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樹

公雞還在雞窩里睡著，張老漢就動身了。天上的星星抬起懶洋洋的眼皮，看了一下，就又進入了夢鄉。

老婆子縮在被窩里，往里卷了卷，嘟噥了一句：“老神經！找你個魂呀。”

山是黑的，天也是黑的，路稍稍有一點點灰白。面對熟得不能再熟的路，就是閉上眼睛，也能如履平地。等張老漢輕松地翻過山，越過嶺，趟過河，天已大亮，已經可以坐四個輪子的車了，但張老漢還在走。

到達那個叫作城市的地方，已是華燈初上時分。張老漢有些發呆。這么多的燈呀，這得花多少電費？足足看了有一頓飯的工夫，張老漢才就近找了個蓋了一半的樓房，鉆進去，呼呼大睡。

張老漢很清楚自己來的目的，準備得也充分，一大包饅頭是干糧，多帶一件外套就是被子。至于床，哪里都行。不找到樹，堅決不回去！

說到樹，張老漢就想罵兒子。沒出息的東西！有本事自己憑力氣掙錢去呀，到城里才混了幾天，就知道敗家了。趁老子不在家，帶人上門把桂花樹給賣到了城里。那可是爺爺的爺爺栽下的，是祖物呀。如果是人，都可以叫太公了。怎么就給賣了呢？

第二天，張老漢開始了自己的找樹之旅。張老漢很慶幸，這是找樹，而不是找車。難怪叫城市，這車太多了，比螞蟻還多。但樹不多，即使有一點兒，也是灰蒙蒙、軟塌塌的，沒有一點兒生機。

張老漢很懷念自家的那棵桂花樹，比兒子在腦海中的印象還深。比小水桶還粗的主干，比屋脊還高，枝枝丫丫伸展開來，就像是天上的云彩，整個小院里都是蔭涼。桂花開的時候，整個村莊都泡在花香里，那心里暢快著呢，想不舒暢都不行。一代代傳下來的桂花糕，是老張家的一寶，每年都要做，全莊的每家每戶都要送上一份，香了嘴，也甜了心。

從沒了桂花樹的那天起，張老漢就再沒睡過安心覺，院子是空的，心也是空的。進家和出門，失落得很，渾身不自在。半夜里會爬起來，坐在空蕩蕩的院子里，一袋接一袋地抽旱煙。老婆子罵：“不就是一棵樹嗎？像丟了魂似的。”

城市太大，從哪兒開始呢？張老漢見人就問哪里有桂花樹。有人說，某某路某某路上有桂花樹，張老漢就按指的方向去找。是有，一長溜都是，不大，也有些香味，但沒有自家的那棵。自家的那棵，不用看，用鼻子都能聞到。

有人說，很多小區里有桂花樹。張老漢就一個一個地去找。沒幾家小區的保安會讓他進去，就連撒謊也被識破了，不得已，只好繞著小區東張西望地瞅。有時，還攀上了圍墻。兩個保安拿著警棍跑過來了，三兩下，就把張老漢的胳膊給反剪在了背后，像押犯人一樣，逮到了保安室。

審問來，審問去，張老漢就兩個字：找樹。事實也的確如此。

“找樹你往圍墻上爬干什么？”

“你不讓進去，我能怎么找？”

“罰款五百塊！要不就送派出所。”

“你找吧，找到了錢都給你。”這點張老漢非常自信，除了鞋底藏著的幾張票子，渾身上下別想找到一分錢。于是，保安就找，還真是沒有，除了包裹里一堆發硬的饅頭。一腳板，張老漢被“釋放”了。

揉揉踢痛的屁股和扭痛的胳膊，張老漢繼續向下一個小區進發。

張老漢遇到“同行”了，不是一個，而是兩個。口音聽不太懂，但加上比手畫腳，意思明了了。一個找的是自家的銀杏樹，三棵；一個是“過期”的村長，找的是村里的香樟樹和玉蘭樹，都是被偷著賣到了城里，但不知道究竟被賣到了什么地方。

三個人決定結伴找樹，人多力量大，起碼沒人敢欺負了，也好找些。一路上，說來說去的，都是樹，好像是自家的兒女，連長個什么樣、有啥特征、有什么脾性都一清二楚。

有好些個氣派堂皇的單位院子里也有樹，很大，很古老的樹。可能也很值錢吧，一定也是買來的。看不到一絲高興的樣兒，不說話，也不唱歌，都在想家呢。要是有腿的話，早都自己跑回家了。

三個人都不懂。要樹，可以自己栽呀，就像人一樣，用心栽培了，慢慢就會長大。為什么非得從農村、從山里買成年的呢？人到城市里打工，是沒辦法，是為了生存，為了找出路，但還有回家的一天。可樹不需要呀，它活得好好的呢。落葉要歸根的，它們的根不在這兒呀。三個人都痛心地感嘆，說稍微大些的樹都沒了，都被只認得錢的后生們給賣了。等樹賣完了，再賣什么？

很多地方都進不去，這點不如樹。有些地方倒是可以進，可得要錢買什么門票，比如公園之類。那些地方有什么好看的？從咱家鄉哪兒隨便圈一塊，也比這兒強。

老大的熱情被澆上了冷水，而且還上了凍。寒啦！三個人坐在那兒，愁著眉，苦著臉，那腳怎么也抬不動了。

樹哇，你在哪兒呢？城市太大了，找幾棵樹，仿佛是找幾根針啦！看不見星星的天空，像一口黑鍋壓在城市上，壓得人喘不過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