7年。金容華22歲時母親去世,23歲時父親去世。他繼續(xù)腌魚償還母親去世前欠下的債務,也積攢重新回到大學的學費。
若干年后,童年時對特技營造夢幻的喜愛、高中時當體育老師的理想、大學時對音樂的癡迷,還有腌咸魚的日子,都融入了他的電影中。
沒吃午飯的金容華對著桌子上的三明治說:“好像里面有魚,我就不想吃。”
“這是賣魚久了的后遺癥?”
“沒有啦,我開玩笑的。”他哈哈大笑,“我特別特別喜歡魚,因為是托了魚的福,我才成為今天這樣子。”
當年與他一起學導演的同學有35人,最后真正拍過自己長片的只有3人。其中兩個拍過一部電影后就沒有繼續(xù),只有金容華堅持到了第4部。
“如果韓國電影市場比較大呢,不同風格的導演都會有自己的觀眾群,他拍的時候就不會那么苦惱,按自己風格來就是了。但韓國市場很小,沒那么多觀眾分開去支持,你必須每一部作品都要吸引大部分觀眾。要不然接下去就很難有下一部了。”金容華說,“像我這樣四十歲出頭的導演很少,大概就只有崔東勛一個。”
當年讓他迅速成名的短片《咸青魚》,劇情憂傷沉重:兄弟倆在菜場里腌魚出售,給媽媽治病。弟弟是殘疾人,耳朵聽不到。他們借了高利貸,還不出來了。哥哥要保護弟弟和媽媽,一個人去跟黑社會談判。弟弟擔心哥哥,也闖入黑社會地盤。最后,哥哥跟媽媽躺在一起,也許死去,也許沒有。
這聽起來跟他后來偏喜劇的風格很有差異。金容華笑笑:“不一樣嗎?其實我一直在很困難很痛苦的事情里面去挖掘愉悅和希望啊。我覺得,把本來就愉快的事情開心地講述出來,這種電影沒什么魅力。因為在我們的生活中,比起希望、愉快來說,反而是痛苦和挫折更多。但如果把痛苦的東西用痛苦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也是不好的。我喜歡把痛苦的東西用比較愉悅明快的方式講述出來,給大家以希望。”
《咸青魚》的結尾,弟弟捂著流血的眼睛,走到都市的人群中,看到一幅畫,畫著一個樂隊,里面的鼓手是沒有胳膊的。之前和哥哥一起走過時,哥哥常會指給他看這幅畫。此時,這幅畫動了起來,沒有胳膊的鼓手打起了鼓。
這有些像《國家代表》的結尾,聽來以為熱血高蹈的跳臺滑雪體育電影,最后卻是失敗。鏡頭一轉,4年后冬奧會再戰(zhàn),也是什么名次都沒有拿到。但這個過程中,金容華卻拍出幾位主人公獲得新生般的成長。
金容華的大學生活綿延15年。休學結束重新入學后,他覺得自己一共讀完4年就算畢業(yè)了吧,和大家拍完畢業(yè)照便去電影公司工作了。36歲時,有大學想聘請他做教授,他才接到中央大學的電話說:“喂,你還沒拿到畢業(yè)證呢!”他算一算,才發(fā)現(xiàn)自己少讀了一個學期,回去補讀,終于拿到畢業(yè)證。
現(xiàn)在,家里的那面榮譽墻上,他把各種優(yōu)秀導演獎、優(yōu)秀電影獎掛在下面,大學畢業(yè)證掛在最上面。“這個是我得到的最高獎項啊,因為要15年!”他大笑著,“這也像我的電影,是一個極大的悲劇,但也是一個喜劇。”

金容華
生于1971年,韓國導演,曾執(zhí)導過《丑女大翻身》《國家代表》等韓國賣座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