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遠是個辨識度很高的人,因為他只有一只眼睛。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就是這樣了,那時候我們都還剛剛從幼兒園大班畢業,成為一名光榮的小學生。據班里的同學說他有一個哥哥,而在他很小的時候,他的哥哥玩玻璃片不小心扎壞了他的眼睛。我對那深陷的空空的眼凹感到恐懼,是那種來自孩童心中,對于世上任何危險的不美的事物的恐懼,同時產生了一種認知:哥哥原來也是一種很可怕的生物。
后來由于母親調動工作的原因我轉學了,直到上了高中又再次見到李志遠。我們被分到同一個班里。沒見過什么世面的同學一開始依然以驚悚的目光看著他。我卻可以淡定地微笑著打招呼:嗨,你好,李志遠。
在我的相冊里還有李志遠的身影,那是小學一年級時最早一批加入少先隊的一群系著紅領巾的孩子微笑著的合影,他一直都是優等生呢。合影里他戴著茶色的眼鏡,那眼鏡是我們班主任借給他的——用以遮蓋他的突兀之處。而我因為陽光太過刺眼而緊閉著眼睛,還舉起手去揉,定格成了合影中最突兀的人。那時我們都還小,他和大家的視力都還是極好的。
高中再相逢時,他和我一樣,視力下降,戴上了眼鏡。不細看不會發現有什么異常,我同桌卻在一次近距離的照面時被嚇到了。她嘟囔著逃回座位,我用太過司空見慣的語氣責怪她的大驚小怪——我這么做無非是希望她不要反應太劇烈傷害李志遠的自尊。回頭望去,李志遠卻臉色如常,也許是這么多年已經習慣了類似事件的發生。
李志遠很聰明,是數學老師的寵兒。我解不出來的難題他都會解,并且毫不客氣地鄙視我的智商,簡直有點狂妄。換做別人這樣打擊我,我可能會生氣或者產生自卑的情緒。可是對他,我卻心平氣和。他的性格里有很多樂觀積極的東西,如果不是童年的那次事故,他可能成為最陽光搞怪的男孩,和班里其他狂妄而又充滿優越感的男生沒什么兩樣。
有一次作文,題目是“和我最崇拜的人生活一天”,李志遠同學寫了足球明星貝克漢姆。人物倒無可厚非,這本來也是一個穿越的題目,但他運用了自己獨特的想象力,讓貝克漢姆開著我們市生產的“海山”牌拖拉機,還帶著兒子風塵仆仆一路趕來,就為了和他在學校破敗的操場上踢球,還輸給了偉大萬能的他。這種氣質的文章在如今的貼吧論壇并不少見,可在十幾年前,對互聯網還很陌生的我幾乎笑爆了肚皮。他對于自己的創造力也十分得意。
如果數年后他賺了大錢,完全可以投資一個電影,加進中學時的這段創意。現在這個時代,有什么不可能實現的呢?現在的我這么想。
可是我高中畢業后就沒有再見到他,也沒了他的消息。不知道他過得好不好。只是重讀莫言的短篇小說《白狗秋千架》時,我突然想起了李志遠。美麗的姑娘暖,因為蕩秋千繩子斷掉,掉進了刺槐堆里刺瞎了一只眼睛,只好嫁給了一個啞巴,然后生了三胞胎——全是啞巴。原本她是最出挑的姑娘,有一副好嗓子,差點成了文藝兵,也差點可以嫁給一個大學生的。只差一點兒,生活卻抹去了她的一切瑰麗夢幻,只剩下“個眼暖”這個綽號。
人生中有著怎樣的偶然,足以改變一個人的命運。那不是他們的錯。
李志遠上了不錯的大學吧?有個好工作吧?他不是女子,又那樣聰明,應該會好些的。
不管他或者她,都該有更美好的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