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啄木鳥》的時間很長了,在純文學衰敗到極的當下,《啄木鳥》還能堅守陣營就更加令人欽敬。
看《啄木鳥》的大多是警察,為《啄木鳥》寫稿的大多也是警察。我不是警察。只是,我的身邊有許多警察,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位高權重的無足重輕的……即便如此,開始,也沒有想過要寫一部這樣的小說。
《正面打擊》是我完成的七部小說中的第五部,卻是寫得最快的一部。我特意翻了一下修改稿,沒錯,從開始到結尾,一個月,整整一個月。《正面打擊》原不叫這名字,最早叫《天使的翅膀》,我的底稿中有一版還寫著《Angel’s Wing》,后來我覺得太直白,改成《天使之羽》,最后,應雜志社的要求,改成現在的《正面打擊》。于是,我忽然想起當初是怎么就上手開始寫這部小說了。
那時候,我住在特警隊大院,普通的多層住宅,一共就五棟,五棟樓呈U字形排列,被包圍的空地是一塊不大的操場,整天都是一群年輕人或跑或跳或在沙坑里匍匐。有一天,這群年輕人接到緊急任務,集結出發,兩天后,他們回來,有兩個年輕人升職。這次的任務是搗毀一個與境外勾結的敵對勢力團伙,這不是演電影,不是吹牛皮,在新疆這個特殊的敏感的地域,警察,尤其特警隊員,這是最重要的使命之一。
我是后來聽說的,當時將那個窩點包圍時,里面也已經意識到大勢已去,但仍負隅頑抗。短暫交火后,上級命令抓活口,只一聲號令,兩個打頭陣的特警隊員沒有絲毫遲疑,掀開地板上的隱蔽門就跳了下去。地下室一片漆黑,他們剛站穩腳跟,他們的眼睛還沒有適應驟然變黑的環境,就感覺到人的喘息和刀劈下來帶起的風聲。好在,他們反應迅速,好在,對方只有一個人,好在,對方沒有彈藥了。所以,他們完成了任務,他們得到嘉獎,他們升職了。
說得輕松,我聽得后怕。在跳下去之前,誰也不知道那下面有多少人,在跳下去之前,誰也不知道那些人手里有什么樣的兇器。即便是那個手里只剩下一把刀的兇徒,如果他做好準備……
我認識的警察,工作之余都盡量不穿制服。
那是一個夏天的傍晚,我和幾個朋友在夜市上小坐,就看不遠處突然間起了騷動,人們四下奔逃,原來是兩個喝了酒的年輕人打起來了,掀了小吃攤的桌子,一地狼藉。攤主驚慌地喊:“誰幫著叫警察啊!”
當時,我們中間有一個小警察,這是他的休息日,他并沒有穿制服,他的女朋友緊緊地抓住他的手臂,將他牢牢地固定在椅子上。他看看騷動的人群,低頭,繼續吃東西。慢慢的,打架者雙方的朋友開始圍過來,板凳、啤酒瓶、西瓜刀、烤肉釬子……他們抓著什么是什么,兩群人沉默著從兩頭往中間湊,眼看局面就要失控。那個小警察推開眼前的碗,看了看女友,掰開她的手,站起來。他上前一把首先將兩個還在撕扯的年輕人牢牢控制住,接著大聲說:“我是警察!你們,還有你們,把手里東西都放下!放下!”
兩邊的人都停下來,互相看看,有人悄悄扔下了手里的啤酒瓶,接著,其余的人也陸續放下了手里的家伙。但是,兩邊都沒有散去,就那么對峙著,最中間,是那個小警察,和一手一個抓著的打紅了眼的酒鬼。他就那么抓著他們,一步一步朝外走。人群慢慢給他們讓開一條道。我看著他的背影,我看到他襯衣的后背有汗濕的痕跡,那肯定不是因為剛才出手那兩下造成的。還好,警笛聲由遠及近,轄區派出所接警趕到,他將兩人交給他們,簡單說幾句,而后折回來。我們還在那里坐著,只是,他女友哭了,哭得挺厲害,然后站起來,抓起自己的包,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們都站起來,想去追,可是,都沒有動。我們也不敢看他,害怕看到他眼底的悲哀和無奈。他就那么站著,看著女友消失的方向,一動不動。
我住的那個大院漸漸熱鬧起來。有那么一兩年的時間,院子里每個月都有花車進進出出,單元門上的大紅喜字糊了一層又一層。再后來,年輕的小夫妻們就抱著孩子了,再后來,這些孩子都到了上幼兒園上學的年齡了。當年的小警察們已經從特警的崗位上退下來,有緝毒的有刑偵的有反扒的,這時候差不多都是單位的骨干和中堅力量了。
每天早上,都有一輛車停在操場邊上,或者是面包車或者是越野車或者是轎車,或者刷有藍白兩色的警用標識或者掛著警用牌照,把一群孩子塞進去,車就開走了。等到傍晚,一群孩子被當中某個孩子的媽媽一齊接回來,可能是五棟樓中的任何一家,孩子們擠在一起做作業,等著某個媽媽喊開飯,圍著桌子坐一圈。門鈴會不時響起,就有一個孩子被爸爸或媽媽接走,等到天黑透了,可能還有一兩個孩子沒人來接,這個媽媽就扒小豬仔一樣給孩子們洗澡安排他們睡覺,然后還要把一堆穿臟的小衣服或小鞋給洗干凈。
沒錯,這個院的孩子,都經歷過這樣的集體上學和放學,集體吃飯和睡覺,都有共同的干爸和干媽。
網絡無所不能的今天,誰也不能幸免,或福或禍。一則警車私用的視頻瘋傳,從而斷送了一個能力卓越的刑警隊長的前程。沒有申辯也無從申辯,每天早晨送孩子上學的車還是靜靜地停在操場邊,只不過從警車換成了私家車,從穿戴齊整準備開始一天工作的爸爸換成睡眼惺忪頭發還蓬亂的媽媽。她們只是淡淡一笑:“孩子小,必須接送。以前想偷個懶,男人每天要準時上班,正好把孩子們都送到學校。既然上面說不許,不讓他們送就是了,大不了,回來再睡個回籠覺。”
這個大院的孩子,基本上都在一所學校讀書,這個大院的警察家屬,基本上由全職太太組成,間或做點兒不用按時按點的小生意。沒辦法,兩個人,總有一個人要照顧家照顧孩子。只是,外面的人不知道。
一個警察,三十出頭,不穿制服的時候看起來挺講究,像個事業有成的青年企業家,但他給人的印象并不好,只要開口就滿嘴臟話而且酒風極差,一喝就醉一醉就鬧,鬧起來連喊帶罵最后總是哭著睡過去。他青梅竹馬戀愛十年結婚五年的妻,和他最好的朋友一起背叛了他。一個月三十天,有二十天他都在值班加班,這二十天里有至少十天,他的妻和他的好友就像夫妻一樣生活著。最后,在一個沒有預兆的下午,被興沖沖趕回家給妻過生日的他輕易撞破……
還是他,在前往犯罪嫌疑人家中實施逮捕時,意外發現對方尚未成年的孩子在家。他沒有破門而入,沒有大聲厲喝,沒有掏手銬,甚至沒有讓嫌疑人當面履行程序,而是告訴孩子,自己是他爸爸的朋友,來通知他爸爸出差。直到孩子的爸爸刑滿釋放到派出所送錦旗,周圍人才知道,幾年的時間里,他一直負擔著那個孩子的生活和學習。
并不是想為警察歌功頌德,真的,我見過的壞警察也有,仗著披一身制服無法無天,我也在心底痛恨且鄙視這些敗類。但是,同時,不由自主地,眼前會浮現出一張張熟悉的平凡的臉孔,朝著孩子張開雙臂的爸爸,抱著生病的孩子狂奔在午夜街道上的媽媽,站在窗前一直盯著大門口等家長來接的孩子……
我終于能夠回憶起來,為什么在最初寫這部小說時,我要給它命名為《天使的翅膀》。是的,就像有些前輩批評的那樣,在這部小說里,我寫的警察,無疑是正面的甚至是完美的,按戲劇元素來說,有激烈的沖突矛盾有鮮明的人物反差才會更精彩。可是,我寧可不要這種精彩,我也想給他們一個美好的結局。在寫這部小說時,幾乎一氣呵成,沒有糾結的痛苦沒有無法取舍的煩惱,我在里面寫到打擊,他們承受的打擊,幾乎都是正面打擊,無論來自罪犯還是親人。我敲著鍵盤,盯著屏幕上跳出的一行行字,眼前出現的,卻是一張張熟悉的面孔,那些面孔上,寫滿著生活的疲憊和辛苦。雖然我知道,悲劇能給人以更深刻的印象,但是,所以,我一廂情愿地堅持想要一個美滿的結局,我更想給他們一個溫柔的側寫。
這是我心里最真實的聲音。
責任編輯/季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