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一天我送快遞到一個人家。收件人是個年輕的女孩,就是最熱衷網購的那種,從屋里出來,接了快件就向我要筆簽收。我提醒她說,先開箱看一下貨吧。
這可不是因為我有責任心,這是公司的規定。公司規定一定要讓收件人開箱后再簽收,否則后果一律由我們送貨人自負。我才不想負這么多的后果,所以我堅持要她先開箱后簽收。她似乎有些不耐煩,對我送來的貨物看起來也不怎么在乎,馬馬虎虎說,哎呀,不開了吧,我忙著呢。我說不行,不開箱不能簽收的,除非——她趕緊問我,除非什么?我說,除非你在單子上寫明。她又問要寫什么,我說,寫收件人自愿不開箱驗貨,與遞送員無關,一切后果自負等等,再簽上你的名字。她又嫌煩,說,哎喲,煩死人,要寫那么多字,算啦算啦,就打開來看看吧。可是箱子包裹得很嚴實,她又皺眉,又想馬虎過去。還好,我隨身帶著小刀子,將包扎箱子的膠帶劃開來。我這小刀子就是專門對付那些嫌麻煩的收件人的。他們會以沒有工具打開箱包為由,就強行直接簽收,馬虎了事。這種做法我是不能允許的。
當然你們也都知道的,其實收件人并不都是這樣的人。有些人的習慣正好相反,他們對付快遞來的貨物的頂真程度讓你簡直忍無可忍。比如一個婦女喜歡從網上購買衣服,每次拿到衣服,她都上上下下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反復檢查,甚至連線縫都扒開來看個仔細。我在旁邊看得心里暗笑,她是不是以為這衣服是我本人縫制出來的?就算看出線縫有問題,她拿我有什么辦法呢。另有一個婦女也是經常買衣服的,有一次打開箱子驗貨時聞到一股橡膠味,她堅持說這是假冒偽劣產品,當場就要退貨,又說穿這種衣服會得癌的,說得嚇人倒怪。但無論是貨真價實還是假冒偽劣,都與我無關,她這是在為難我。我耐心跟她解釋了條例,驗貨時只有當貨物損壞或原先確認過的尺寸顏色不符才能拒收,沒有一條規定說,衣服有異味也能當場拒收的。最后磨了半天,她還算講理,收下了那件可能很恐怖的衣服,決定打客服電話要求退貨。后來怎么樣我就不知道了,也不關我事。還有一個收件人也很奇怪,一定要問我叫什么名字,我說公司沒有規定要報名字,可以不告訴她。但見她執意要問,我就告訴她了,我還心存僥幸地以為她要給我介紹對象呢。不料下次去的時候,她又問我的名字,我說上次告訴你了。她說記性不好,忘了。我又告訴一遍。如此三番幾次的,我心里有疑問,我跟她解釋說,其實,送快遞跟名字沒有關系的。她說,怎么沒有關系?我連送水工都要問他們名字的。我想她可能是防患于未然吧,生怕哪天出了事找不到人。但其實她不知道快遞公司都有規定的,哪一片區域歸哪一個快遞員,都是清清楚楚的,她只要說出她的地址,公司就能知道是誰送的,除非那是個不規矩的公司。如果是不規矩的公司,你知道快遞員的名字也沒有用,你就算知道老板的名字,也同樣不能解決問題的。
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什么鳥你都得小心應付,誰讓你是快遞員呢。現在快遞中的差錯很多,無論誰是誰非,最后鳥屎總是要拉在我們頭上的,我們只能如履薄冰地保護著自己的腦袋不受鳥的欺負。
不說鳥了,還是回到眼前的這個人身上吧。她終于打開紙箱,拎出那個貨物,我才沒心思管她是什么貨物,就算大變活人也不關我事。可是她還偏偏把那貨物揚到我的眼前,喏,看見了吧。我貌似瞄了一眼,是一條打底褲,還洋紅色呢。我心里就很瞧不起她,別以為我不知道,網購一條打底褲,貴不過幾十元,最便宜的十塊錢就賣了。她倒沒為她的低廉的打底褲難為情,放下打底褲后,又說,行了吧,算驗過了吧,可以簽收了吧?
當然可以了,我又不是有意要刁難她,只要她按規矩辦就行。我請她在單子上簽了名,我撕走上面一張,就可以走了。她也回屋里去了,兩下剛剛轉身,忽然我聽到她那里發出一聲尖叫,我以為又出錯了,趕緊回頭看,她卻已經笑得直不起腰了,弓著身子在那里哎喲喲,哎喲喲。我不知道她哎喲個什么勁,既然她不是找我麻煩的,我趕緊撤。她見我要撤,才勉強直起了腰,沖我說,哎喲,我買過一條一模一樣的哎,哎喲,我怎么忘得干干凈凈,一點也記不得了,看到它,我才想起來,前幾天才買過的呀。這與我無關,我還是得撤。她又說,我不會得老年癡呆了吧,我才25歲呀。這仍然與我無關,我再撤。
我這才撤走了。
我開始干這一行的時候,還有些新鮮感,但時間一長,什么感也沒有了,什么都一個樣。收件人呢,恐怕有七八成都是剛才那樣的小八婆,手里有一點錢,錢又不多,凈在網上淘些不值錢的甚至沒多大用的東西。我真是替她們想不通,她們那手,真的很癢,一天不拿鼠標點一下,又點一下,再點一下,貌似這一天的日子就過不下去。當然,就是因為她們天天點一下,又點一下,再點一下,快遞公司就那樣如雨后春筍般地冒出來了,而且越冒越多,越冒越強。我都聽說了,現在有一千多家快遞公司。我同事說,一千多?誰統計的,那些連冊都不注的黑公司他統計得了嗎?我同事比我有想法,按照統計的數字是一千多家,按照他的想法,那就不知道是多少家了,難怪競爭這么激烈。
當然,這無數無數的收件人,她們收到的東西,也不一定都是她們自己買的,也有別人贈送或代購的,比如男朋友啦,比如父母啦,比如別的什么人啦,但那個比率是很小的。
說起來,我不應該抱怨她們,更不應該瞧不起她們,有了她們,才有快遞公司的生意,才有我們的飯碗。其實她們中間也有好多不錯的女孩,如果她們的手不那么癢,其實真是很好的,如果我能夠找其中的任何一個做老婆,也都心滿意足了。
有一次我到一家送快遞,那姑娘開了門,還客氣地緊著請我進去。我知趣,才不會進去。但她太熱情了,甚至還過來拉我,說,進來呀,進來呀,沒事的。那我也只能站在她家門口,就這么一站,我順便朝她屋里一望,我的個媽呀,堆了半屋子的快遞,多半都還沒有開包呢,封得死死的。我不知道這是哪家快遞公司遞送的,怎么能不開箱給貨就給她了呢?不過這也不關我事,我只要做好我的工作就行了,還管別家快遞公司干什么,各家有各家的規矩。我只是想,這樣的老婆我不娶也罷,她這哪里是購物,分明是在做游戲,我一個送快遞的,哪有那么多錢給她過家家啊?
我這算是自卑呢,還是自虐呢?我這算是一廂情愿呢,還是情愿一廂呢?
這是關于收件人的林林總總,關于寄件人呢,我是看不見他們的,但我也知道,反正五花八門,什么樣的都有,因為我看不見他們,我也懶得說。
我還是更關心一下我自己吧。有時候我到了某一個小區的時候,會有一種做夢的感覺。為什么是做夢呢,因為對這些小區太熟悉了,因為這些小區太相像了,我每天進入不同的小區,但它們好像又都是同一個小區,無法區別,不僅夢里會夢到它們,就是醒著的時候,也會把它們當成是夢境。
其實,即使你不進入這些小區,即使你閉上眼睛,想一想,難道不是這樣嗎?這許許多多新建起來的小區,難道不是差不多的模樣嗎?火柴盒似的豎在那里,一幢貼一幢,只是有的貼得緊密一點,有的貼得寬松一點,這就是小區與小區之間僅有的差別了。前者呢,就叫個普通小區,后者則可以稱作高檔小區。至于那些樓的形狀和顏色雖略有差異,但這不是問題的關鍵,只是表面現象而已。我們都是成年人,不會被表面現象蒙蔽了雙眼哦。
然后你再找到某一幢,到幾零幾,是高層的話,就坐電梯,不是高層,就爬樓梯。然后,你敲門,或者按門鈴。然后,有一個人在里邊問,誰呀?你說,快遞。然后,門就開了,你望里邊一瞧,別說大樓和大樓相似,這屋里的裝飾,也差不多少。
如果你每天每天都行進在這差不多的空間和時間里,你也許真的會搞不清什么時候是夢,什么時候是夢醒了。
好了好了,別做夢了,現在我已經從打底褲那兒出來,又來到另一個差不多的小區,找到一幢差不多的樓,上了幾乎一模一樣的樓梯,然后,按響門鈴。里邊問,誰呀?我答,快遞。門立馬就開了,都沒從門鏡里朝外看一看再開門,不知道是他們的警惕性太差,還是對遞送來的貨物太看重、太著急。
前些時有個新聞說,某女獨住,被快遞員殺了。這個新聞出來后,我和我的同行以及我們的老板都有些沮喪,有很不好的感覺,以為快遞業要下滑了,以為快遞件會大大減少了。結果呢,根本就沒少,還越來越多了。所以我們老板又神氣起來了,到那一年的11月11日凌晨,那個電子購物,不叫購物,叫秒殺。那可是殺得個昏天黑地。
有時候我也很無聊,就幻想著哪一天能夠碰到一個不太相同的收件人,但是沒有,真的沒有。現在站在我眼前的這個,還是那樣子,她打開箱子,眼睛往下一掃,算是看過了,說了聲,我暈,就簽收了。我不知道她“暈”什么,反正我也沒注意快遞的是什么東西。關于我們遞送的貨物,每一聯單子、無論是最后執在我手里的一聯,還是貼在箱子上留給收件人的那一聯,上面都寫明,但是我才沒那么多時間和那么好的心情將每天要送的東西一一看過來,我只管送,不管知情,更不管收件人對于收到的貨物的表情,所以她對于貨物暈不暈,不關我事。她既然簽了,我就完成任務走了,至少比前面那個不肯驗收的打底褲干脆些。
沒想到的是,她的這個暈,后來暈到我頭上來了。那貨送后的第三天,也就是中間隔了兩天,我接到一個婦女的電話,問快遞怎么沒到?這事情不稀罕,多了去了,我也不著急,先問她怎么個情況,她說我前天上午給她打過電話,說馬上送到。結果等了兩天也沒到。
這也是個人物呀,等了兩天才給我打電話,真不著急啊。我回想了想我前天的工作,沒有遺漏呀,前天的任務我都完成了呀。不過我也仍然沒有著急,我又問她,你前天接到的電話,確定是我打給你的嗎?她說當然呀,我手機上還保留著你的電話呢,要不我怎么會打電話給你呢,幸虧我留著,否則還不知道找誰呢。其實她的話是不對的,或者說不完全對,快遞收不到,不一定全是快遞員的問題,也可能是其他的某個環節出了問題。不過我也還是理解她的,像她這樣的婦女,又不知道快遞公司是個什么樣子,又看不見公司的操作程序,她不可能想象我們倉庫、我們的分揀中心是個什么樣子。她能看見的,就是快遞員了,她不問我問誰呢?何況我的手機號碼已經落在她手里了嘛。我十分耐心地再跟她確認一遍,你是說,前天我跟你聯系過,說馬上送快遞給你?她說,是呀。我很有經驗哦,又再跟她核對說,那你報一報你的地址和收件人姓名。她報來,我趕緊拿筆記下,承諾她盡快答復。這種事情,我當然得盡快,像她這樣的,看起來性子不算太急,還比較好說話。有些性急的人,根本不問青紅皂白,不論誰錯誰對,一下子就給你捅到公司里,讓你吃不了兜著走。即便是日后查清楚了到底是誰的責任,可你在老板的心目中,已經不是十全十美的了,已經是有了污點的了,虧吧。
前天的運送單早收在公司了,我趕緊擠時間回公司調前天的單子,調出單子我就仔仔細細一一檢查,根本就沒有疏漏呀,張張單子都有人簽收,這說明什么呢,說明我沒有出差錯。我給那個婦女回了個電話,告訴她,她的那個地址,確實有快件,貨物也確實已經投遞了,因為有人簽收了。她立即“咦”了一聲,說,簽收?不可能,我們家白天除了我,沒別人的。我說,我這里白紙黑字,這是無法抵賴的。她又說,奇了怪,那是誰?誰簽收的?我看了看那個名字,簽得龍飛鳳舞,我勉強看出來了,告訴她,是某某某。她愣了一會兒,說,某某某?某某某是誰?我說,就是你家簽收的人呀。怕她不明白,我又重新說清楚一點,就是說,我把貨物投遞到你家,你可能不在家,但是你家有另一個人簽收了。那婦女說,不對呀,我根本就不認得你說的這個某某某,她不是我們家的人,你投錯了。她的口氣倒是一直蠻平靜蠻客氣的,可客氣有什么用,她再客氣我也要把快件投給她呀,可是快件到哪里去了呢?我的腦袋“轟”地一下大了,我趕緊冷靜下來,讓腦袋縮回去,仔細想了一想可能發生的錯誤在哪里。既然簽收的人名錯了,首先,我當然想到了地址。我還是有些經驗的,我再和那婦女核對地址,果然,地址錯了一個字,洪湖花園,成了洪福花園。我經驗豐富,一下就知道,這方言口音問題,因為發音中的和h和f分不清的原因。
我的心情就更寬松了,我首先想到的是,那不是我的責任,那是寄件人的責任,怪不著我,當然,也同樣不能怪收件人。我趕緊安慰她說,好了,你別著急,我知道問題在哪里了,我投到寄件人提供的錯誤地址上去了,這事好辦,我再到那兒跑一趟,拿回來,再給你送去就是。那婦女說,也太粗心了,地址都會寫錯。我當然知道她說的不是我,我放心下來,趕緊著往那個錯誤的地址去。
這時候我仍然一點也不著急,寫錯地址的事情太多了,寫錯人名的也很多,許許多多的錯誤,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他們犯不出的。有一次我打電話問收件人,你是某某街某某號某某小區某幢樓某零某室嗎?對方說是的呀,我正在家等著快遞呢。我就送過去了,那個人也高興地簽收了。可是很快又有人來電話討要這個快件,我說已經準確投遞了,而且簽收了。但是他說沒有收到,更沒有簽收。這真是奇了怪了。這事情后來經過長時間的反復糾纏,攪得我們大家都不知所以了,最后才發現,這個快件根本就投錯了一個城市,兩個城市竟然有兩個同名的小區,不僅小區同名,連街名和門牌號都是一樣的,你以為這樣的事不會發生嗎,它真的會發生。
更多的是寫錯收件人電話的,你打到那個錯誤的電話上,人家挺好說話的,告訴你打錯了。不好說話的,還操你媽,你能和他對操嗎?當然不能。
總之事情就是這樣的,無論是正確的寄件人和收件人,還是錯誤的寄件人和收件人,他們都是你上帝,只不過這些看得見的上帝和那個真正的看不見的上帝才不一樣呢。有一次我手機出了故障,用不起來了,我知道情況緊急,趕緊去維修,可是就那么短短一個小時時間,有客戶就已經投訴到公司了,說我關機,一個送快遞的怎么能關機呢?強盜邏輯呀,難道送快遞的就不能有一點特殊情況嗎?萬一我路上遭遇車禍昏死過去了呢——我呸。我還是別遭遇車禍吧。無論你遭遇什么禍,人家都是上帝,你都是上帝的仆人。
現在我到了洪福花園的那幢樓,上了那個幾零幾,敲門,門開了,一個陌生的婦女出現在我面前,有些茫然地看著我。盡管很可能我前天剛剛見過她,但我仍然覺得她陌生,我不可能記住每一個收件人的面孔,這很正常。我如果有那樣超常的記憶力,恐怕我也不必再風里來雨里去送快遞,我干脆毛遂自薦到情報部門當間諜算了。
不過她的臉陌生不陌生倒也無所謂,我又不是來找她本人的,我是來討回送錯了的貨物的。我直截了當跟她說明了情況,我一邊說,她一邊搖頭。搖到最后,她說,你搞錯了,我沒有收你送來的快件。我說,我是前天來你這兒投遞的,是你自己簽收的。雖然我覺得她是個陌生人,但我一定得先強加于她,否則——沒有否則,事實就應該是這樣的。她疑問說,你投快件給我,我收的?你見過我嗎?我怎么沒有見過你?我不好說見過她,但也不敢說沒見過她,我換了個思路問她,那你,平時有網購、電視購物這些嗎?她說,有呀,經常有,我經常收快遞,不過,不是你送來的。只要她承認收過就好,我這才拿出單子來,遞給她看,我說,你看,這地址,是你的吧?她看了看地址,有些奇怪地說,咦,地址確實是我的,但是收件人不是我呀。不等我再發難,她又進一步看出了問題的實質,跟我說,不僅收件人不是我,簽收的人也不是我,別說名字不是我,筆跡也不是我的呀。
我滿以為這樣一個小錯誤,只要再到錯誤的地址上跑一趟,負負得正,就能解決了,哪知情況復雜起來了,我的腦袋又大起來。她倒是蠻善解人意的,跟我說,是的呀,現在送快遞麻煩的,很容易搞錯,現在的人都是粗枝大葉的。看來她真是深知我的難處,她又主動建議說,你要是不相信,你拿紙出來,我簽個名你比比看,看那單子上到底是不是我的字。我也沒有其他的法子,只能這樣做了,顯得我很不相信人,很小雞肚腸。但是你們不知道,干我們這行的,不得不這樣,不然你稍稍馬虎一點,賠得你傾家蕩產。即便是貨到付款的那一類,不需你賠錢,也得讓你賠時賠力賠聲譽,總之你得賠點什么。
她在我提供的紙上,寫下了她的名字,我只瞄了一眼,心里就認了,我手里的運送單,肯定不是她簽收的。她見我沒說話,以為我看不出來,又認真地指點著她的筆跡跟我說,你看,這筆跡,完全不一樣。再說了,我要是簽了,我為什么要抵賴呢,沒必要吧。雖然我一眼就看出來不是她的字,但我還是不甘心。我不能甘心,我一甘心,這事情就沒有余地,沒有退路了。我又換了個思路,再問她,會不會你不在家,是你家里人簽的?她說,我家里人白天都不會在家的,再說了,我家里也沒有人叫這個名字的呀。她看我一臉的疑惑,又說,你快遞的什么東西呀,貴重物品嗎?我說,好像不是貴重物品,沒有保價,是某某電視購物的拖把。她說,那就更不可能有人冒領了,冒領個拖把干什么?值嗎?我說,可是,可是那把拖把會到哪里去呢?她態度一直很好,可我仍在懷疑她。她終于也有點不高興了,開始批評我說,你自己也有問題的,單子上的收件人明明叫張三,你卻讓李四簽收,連個“代”字也不寫。我不能同意她的說法,公司規定也沒有說一定要本人簽收,家人是完全可以代收的。再說了,如果有人存心冒領,寫個“代”字有屁用。
我就真的奇了怪。雖然說起來,送快遞的遇到的奇怪事情很多的,但是因為我這個人生性謹慎,也知道保住飯碗不易,所以一般是不會出差錯的。這一回問題到底出在哪里呢?我整理了一下思路,先是寄件人把小區的名字寫錯了,我當然是按照寄件人寫的地址去投遞,這第一步,我沒有錯;第二步,電話沒有錯,我也通過電話,收件人本人也接到過電話,等待我送貨去的,這第二步我也沒錯;第三步,我到了寄件人給的錯誤地址那里,人家確實正在等著快遞呢,就簽收了,雖然不是收件人本人的名字,但反正他們是一個屋檐下的,應該不會錯,這第三步,我仍然沒有錯。
我沒有錯,拖把就不會有錯,但是那把正確的拖把它到底到哪里去了呢?
我再調動起以往的經驗教訓,仔細想了一下,是我走錯了樓層嗎?應該到五樓的,結果潛意識里我想偷懶,就少爬了一層,到了四樓?或者,我走錯了一幢樓,把三幢看成了二幢,這也是有可能的,或者,我根本就沒有來過這個小區,我到的是另一個小區?
反正你們知道的,小區和小區之間,樓和樓之間,樓層和樓層之間,真是很相像的。
這個想法一出來,立刻把我自己嚇了一跳,正如我在夢里看到的,一幢一幢的樓,一個一個的小區,都是一樣的。但是我是按圖索驥的,難道我手里拿著一個地址,會走到另一個地址去嗎?我如果沒有去過那個小區,我怎么會記得那個小區呢,難道是在夢里去的?
難道夢里的事情比現實更清楚?
我不敢說“不可能”。
什么都是有可能的。
只是現在沒有任何證明來證明我到底是犯了哪一項錯誤。
我回憶起前天送快件的情形,忽然靈光閃現,我想起來了,我在那個小區,曾經遇到了一個熟人,我們還站在小區的路上說了一會兒話。
我只要找到這個人,事情就迎刃而解了。
可事實上,我離迎刃而解還差得遠呢。
我本來是個不著急的人,所以我難得犯錯,一個難得犯錯的人,一旦犯了錯,肯定比經常犯錯的人要著急。我就是這樣。
我現在有點著急了,倒不是因為丟了一個拖把,而是因為我的工作責任心和我的記性,這兩者比起來,后者更重要。如果連兩三天前發生的事情都不能記起來,豈不要讓我嚇出一身冷汗來。
我著急呀,一著急,就把我在小區里碰見的那個熟人的名字給忘記了。我努力地回想,努力地在自己混亂的腦海里撈出他的確定身份來。
他到底是誰?
家人?同學?朋友?同事?親戚?鄰居?
還好,像我這樣的屌絲男,關系密切的人也不算多。我先在手機通訊錄里找了一下,用他們的名字對照我記憶中那個人的長相,想啟發一下自己。開始的時候,我看著每一個名字,都覺得像,但再看看,又覺得每一個都不是。
然后我又不懼麻煩一一地把有可能的人都問了一遍,有人聽不懂,不理我。凡聽懂了的,都特奇怪,說,什么小區,聽都沒聽說過,我到那里干什么,你懷疑我包二奶嗎?也有的說,你什么意思,今天又不是愚人節,就算今天是愚人節,你的把戲一點也不好玩。還有一個更甚,說,你在跟蹤我?誰讓你干的?你不說我也知道,是誰誰誰讓你干的。我一聽,這不快要出人命了么,趕緊打住吧。
如此這般,我心里就更著急了,再一著急,不好了,連那個和我在小區里說話的人長什么樣子我都忘記了,我們在那里說了什么,更是一點印象也沒有了。我急呀,我怕這個明明出現過的人一下子又無影無蹤了,就像從來沒有一樣。
見我抓狂了,我一同事提醒我說,你去看看小區的攝像吧,只要你們站的位置合適,也許會把你和那個人錄下來的。我大喜過望,趕緊跑到小區。可是那物業的說,這個不能隨便給人看的,要有警察來,或者至少要有警方出具的證明。這也難不倒我,我再找人唄。聯系上警方,警方問我什么事要看錄像。我說,我送快遞的,丟了一把拖把。警方以為我跟他們開玩笑,把我訓了一頓。我不怕他們訓我,打我也不要緊,我再央求他們,又把事情細細地說了,拖把雖然事小,但是丟飯碗的大事。結果果然博得了他們的同情,其中更有一個警察,特別理解我,說,你們也挺不容易的,現在要快遞太多了,我老婆就上了癮,天天買,甚至都不開包,或者一開包就丟開了,又去買,害人哪。
我靠著警方的這點同情心,終于可以看小區的錄像了。小區物業也挺熱心的,幫著我一會兒快進,一會兒快退,找到我所說的那個時間段,再慢慢看。我的個天,果然有我,我還真的是進了這個小區的。我看到我電瓶車上綁了如此之多的快件箱子,自己都把自己嚇一跳。要是看到的是別人,我一定會替他擔心的,這輕輕飄飄的車子,能載這么多的貨物嗎?
但那確實就是我干的事情。只是平時我騎著車子在前面走,那許許多多的貨物堆在我身后,我看不見它們。
跟著我的身影再往下看,我的個老天,我真的看到我在小區碰到的那個人了。
那個人是我爺爺。
你們別害怕,我爺爺死了三年了,我遇見的是三年前去世的爺爺,我都沒害怕,你們更不用怕。
大家都說,在現在的這個世界上,什么都可能發生的,難保死而復生的事情就不會發生哦。
爺爺穿著綠色的郵遞員的制服,推一輛自行車,車上也綁著大大小小的紙箱子。不過這并不奇怪,因為爺爺年輕時是郵遞員,我干上快遞的時候,我媽曾經罵過我,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子打壁洞。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跟我媽開了個惡心的玩笑,我說,我是爺爺生的嗎?把我媽氣得笑了起來。
雖然爺爺的出現沒有讓我覺得奇怪,但我多少還是有些不解,在小區的攝像頭下面,我問爺爺,你這么老了,怎么還沒退休?爺爺說,我本來是休息了,可是他們說人手不夠,請我們這些早就休息了的,都出來幫幫忙。我想了想,覺得這也無可厚非。所以你們別以為你們平時能夠看到大街小巷的馱著快件的快遞員穿來穿去,其實還有一部分你們并沒有看見哦。我正這么想著,爺爺又跟我說,現在這日子真的方便,就算你從美國買個東西,幾天就收到了,不像過去,等一封平信都要等上十天半月的。我說,那是,現在這速度,簡直就不能叫速度了。爺爺說,那叫穿越。我正想夸爺爺時尚,爺爺又說了,快過年了,我想給你奶奶買個新年禮物快遞過去。我吃了一驚,說,我奶奶?她不是死了二十多年了嗎,她能收到嗎?爺爺說,孫子哎,咱們這是趕上好日子啦,你說現在這日子,有什么事是辦不成的?
說了幾句,爺爺就推著自行車送快遞去了,我也想得通,他年紀大了,車上裝了那么多貨物,他騎不起來了,只能推著走。
我回家告訴我媽,說我三天前在某某小區遇見了爺爺,我媽“呸”了我一聲,罵道:“做你的大頭夢吧。”
我媽這一呸,讓我迷惑起來,或者說,讓我驚醒過來,難道小區里發生的一切,真是我做的一個夢嗎?
一直到我的手機響起來,我才確認,這會兒我醒著呢。但是我又想,真的就能夠確認嗎?人在夢里也會接打電話的呀,我自己就經常做打電話的夢,那真是活靈活現,按健,接聽,說話,無一不和醒著的時候一模一樣。
電話是應收拖把的那個婦女打來的,她說拖把收到了,還謝了謝我。我很驚奇,我還沒找到拖把呢,她倒已經收到了,真叫人費解,這把拖把到底是哪一把拖把?是哪個好心人知道我糾結,替我把拖把補上了;或者,是別一個粗心大意的寄件人,也寫錯了地址,恰好錯到她的地址上去了,于是別人的拖把就錯遞到她家去了;或者,是我爺爺心疼我,躲在哪里作了個法。
誰知道是怎么回事呢,反正拖把到了,不再有我什么事,我很快就把拖把拋到腦后了,只要不再追究我的責任,一切OK。
我回到公司,又接了一沓任務,低頭一看,單子上頭一個投送地址是:夢幻花園。
我就出發往夢幻花園去了。
作者簡介:
范小青,女,江蘇作協主席,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1980年開始發表文學作品,先后出版發表《褲襠巷風流記》《老岸》等長篇小說11部,并有文字被譯成英、日文介紹到國外。創作《費家有女》《新江山美人》等電視連續劇百余集,創作字數達1000萬字。短篇小說《城鄉簡史》獲得第四屆魯迅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