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時間開始了。”
主持人李蕾在北京大學百年講堂上,用經(jīng)過專業(yè)訓練的氣聲宣布。舞臺很大,穿綠色裙子的女主播看起來特別纖小。
易中天從幕后走到臺前,在巨大空間的擠壓下,他看起來個頭甚至比女主持還小。野夫曾經(jīng)形容易中天年青時在武大上課的精神頭兒:“穿件格子襯衫,一個箭步躍上講臺。”現(xiàn)在不可能一個箭步了,格子襯衫也升級成了黑色名牌。襯衫不由分說地 扎進腰里,鉆型鈕扣發(fā)著釉彩般的光澤。他特意理短了頭發(fā),特意不穿前幾年在百家講壇上那種標志性的唐裝。襯衫,西褲,皮鞋。總之,他是“新青年”。
有女學生站起來提問,“我想問易老先生一個問題。”他馬上打斷,“我看起來有那么老嗎?”他接著發(fā)揮,“東方人總是以老為尊,如果我是西方人,憑你這句我就可以拂袖而去。連戰(zhàn)參加臺灣的綜藝節(jié)目,主持人問應該怎么稱呼他,連戰(zhàn)說,就叫我戰(zhàn)哥吧?!?/p>
女生知趣,馬上配合地叫一聲,“天哥!”
“新青年”的新書已經(jīng)得到了老友的評價,同樣“非主流”的歷史學家張鳴說,“你寫得像個90后!”
易中天將用五到八年的時間,陸續(xù)完成出版三十六卷《易中天中華史》。消息剛一傳出,安徽某出版社的總編丁懷超就在微博上公開質(zhì)疑:“直覺告訴我,易中天教授 精神發(fā)生了問題,或者是我自己的精神發(fā)生了問題。這樣的‘大歷史’書,也許能夠博得一時叫好,卻無法自立于史書叢林之中。易老師著作已經(jīng)等身,引人收藏細 讀者有幾種?與其如此瘋狂地寫那么多書,莫如五年寫出一本書來?!?/p>
這種質(zhì)疑之聲絕對不是孤立的,在《深圳商報》刊登的漫畫上,《易中天中華史》高壘入云。易先生一頭十臂,盤腿端坐在書上,造型仿佛千手觀音,十只手里握著各色鉛筆鋼筆圓珠筆,車輪般地打算開寫。
“《解放日報》記者問我說,你做這件事,那不是很累嗎?那不是找不自在嗎?我說你明天發(fā)表就寫兩個字‘犯賤’,盡管拿去做標題!她說你為什么要找不自在呢?我說找到不自在,也就自在了?!?/p>
應 付媒體,應對質(zhì)疑,易中天早已練就了“凌波微步”。他懂得格外善待某些他青眼有加的媒體,也懂得對另外一些媒體或開涮、或開炮。前些時在某地參加活動,某 電視臺的記者舉著話筒問他,“閻崇年被掌摑了,于丹被轟下臺了,現(xiàn)在輪到你了,你擔心不擔心?”他反問,“你的意思是也有人要打我?那個人是不是你派來 的?如果不是你派來的,你怎么提前就知道了?”
學者通過大眾媒介成為“明星”,往往同時成為受益人和受害者。情商足夠的人應該懂得,這是一場合謀的游戲,有人看你,有人罵你,有人嫉妒你,有人笑話你,不管怎樣,亦是抬舉。
一次在寧波公開活動,一位激動的觀眾老是搶不到提問的話筒,徑直沖上臺來,現(xiàn)場保安很緊張,一把將其薅住。易中天馬上解圍,讓保安放手,請對方提問。那位觀眾說,“我沒有問題要提,我就是想請易老師去我家做客?!?/p>
“我一想,這么多人眾目睽睽,我說不去,太傷人,第二天網(wǎng)上就會說我耍大牌;要說去,也不合適,以后個個都讓我去他家,我去得過來嗎?”
他快速反應,“這位朋友,請問你是寧波人嗎?”
“我是?!?/p>
“你愛不愛你的家鄉(xiāng)?”
“當然愛?!?/p>
“那好,我這次來到寧波,就等于是到了你的家。”
易中天深諳,以他今日之知名度,一言不慎,就可能群起攻之。即使是最普通的受眾,最平凡的酬答,亦萬不可掉以輕心。在各種公開場合,他開始淡化《百家講壇》的影子,盡量不回答跟《百家講壇》有關(guān)的提問。私心里,也許是不希望人們把他跟其他嘉賓作等量齊觀,也許是想換個新身份重新出發(fā)。正如他對《南方周末》曾招供過的:他就是個流寇,永遠在打一槍換一個地方。

1978年,從新疆兵團以同等學力考進武漢大學讀研究生。他的專業(yè)是古典文學,《文心雕龍》迄今還被他視為他的學養(yǎng)之根。八十年代末美學之風興盛,他的研究又轉(zhuǎn)向了美學。《藝術(shù)人類學》等著作,便是這一個時期的代表作。
1987年易中天與鄧曉芒合作完成了《走出美學的迷惘》。書稿在不同出版社和不同編輯們的手中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兩年后由花山文藝出版社出版,當時印數(shù)只有800冊,幾乎無人知曉。1999年和2007年,《走出美學的迷惘》更名為《黃與藍的交響》,分別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和武漢大學出版社兩次再版,印數(shù)上萬,頗受好評。十多年前還頗為超前的學術(shù)觀點,終于等到了自己的時代。
但這個時候的易中天,打算不玩了。
就在那幾年,易中天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不看同行的著作和論文了,“因為根本就看不過來。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我們國家的‘人文學者’有如過江之鯽。他們的‘學術(shù)論文’,每天都會在‘流水線’上批量生產(chǎn)出來,汗牛充棟,鋪天蓋地。與其掛一漏萬,不如統(tǒng)統(tǒng)不看?!?/p>
大量的學術(shù)著作和論文,從一出生就被送進庫房,交給老鼠的牙齒去批判,這樣的學術(shù)著作,還寫它做甚?
最初路金波找到易中天的時候,他的設(shè)想不過是做一套中國經(jīng)典典籍的釋讀本,比如《大學》、《中庸》,但是易中天覺得這種注釋經(jīng)典的活計對他來說完全不過癮。
在出版業(yè)浸淫多年的路金波諳熟市場運作之道,他的一個理念打動了易中天。
“現(xiàn)代生活節(jié)奏下普通讀者很難有整塊的閱讀時間,除了在交通工具和封閉空間內(nèi),適合閱讀的書應該在10萬字以內(nèi),在一次飛機航行或一次高鐵的途中就可以讀完。”
早 在寫《帝國的終結(jié)》時,易中天就萌生了書寫中華史的念頭,但始終找不到實際操作的路徑。路金波這招“化整為零”法,似乎提出了某種可能性。他們商量,是不 是可以用五到八年的時間,陸續(xù)推出三十六卷,把中華史拆分成若干個輕松好讀的單元?每季出版一卷,這樣,無論是書寫、購買還是閱讀,都不至于負擔過重。
豈止是不重。這套中華史也許刷新了史書不可承受之輕的最新記錄:
“夢中驚醒后,女媧開始造人。
“說不清那是早晨還是黃昏。天邊血紅的云彩里,有一個光芒四射的太陽,如同流動的金秋包在荒古的熔巖中;另一邊是月亮,生鐵般又白又冷。二者之間,是忽明忽滅的星星,和來歷不明的浮云。
……
“女媧是一只大青蛙。”
這是《易中天中華史》的第一卷《祖先》:第一章《夏娃造反》:第一節(jié)《創(chuàng)世》。做慣嚴肅閱讀的知識分子讀者,讀了這樣的開頭,估計會倒吸一口涼氣。瞥開那個宏大的標題,此等開場白的文風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起仙俠或玄幻。張鳴那個“90后”他都嫌不夠勁,“總有一天,我會寫得像個00后?!?/p>
但是,如果忍過前面幾章,一些隱蔽在淺俗臺詞里的思想,便開始露出鋒芒。尤其到了第二卷《國家》,要對華夏幾千年來的政治體制做一次總梳理、借歷史對當下發(fā)言的欲望幾乎按捺不住。書封上的導讀提供了相似的線索:
《國家》:三千年前,從部落到國家,文明開始了。
羅馬共和、希臘城邦民主、西周受命于天,為什么制度迥然不同?
他對國家制度的興趣由來已久,早在《帝國的惆悵》和《帝國的終結(jié)》時已埋下伏筆?!顿M城風云》就是這種興趣的向外延伸,《費城風云》故事從1787年的費城制憲會議開始說起,副標題即為“美國憲法的誕生和我們的反思”。
200多年前,蠻荒大陸上的一群鄉(xiāng)巴佬齊聚費城,為了制定世界上第一部成文的憲法吵得不可開交。在3個多月的時間里,陰云與曙光同在,妥協(xié)與原則共存,誰都沒有想到,最后磕磕絆絆通過的《聯(lián)邦憲法》,日后會成為美國人的世俗《圣經(jīng)》,影響遍及世界。
美國憲法之父、費城制憲會議發(fā)起人,時年36歲的詹姆斯·麥迪遜認為,組成一個好的政府,關(guān)鍵是控制好權(quán)力。“如果人人都是天使,那么政府就根本沒有必要。……在構(gòu)筑人管理人的政府時,最困難的是:你先得讓政府有能力控制百姓;接下來,你還得讓它能控制住自己?!边@就是一國必得有憲的土壤。
民主法治從來不是天上掉下來的。這群“蠻荒大陸上的鄉(xiāng)巴佬”遠稱不上孟德斯鳩的門徒,亦非為了追求完美理性。但是,多方利益不斷的沖突妥協(xié),誰也說服不了誰,但是誰也滅不了誰。長達116天的制憲會議開得結(jié)結(jié)巴巴、狀況百出,跌宕起伏的拉鋸戰(zhàn)如一場大戲,反倒催生出一種盡可能無漏洞和彼此制衡的社會契約精神。
近代知識分子以個人身份修通史,自梁啟超、夏曾佑起已有先例。
翦伯贊以一己之力寫《中國史綱》是在1943年,據(jù)說積累用作修訂的原始資料達百萬字以上。但1961年后,他轉(zhuǎn)入主編《中國史綱要》,其個人化的《中國史綱》只有兩卷,終未能完成。
中國社科院近代史所研究員馬勇說,易中天以個人之力寫通史,最積極的作用在于,“他的明星效應激活了大眾對古典的興趣,這是正面貢獻。錯批的東西可以有其他的學者慢慢給他修補,但本身還是值得鼓勵,在現(xiàn)代傳媒條件下,你不去利用這個工具,就太沒意思了。”
同樣計劃在未來以個人身份書寫中國通史的馬勇認為,“1949年后,知識分子沒有能力寫通史,轉(zhuǎn)而去集體編書。集體寫作,無論是寫通史還是斷代史,如果你不能提供一種新的視角、新的知識,多一本、少一本有什么意義呢?易中天個人去寫通史,最值得鼓勵。集體寫史應該終結(jié)了。”
易中天讀的第一部通史是范文瀾的《中國通史簡編》,那是“文革”期間,這個版本易中天至今還保留著,“其中引用馬恩列斯毛的話還要變成黑體字”。這一版本是 在延安寫就的,因為是寫給文化知識水平不高的工農(nóng)讀者看的,除了在思想上堅持階級斗爭為綱之外,倒是“非常淺顯好讀”。
1925年,范文瀾的《文心雕龍講疏》在天津新懋印書館出版,這是他第一本學術(shù)著作,梁啟超為之作序,當時,范文瀾剛剛32歲。1940年范文瀾接到毛澤東直接委派的任務(wù),要求他編一本篇幅十來萬字的中國通史,在寫完《中國通史簡編》上冊后,范文瀾這樣描述:“一個初學馬列主義的人,一下子能夠?qū)懗鲆槐揪哂锌茖W性的中國通史那真是怪事。只能像個初學走路的孩子,東倒西歪,連跌帶爬,不成個樣子?!?/p>
知識分子這樣檢討式的謙遜,在那個年頭不足為奇。40年后的1980年,以桀驁著稱的易中天33歲,其碩士畢業(yè)論文《文心雕龍美學思想論稿》初稿被著名美學家劉綱紀評為優(yōu)秀,在論著后記里也依然需要謙恭地表態(tài),“不運用馬克思主義科學的世界觀和方法論,又怎么能夠把劉勰思想中那寶貴的精神財富開掘出來?”
中國自50年代以來所修的通史,都是在五種社會形態(tài)理論指導下寫作的,人類文明的歷史階段被分為原始社會、奴隸社會、封建社會、社會主義社會、共產(chǎn)主義社會。因為關(guān)注 的重點始終在于國家制度,易中天放棄了這種五段式的社會分段法。他按照國家政體的不同,把從夏開始到現(xiàn)代的歷史,劃分為三段:邦國時期、帝國時期、共和國時期。從邦國到帝國,其分界點是“秦兼天下”,而從帝國到共和國,其分野是“辛亥革命”。
易中天并不希望自己的《中華史》被貼上“通史”的標簽,但他也不認同果麥文化為他定義的“輕松好玩的中華正史”。因為“正史”常常讓人聯(lián)想到官方修史,這恰恰是他所希望擺脫的氣息。
在易中天看來,翦伯贊當年寫《中國史綱》的時候,已經(jīng)有了“現(xiàn)代意識和全球視野”,但是翦伯贊沒有寫出比較的結(jié)果?!八皇橇_列。而我把中華文明和其他文明放在一起對比是講為什么這樣?我要問為什么!”
易中天認為自己的中華史有更明顯的“現(xiàn)代史觀”,“人類歷史分兩節(jié),一段是史前史,第二段是文明史,這個界限就是國家的誕生。到了國家階段,各文明開始分道揚鑣”。
另一個體現(xiàn)他的史觀的,是對書中歷史事實的選取。三千七百年,不可能什么都寫,而寫什么,不寫什么,就變了一種態(tài)度。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史觀在他這里行不通, 高舉意識形態(tài)大旗的史觀也不是他的標準。“我的標準是,‘三千七百年來,我們的命運和選擇’。換言之,事關(guān)命運和選擇的歷史關(guān)鍵性節(jié)點,我就寫,反之則不寫。”“農(nóng)民起義我一個不寫,什么黃巢起義、黃巾起義、張獻忠、赤眉軍、綠林軍起義我統(tǒng)統(tǒng)不寫,只有李自成可能會提到。”
選擇即眼光。既然他的關(guān)注點是制度建設(shè),“周公建制,井田制、宗法制,封建制、禮樂制,四大制度奠定了中華文明的基礎(chǔ),肯定離不開,大講特講。但是比方說王莽,可能就沒有。漢光武帝可能提都不提,也許連周武王都一筆帶過?!?/p>
正 是為了貫徹體現(xiàn)全球視野和史觀,《易中天中華史·國家》里,幾乎有一半以上的章節(jié),是在寫其他國家:古希臘人如何,古埃及人如何,以及雅典的“轉(zhuǎn)世靈童”美國如何如何。既然文明史開端的標志,是國家的出現(xiàn),探討各種文明的差異,就不得不談各種國家制度。國家的邏輯與秘密,就是文明的邏輯與秘密。他毫不吝嗇 筆墨,試圖厘清為什么在不同的國家,衍生出了不同的文明,從而發(fā)展出不同的國家制度。
“民主是一個意外”?!秶摇芬痪碇?,晉國大夫趙恒子去世后,其子被族人謀殺,理由是趙恒子的繼位不符合前任趙襄子的遺愿。易中天筆鋒一轉(zhuǎn),描寫了同一年在雅典上演的喜劇《騎士》中的情節(jié):雅典街頭一位賣香腸的小販被攛掇著去當政治家,因為他被認為具有一切民主派人士的共同特點:出身卑賤、會做買賣,厚顏無 恥,蠻不講理,全家老小都是無賴。一位將軍對他說:“你以為什么人能當人民領(lǐng)袖?不是要有學問,也不是要有道德,而是既卑鄙又無知?!?/p>
“《騎士》的劇情能夠最有力地說明,民主是最不壞的制度,只有在民主的制度下,才能上演諷刺民主的劇,還得頭獎”。
在 易中天的史學系統(tǒng)里,當今世界的人類文明可以分成三個世界。第一世界里的前三甲分別是:西方現(xiàn)代文明、伊斯蘭文明、中華文明,三者次第輝煌。第二世界的綜 合排名是斯拉夫文明、印度文明、非洲文明、日本文明、拉美文明。其他的則屬于第三世界?!霸诋斀裉煜碌奈拿魅χ校叭资谴篦{,第三世界是散戶?!钡谝惶蓐牭牡谌@就是易中天所定位的當今中華文明的位置。
“公元前200年,羅馬稱霸地中海,秦漢統(tǒng)一大中華,形成了當時世界上最大兩個世界級的文明圈。此前,中華文明有一個鼎盛期,這就是春秋戰(zhàn)國,此后又有一個鼎盛期,就是漢唐盛世。到中唐以后,中華文明開始逐漸退出世界舞臺,分界點在公元751年的怛羅斯戰(zhàn)役以及四年以后的安史之亂。”從這個分界點開始,中華文明盛極而衰。他在《南方周末》上登載的《文明的意志和中華的位置》上,毫不客氣地說:“下坡路上,沒人剎得住車”。
“中唐以后的中華文明也不是一無是處,我們文明的軌跡是這樣的:從夏開始,到商開始上升,到周、到春秋戰(zhàn)國達到一個頂峰,然后掉下來,到漢唐又爬上去,又是頂峰,又掉下來。再下來以后,就是一點點地回升,然后掉下去,再回升,再掉下去,這叫做起伏跌宕的盛極而衰。為什么會這樣呢?與國家制度有關(guān)系:周分權(quán),秦集權(quán),明專制,清獨裁,越來越差!漢唐宋元這些文明回升的階段,都是在集權(quán)和民權(quán)之間找到了一個平衡點。這就是中華文明的一個簡單的發(fā)展線索。”
易中天說,中華文明有一些特性,比方說,無宗教信仰(或者說,信而不仰,仰而不信)。沒有信仰,也許有可能讓中華成為多元文化融合的開放平臺,但若既無信仰,又無制度建設(shè),價值觀便難以恒定?!敖Y(jié)果就是身強力壯,東張西望,錢包鼓鼓,六神無主?!?/p>
既然是“下坡車上沒人剎得住車”,再多寫一本《中華史》,意欲何為?區(qū)區(qū)一本史書就能挽狂瀾于既倒?易中天說,中華民族已經(jīng)到了最關(guān)鍵的時刻。任何時代史,首先都是觀念史,寫書也無非是冀望為未來之變局提前準備好民眾基礎(chǔ):未來向何處去?答案要向歷史的縱深處尋找。

在籌備這本書的過程中,易中天以及他的編輯小組觀摩過一部美國版的“建國大業(yè)”,這部命為《美國:我們的故事》的歷史紀錄片一共12集,完成于2010年,故事從“五月花號”一直到2001年美國遭受恐怖襲擊,“大陸會議、《獨立宣言》是有的,但并不是重點,聯(lián)邦憲法則完全一筆帶過,而很多小人物濃墨重彩?!?/p>
這種“修史”方法讓易中天擊節(jié)贊賞不已,但同時也暫時打消了他和他的運作團隊未來用《易中天中華史》拍攝紀錄片的念頭?!叭思夷莻€片子,投資5個億,場面,劇本,細節(jié),演員,根本無法超越。我們肯定不會做。我們也不會做《百家講壇》式的現(xiàn)場講課錄制。如果要開發(fā)相關(guān)產(chǎn)品的話,有可能會是有聲讀物,或者用動畫的方式做一些嘗試?!甭方鸩ㄕf。
在易中天的首發(fā)演講上,暖場宣傳片就用了這樣的動畫形式,成本是每秒種幾百塊。為了在北大百年講堂舉辦的這場首發(fā)式,果麥花了約50萬,“但我們對未來的營收的預估是2個億”。路金波說,有的作者會要求預付部分版稅,但易老師從來沒提過錢,就跟果麥簽了字?!拔乙X干什么?我一本《品三國》的版稅收入就夠我用一輩子,我只要寫得爽?!?/p>
中國社科院近代史研究員馬勇同時也表達了對易中天的擔心,在他看來,受限于知識背景,易的三十六卷可能會越到后來越難寫?!暗轿簳x之后,特別是隋唐以后史料量太大。如果他早年沒有史料的準備,你往哪查都不知道,浩如煙海。”“如果你不能建構(gòu)總體看法,只描述一個故事又一個故事,至少你無法成為學術(shù)史上的經(jīng)典,你的發(fā)行量再大,在學術(shù)史的脈絡(luò)上可能都沒有地位。”
易中天卻不以為然,他承認,自己最得心應手的部分是先秦兩漢、春秋戰(zhàn)國、諸子百家。在寫向近代史的漫長征程中,一定會有需要補課的地方。但這一切都不是問題,“因為我一定不會求全責備,也一定不會面面俱到。只要有洞見,就會有貢獻”
成為學術(shù)史脈絡(luò)中的經(jīng)典,未必是易先生的目標,但他確實十分介意發(fā)行量這回事兒,著書立說總是想影響更多的人?!拔业摹兜蹏慕K結(jié)》那本書,其實就是《易中天中華史》的一個大綱,但是那是高度濃縮版——那本書也算暢銷了,賣了30萬本??晌矣X得讀者還是少,30萬本,才多少讀者?太少了、太少了!”
歷史書要賣到多少才算多?復旦大學歷史系教授樊樹志,一本《國史概要》,本是教材,因為寫法別開生面,廣受學生歡迎,自1998年首次出版后,十余年中四度修訂,前三版累計發(fā)行了7萬冊,并“輸出”到香港成為大學教材。生生把教科書寫成了暢銷書,在史學界也算奇跡,但依然遠遠拼不過通俗歷史讀物《明朝那些事兒》超500萬的銷量。
而此次幫易中天擔綱出版營銷事宜的果麥文化,其代理出版的熱門作家里,韓寒的書籍單行本銷量在150萬冊左右,馮唐則在50萬冊左右。在《易中天中華史》首發(fā)的幾天宣傳期中,隨著宣傳的層層遞進,路金波對外的銷售預期越說越高,從50萬套一路漲過100萬套?!拔覀?nèi)f沒想到首先撲過來的是老干部們,都打聽這本書。對這樣的書,老干部是真有需求?!甭飞倌菢酥拘缘男θ荩屓艘粫r難以定性他說的是真話還是調(diào)侃。易中天亦用半認真半調(diào)侃的口吻,斥路金波“你這個壞人”。

路金波身上確實具備“尋歡”的天賦。他曾經(jīng)像玩兒一樣地寫作,現(xiàn)在像玩兒一樣做出版,像玩兒一樣地賺錢,又像玩兒一樣地獲得了成功。玩兒背后,是情商和江湖人品。有人說他倆的這次聯(lián)手,“人精遇到了人精”。
一個通過電視大紅,一個通過網(wǎng)絡(luò)大紅,知道最大化的人群之最大化的需求,是這一老一少的共同屬性,也是大眾媒介遞到他們手中的一把鑰匙。
為什么叫《易中天中華史》而不是老老實實在《中華史》下方寫上“易中天著”?路金波說,其實一開始的設(shè)計是《易中天·中華史》,“但是只要有中間這個點兒, 怎么看怎么不對,總覺得有口氣斷了?!拔覀兲貏e希望‘易中天中華史’這六個字能變成一個專有名詞,在搜索引擎上一搜,頭一個跳出來的就是它,如果只是中 華,那搜出來的可就多了,第一個肯定是中華人民共和國。”
易中天自己的說法:“我不是口氣大,我是被迫無奈。我就是告訴大家,這不是社科院中華史,不是什么集體創(chuàng)作,是一部有自己看法的中華史,是一家之言。集體創(chuàng) 作靠不住,集體創(chuàng)作只要大家觀點不同,你也讓讓、我也讓讓,讓出來的東西肯定平庸,肯定沒有個性,甚至有沒有一個能貫穿到底的恒定價值觀都不一定?!?/p>
除 了出版社配給的編輯之外,《易中天中華史》有一個五人編輯委員會,他們是這本書最核心的內(nèi)腦,除了易中天自己,其余四人分別是:首席顧問曹永正、學術(shù)顧問 陳勤、出品人李蕾、路金波。兩位顧問都并不具備大眾知名度。因此,網(wǎng)絡(luò)上有人攻擊,說易中天已經(jīng)供認,幕后有一個草臺班子,路金波代筆?!八麄冋f韓寒起碼 還找個有文化的人代筆,我找路金波這樣不靠譜的代筆,我比韓寒還不如?!彼斆嬲{(diào)侃路金波。
其實,在這么龐大的寫史計劃背后,確有高人存在。易中天在演講會上說,一切都由電腦存檔在案,待三十六卷寫完,若能征得對方同意,他才會考慮將之公開。
“中國知識分子遠不是沒有個人寫通史的能力,長期以來他們只是被精神閹割了,以為自己喪失了這種能力?!?/p>
他 倒是魯莽而大膽,里比多寫在臉上。這種旺盛的創(chuàng)造欲,旺盛的“折騰欲”,也許來自成功之后逐漸膨脹的自信,也許來自長期雜學旁收的積累和發(fā)酵(他摸著發(fā)福 的肚子說這就叫滿腹經(jīng)綸?。?,也許來自歲月深處的催促?!霸嚼显揭垓v,因為再不折騰就來不及了?!薄安坏嚼显较胱鍪铝?,而且越老越想做愛了?!?/p>
在他六十六歲生日的自況詩里,他寫:六十六,非不壽。禍與福,都曾受。從今后,皆天佑。人生事,思量透。病要醫(yī),心照舊。多讀書,少做秀。
需要讀的書很多。他甚至承認,關(guān)于中華史,很多沒有寫到的章節(jié),他還沒想好要怎么寫,有些觀點還不是非常成型,他得一邊寫,一邊解決,把寫作當給自己出的課題。他拒絕透露具體方法,只反復強調(diào),“你要相信我?!?/p>
——“你要從女媧寫到鄧小平?你可知道,女媧好寫,鄧小平難寫!”
——“為黃帝炎帝打打口水仗事小,反正誰也沒見過!越到近代史越難表態(tài),如果你和當下的歷史教科書發(fā)生沖突怎么辦?”
——“中國歷史學家古已有一套自保的智慧,你要怎么避開風險?是曲筆還是避而不談?”
——“你會怎么寫抗日戰(zhàn)爭?怎么寫文化大革命?怎么寫“三年自然災害”?又怎么寫無比復雜的八十年代?”
對我劈里啪啦扔過去的這些問題,他的回答一律是:“你要相信我?!?“寫 到那里的時候,書出來你就等著看吧!”“你絕對要相信我有這樣的本事,這對我根本不是問題。”“你說的這些我統(tǒng)統(tǒng)會寫,統(tǒng)統(tǒng)會有自己的態(tài)度,而且統(tǒng)統(tǒng)挑不 出毛病,我有辦法!你一定要對我有信心?!痹谒脦缀醪畈欢嗟幕卮饝锻陰资颐襟w幾乎差不多的問題之后,他又用一半外交發(fā)言人一半朋友的姿態(tài)化解掉我 的。
也許他就像某些推理小說作者,不透露兇手和真相并不是因為害怕劇透,而是沒有寫到最后一頁之前,作家自己也還沒想清楚謎底。
“如果非要說知識儲備的話,我的一生都是在為這本書做準備。我寫過的所有的書,都是為了等待這一卷書,只是我自己當時并不知道?!?/p>
1988年,易中天籌備四年后出版《藝術(shù)人類學》。一開篇,他描寫了1768年 英國航海家詹姆斯·庫克前往南半球探險的故事,庫克見到南太平洋荒島上的塔希提人,著實吃了一驚。后來,庫克考察了當?shù)赝寥说奈纳?,易中天由此引出“人類學誕生”這一命題。正是在此書的籌備期間,易中天“讀了趙國華先生的《生殖崇拜文化論》后,便斷定女媧絕不可能是‘蛇妹妹’,只可能是‘蛙女神’。鯀則應該是禹的‘母親’,而不是‘父親’。”25年前積累下的心得,用在了今天的《易中天中華史:祖先》一卷中。
《嫦娥的私奔》、《靈魂是個流浪漢》、《革命就是請客吃飯》、《做愛,以神的名義》……《易中天中華史》第一卷《祖先》中的回目標題就是這樣起的?!肮琵埖奈鋫b小說永遠寫:‘他在最不可思議的時間,從最不可思議的角度,按最不可思議的方式,刺出了一劍?!琵埐幌窠鹩梗⒉蝗蚀_細究那些劍術(shù)招式和穴位。那 些一聽我要寫中華史就大呼不可能的人,一定是以為我要寫一部面面俱到的大部頭通史,他們絕沒想到我是按最不可思議的方式,刺出了一劍?!?/p>
易中天寫中華史的文風,就有點類同古龍寫武俠。他對媒體說,躲在江南某古鎮(zhèn)潛心寫史,晚上臨睡前讀半小時偵破小說自娛,試圖用寫偵破小說的方式,來破解歷史的謎團。
所謂偵破小說的方式,就是在歷史的關(guān)鍵節(jié)點不斷設(shè)問,制造懸念,然后根據(jù)史料或文物,抽絲剝繭,找到答案。所以,翻開這兩本薄薄的、行間距頗大的書,滿眼都 是“作證還是作案”、“殺機暗藏”、“本案鐵證如山”、“看來,有必要傳喚證人出庭作證”、“找不到原因,那就只能看犯罪動機”之類的表述模式。
這是一段撥開歷史迷霧的航行,船長本人認可的要素有三:直覺、邏輯、證據(jù)。而且易中天還公然把直覺放在了第一位。正經(jīng)學院派的歷史學家,估計沒誰這么斗膽。
他說,既然是破案,做偵察員的,推理過程中最重要的當然是直覺,“我讀歷史書,大言不慚地說,直覺好極了?!?/p>
證 據(jù)亦有三種:第一種是民國以來老一輩歷史學家的研究成果。這些老先生往往學貫中西、兼有清代樸學的功底,近代西學的眼光,許多結(jié)論是靠得住的。第二種是比 較可靠的歷史典籍,“比如《詩經(jīng)》和《左傳》,但對《尚書》和《國語》就得小心。這是常識,史學界有公論的。”最可靠的是第三種,即出土文物和古文字。因 為甲骨文和金文、彩陶和青銅器,都不會撒謊,也沒有添加劑。
“取法乎上,僅得乎中。李敖、柏楊我肯定不看,當年老師胡國瑞一開始就教導我們,讀原著、經(jīng)典,不是經(jīng)典一律不讀。張光直、許倬云、楊寬、童書業(yè)這些靠得住的 歷史學家的書我會讀。寫春秋我肯定看《左傳》,有楊伯峻的注就夠了。寫西周,我就讀兩本書,一本是楊寬先生的《西周史》,一本是許倬云先生的《西周史》, 他們的書是靠譜的,大家大可放心?!?/p>
在 直覺、邏輯、證據(jù)的基礎(chǔ)上,易中天確認了:女媧是蛙,伏羲是羊,炎帝是三皇,黃帝不姓黃。他自己頗為得意的新發(fā)現(xiàn)是:炎帝的媽媽是“牧羊女”(姜姓。先是 女性生殖崇拜時期的牧羊女“姜”,后其中一支成為男性生殖崇拜時期的牧羊人“羌”);黃帝的媽媽是“漂亮妞”(姬姓。甲骨文和金文都為對蓖或鏡梳妝的女子,疑為美貌女子或戰(zhàn)俘伺妾);而與黃帝大戰(zhàn)的蚩尤則是“蛇災”(九黎族的別號,代指從蛇災地區(qū)來的人)。
輕快之下,易先生自有辦法樹立自己的學術(shù)嚴謹性,即使在抖包袱說段子的時候,俏皮話也得有根有據(jù)。《國家》第一章節(jié)《上帝按了回車鍵》里提到,17世紀尼德蘭(荷蘭)有個大師級畫家倫勃朗,“做他的學生每年要交100荷蘭盾,相當于當時中國的十二兩紋銀?!?/p>
這句插科打諢于上下文其實無關(guān)緊要,但易照樣在旁邊標了一個小注,翻至附錄一看,這條注解是這樣的:
《明史·志第五十七·食貨五》:“每鈔一貫,準錢千文,銀一兩;四貫準黃金一兩”,1600年后的黃金白銀比例是1:4,后來又變?yōu)?:5(《明史·志第五十四·食貨二》)。1644年后由于白銀大量流入國內(nèi),當時黃金白銀比率為1:8左右,按照當時5500荷蘭盾=110盎司黃金≈880盎司白銀(1盎司=28.3495231克)。古代1斤=16兩,1兩白銀≈37.3克,換算出來,1荷蘭盾≈0.567克黃金≈4.536克白銀≈0.1216兩白銀。
此類例子在《易中天中華史》中幾乎比比皆是。一方面,他刻意降低閱讀的門檻,但在另一方面,他又通過大量的附錄、史料,甚至偶爾使用近乎變態(tài)的注釋和細節(jié),把學術(shù)嚴謹?shù)男蜗蠼o找補回來。
兩年前,易中天經(jīng)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了自己的16卷 文集,文集的首發(fā)儀式上,嘉賓陣容超級強大,幾乎可以稱得上是中國思想界的一次風云際會:張思之、江平、資中筠、劉道玉、胡德平、葉選基、陶思亮、秦暉、 鄧曉芒、吳思、張鳴、秦曉、何迪、楊東平、劉瑞琳、馮侖、于建嶸、李零……發(fā)布會的主持人是賀衛(wèi)方。他們中,好些是易中天多年的老朋友,還有些則是因為價 值觀相同而欣然愿意捧場,甚至包括一些已經(jīng)謝絕一切社會活動的高齡前輩?;顒咏Y(jié)束后好幾天,易中天坐在沙發(fā)里還用手擼汗一般地擦臉,眼睛抬起是做了場夢的 神情:“誠惶誠恐,我,何德何能?”
易中天自己劃出的“流寇路線圖”是這樣的:文學——文論——美學——文化——政治——史學。走到最后三程,已是互為表里,隨心所欲。
“講 美學,得弄清楚美學史和藝術(shù)的起源,于是有了《藝術(shù)人類學》、《破門而入》;要講清楚中國美學,就得弄清楚中國文化,于是又有了《閑話中國人》、《中國的 男人和女人》、《讀城記》和《品人錄》;要講清中國歷史,必須弄清楚中國政治,這就有了《帝國的惆悵》和《帝國的終結(jié)》;而要弄清楚中國政治,又必須有參 照系,這就有了《費城風云》;這個時候回頭再看中國歷史,不能不追溯到春秋戰(zhàn)國,于是有了《先秦諸子百家爭鳴》,也就有了《我山之石》和《中國智慧》?!?/p>
從《閑話中國人》開始,易中天就把每一本書定義為寫給最廣大讀者的,解構(gòu)學術(shù)腔,架構(gòu)藝術(shù)感。在學者的陣營里,他由此成為“另類”。
作 為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的流寇,人類學寫作幫他做好了人類史起源的準備;文學和文論幫他做好了理解中華文化的準備;美學幫他做了文史哲打通的準備,亦幫他確立 了寫作風格;品三國——無論是電視講課還是著書立說,幫他做好了讀史和講史的準備;關(guān)于諸子百家的寫作幫他做好了中華思想追根溯源的準備;一系列跟國家制 度有關(guān)的寫作,幫他做好了解讀國家機器和政治邏輯的準備;長久以來對社會熱點時事密切關(guān)注積極發(fā)言的習慣,幫他做好了離開書齋看現(xiàn)實的準備……而在這一切之外,大眾媒介賦予他明星般的關(guān)注度,替他的一切發(fā)聲,準備了相當數(shù)量的聽眾。
“三十六卷全部寫完,我將不再是今日之我?!?/p>
《文明的意志與中華的位置》,這是《易中天中華史》的總序,也是易中天在北京大學百年講堂新書首發(fā)儀式上的演講標題。他以及他的營銷團隊深諳媒體之道,他們首 發(fā)時間是經(jīng)過精心選擇的,這一天,入場的很多觀眾手里都拿著當天新鮮上攤的《南方周末》,其副刊用一個半版的篇幅,節(jié)選刊登了這篇總序。
但現(xiàn)場是加料版的:
一開始就是經(jīng)濟學里的那個經(jīng)典段子:“廣漢鐵路土匪經(jīng)濟工作聯(lián)席會議”。故事講完,他又引申說:文明來自野蠻。文明是對野蠻的改造。當年土匪攔路搶劫,這叫野蠻;現(xiàn)在分段承包,合理定價,童叟無欺,統(tǒng)一收費,這叫文明。文明就是客客氣氣地收你的錢(觀眾笑)。為什么過橋米線比較貴?因為收了過橋費(觀眾笑)。

“這其實是我們?nèi)祟悮v史的一個縮影,無論世界上哪個民族,在原始時代都是土匪,我們是土匪的后代,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起源》這本書里講了這樣一段話:‘他們是野蠻人,對于他們來說,從事掠奪是比從事創(chuàng)造性勞動更體面、而且收入更高的事情。’所以原始時代我們都是土匪,但是土匪們最后發(fā)現(xiàn)這種野蠻的行徑 其實對自己是不利的。相反,通過利人來利己,才是可持續(xù)發(fā)展的。于是他們放下屠刀,拿起算盤,變成了企業(yè)家和銀行家(觀眾笑)。企業(yè)家和銀行家就是從良的土匪(觀眾笑)。沒能做成企業(yè)家和銀行家的,跑到各大高等院校和管理學院,教MBA(觀眾笑,鼓掌)。
關(guān)于中國人無有信仰:
“我一個四川朋友,兒子要考大學,去燒香,拜文昌,交完功德錢之后還念念有詞(易中天換上了一口惟妙惟肖的四川話):這個錢,不曉得交對了沒得?(現(xiàn)場觀眾笑)
“我說,沒錯,文昌菩薩管考試,今天在座的考上北大的,當年都是拜過文昌的。(觀眾笑,鼓掌)
“結(jié)果我朋友說:(四川話)你不曉得,我娃娃考的是斯坦福,那個文昌菩薩也不曉得會不會講英文,他郎個能跟斯坦福的校長打招呼來?(觀眾笑)
“我說,那你得拜圣母瑪利亞,她懂英文,能管這事(觀眾笑)。
“我朋友說(四川話):我曉得圣母瑪利亞懂得到英語,但她懂不到我的四川話沙。(觀眾笑)
“你們說,就這,還好意思叫信仰?”(觀眾笑,鼓掌)
一向以演講實力著稱的易中天對現(xiàn)場效果并不滿意。事后,主辦方提供的新聞稿里,提到2小時的演講現(xiàn)場笑聲60多次。但確實有很多次,在他預設(shè)有笑點的精彩橋段,觀眾反應平平,零星被壓抑住了的笑聲和掌聲不成氣候,在巨大的、有壓迫感的空間場里格外稀稀落落。巨大的電視拍攝搖臂,在現(xiàn)場抓捕掌聲的源頭。而在另一些并不那么深刻的地方,人們使勁鼓起掌來。
能容納兩千人的北京大學百年講堂當天并未坐滿,這可能跟嚴格的憑票入場和安檢手續(xù)有關(guān)。但是會后,北大的老師還是告訴他,今天的上座率在百年講堂已算“盛況空前”,“上一次現(xiàn)場坐這么滿,是周杰倫來的時候?!?/p>
現(xiàn)場提問環(huán)節(jié),第一個站起來的姑娘長發(fā)披肩字正腔圓,“我代表全體北大學子和今天所有在場的人向易老師提一個問題?!敝鞒秩死罾俸敛贿t疑地打斷她,“請?zhí)崮阕约旱膯栴},你不要代表別人。”
另一個北大學生提的問題更加有趣,“我不知道易老師對北大的悠久歷史和輝煌有多少了解?易老師今天的演講是文明的意志和中華的位置,這啟發(fā)了我,我想知道‘北大文明’在中華乃至世界的位置?!币字刑鞊u手連連,聲稱自己對北大并不了解。犀利的李蕾則更加話里有話,“對不起,請問你說的是哪個北大?”
第三個北大學生搶過話筒,“我認為,今天在此之前的提問全都不能代表北大學生的水平?!比罕姾逍恼疲^而心虛,“其實我對我自己下面要提的問題也不是很有信心?!?/p>
按照易自己的評估,《易中天中華史》第一、二卷拋出,就應該收到巨大的反響,但這天的飯桌上,路金波玩笑:“那些反對我們的人怎么還沒有出現(xiàn)呢?”
質(zhì)疑的聲音當然很多,主要是針對一個人寫中華史是否粗制濫造;針對學者明星化;針對有沒有槍手代筆;以及中華文明史是五千年還是三千七百年……對于這個宏大寫作計劃背后的深意和用心,似乎并沒有太多人參透。
“主要是《總序》還沒有出版?!彼D(zhuǎn)頭指點路金波和出版社的編輯,“這次你們回到上海就趕緊把《總序》印出來。”
嬉笑怒罵,這個老辣之人已經(jīng)身經(jīng)百戰(zhàn)。明星化帶給他超人氣,帶給他高收入,但也導致他的一切言行都有被娛樂化、被快速消費的危險。還是那句話,他是受益者,同時成為受害人。
經(jīng)歷過洗腦,經(jīng)歷過流放,經(jīng)歷過失學,經(jīng)歷過丑陋和荒唐,經(jīng)歷過匱乏和饑餓,經(jīng)歷過貧窮和失望,現(xiàn)在又正在經(jīng)歷財富聲色之劫的這個六十六歲“新青年”,為了不讓“說葡萄酸的人更酸”,躲在秘而不宣的、某個江南古鎮(zhèn)的大宅中閉關(guān)寫作。現(xiàn)在,他渴望真問題,以及對于真問題的真辯論。站在歷史十字路口、夢想“偉大復興”的中國,上下,前后,左右,里外,流派太多,聲音太吵,也許恰恰說明主流思潮還在缺省狀態(tài)?
“我向來不喜歡任何主義,我也不喜歡‘使命’這個詞,誰來使?誰的命?誰規(guī)定的?我更不喜歡‘啟蒙’這個詞,誰是誰的神?誰配啟?誰受蒙?”
《易中天中華史》是一個人的史書。一個人希望說出他心目中的常識,以及讓更多的人說出他們心目中的常識,他等待觀點的洪流在此相遇,并成為一場真正的、有意義的、全社會的大討論。就像站在北京大學百年講堂的舞臺上,當四周掌聲沒有如潮水一般地洶涌;或者站在兩千多年前的雅典市集,關(guān)于星空和真理的爭吵就像菜市場一樣自由。
截至目前為止,他還沒有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