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媽媽姓楊,是北海著名商家楊文芳之女,識字懂文,本名秀珍,因父親信佛,她也夫信婦隨信了佛,法名“凈寶”,是與父親同屬凈字輩的法侶,后來戶口本身份證上的姓名,是楊凈寶。
媽媽是家庭婦女,而且很純粹。作為小兒子,我記憶中,活到80歲的她,沒在單位上過一天班。我們兄妹長大前,家里生計全仗爸爸一人早出晚歸經(jīng)營小生意所得。
媽媽生育了我兄妹六人,帶大我們。然后,她又幫帶過兒子、女兒們的兒子、女兒們即她的孫輩們。她還幫帶過侄女們,上世紀(jì)70年代初,我的華叔,父親的大弟,因此前被打成“右派”,境遇不佳,華嬸又要上班,不得已將兩個年幼女兒即我的堂妹小慧、小梅,從北海送到南寧我家撫養(yǎng)。我剛上小學(xué),與這兩個學(xué)前小孩,嘻哈哭鬧、吃喝拉撒乃至小鬧小打的事自是免不了。當(dāng)時沒洗衣機,沒電飯鍋,沒自來水,媽媽要帶著我們,要擔(dān)水,買菜,買煤,煮飯煮菜,洗碗洗衣服,縫縫補補、柴米油鹽、鍋碗瓢盆……一切,全靠她一雙手。
印象頗深的是,1983年以前,媽媽每天都要肩挑兩只桶,出門擔(dān)水,一家子吃、喝和日用的水,她挑回來的,偶爾哥姐們回家,她才能歇一天。擔(dān)水幾十年,她到晚年時,肩膀一邊低、一邊高已經(jīng)很明顯。
媽媽偶爾還做手工來幫補家用,有老鄰居搬家了,走幾條街尋上門來,為的是讓媽媽幫她們的中式衣服開紐縫、縫紐扣。
爸媽始終注重對我們的言傳身教,做個好人,多做好事,要尊重知識,要知書達理,要追求人生智慧,即使在斯文不如掃地的年月,始終希望以詩書傳家。我們兄妹先后三人考上大學(xué),且都是重點大學(xué),大哥在“文革”前的1962年考入華中科技大學(xué),二姐在1972年鄧小平復(fù)出后經(jīng)政審與文化筆試考入中山大學(xué),我在恢復(fù)高考后的1981年考入中山大學(xué),成為整條街的一段佳話。這跟我們的自身努力分不開,而這3個年代的跨越,更凝聚著父母的心血,表明著父母的家教有方。
高考前幾個月,我在報紙上看到說每天吃一個雞蛋,能提高記憶力,和媽媽說了,她就每天給我煮一個雞蛋。我就讀的南寧五中,非重點中學(xué),那年數(shù)百名應(yīng)屆生,我是惟一考上重點大學(xué)的,這惟一與媽媽每天煮的雞蛋,不能說沒有聯(lián)系。
媽媽與爸爸?jǐn)y手經(jīng)歷了抗戰(zhàn)、內(nèi)戰(zhàn)、大饑荒和“文革”這些20世紀(jì)最黑暗的時刻,不離不棄,終迎來了改革開放和平發(fā)展的好時光,安度晚年。不管外面世界是巨浪滔天或風(fēng)平浪靜,家庭始終是媽媽的全部世界,家人的安康幸福始終是她最大心愿與追求。家,有她的操持,對于爸爸,對于年幼的我們,都是一種莫大的幸福。
而我的父母對饑饉的精神乃至身體記憶,并沒有完全被改革開放后二十余年所出現(xiàn)的物質(zhì)方面的富足所屏蔽,他們到晚年時,即使牙齒已經(jīng)很不好,每天晚上也一定要吃碗干飯,堅決拒絕喝粥,否則半夜會餓醒。顯然,這是多次較長時間的饑饉尤其是揮之不去的饑饉感,給他們留下的最深刻記憶。
爸媽信佛,每月初一、十五,全家必吃齋。即使是大年初一,也一定要吃齋,年三十晚的所剩的葷菜,只能留待初二吃。
解放路的老宅拆遷后,爸媽晚年住在大哥家,得到大哥大嫂的照顧,得以居家養(yǎng)老,更重要的是臨終在家里,得以按印光法師的《臨終三大要》來落實佛教的臨終關(guān)懷,避免了凈土宗信徒因住在現(xiàn)代醫(yī)院、臨終不能助念而糊糊涂涂死去的狀況。2002年農(nóng)歷八月初七,母親臨終,她在裊繞的佛樂、親人們與念佛機“阿彌陀佛”的助念聲中,于黃昏時生西,斯時現(xiàn)場沉靜、淡定而又平穩(wěn)有序,在場的親人有悲欣交集之感而無呼天哭地之態(tài),有陣陣念佛聲而無僅沉湎于悲痛悲切的世俗語,是殊為難得的現(xiàn)代都市佛教的一景。這,是爸媽攜手共度金婚歲月之后,最令我難忘的一幕。
在家族中,作為純粹的家庭婦女,全心持家、全意相夫教子女的,媽媽是最后的一位。她的兩個弟媳、3個女兒和3個兒媳,還有她的孫女外孫女孫媳外孫媳們,在時代潮流的席卷下,都成了上班族,下班后帶著1個最多時3個孩子,不時會有人仰馬翻乃至崩潰的感覺,時至今天,問題還不時在她們部分人心中糾結(jié):我是繼續(xù)上班?還是回家做個全職太太?
媽媽沒這種糾結(jié),她選擇了,或以無選擇作為選擇了,就一路做來了。媽媽不喜歡我們說她為了家庭犧牲了自己,她做了分內(nèi)事,也有了收獲,人生不外如此。人類史,個人史,都由生老病死構(gòu)成,人生無甚稀奇,人間本無奇跡,能慎始善終,做到極致就是稀奇,做到純粹就是奇跡,在這方面,媽媽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