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今世界,能源缺乏已成大國之憂,中國資源的特點是“貧油、少氣、多煤”,煤儲量居世界第三位。目前,中國所需石油的進口量已占一半以上,這無疑是一個令人警醒的信號。如果國際形勢發生變化,如果石油匱乏成為現實,中國能源怎么辦?
一個龐然大物。一個獨一無二、無所畏懼的龐然大物,猶如一條巨大的章魚在地球上,在中國大地上蠕動。它生長的速度極快,而且今天還在加速。它身軀壯闊,身段柔軟,目光如電,長長的八肢伸向大江南北,時而舒展時而收縮,思考的時候行動飄忽不定難以預測,捕食的時候快如疾風閃電。它就是世界煤炭業的巨無霸——中國的神華集團。
基因突變是進化發展的偉大動力。突變的中國猶如一個巨大而溫暖的子宮,孕育出許多赫赫有名的企業巨頭,神華就是其中一個。神華落生在大變革時代的產床上,它的發展是一個神話,是獨一無二的“中國創造”,2012年,每天創造利潤2個億……
中國資源的特點是“貧油、少氣、多煤”,煤儲量居世界第三位。目前,中國所需石油的進口量已占一半以上,這無疑是一個令人警醒的信號。如果國際形勢發生變化,如果石油匱乏成為現實,中國能源怎么辦?
神華,給出了一個答案。
——摘自寫作筆記
一、美國的月亮比中國的圓嗎?
——歷史從頭開始:一個艱難的決定
改變歷史的主要是三種人:科學家以個人的志趣改變歷史,企業家以個人的欲望改變歷史,政治家以個人的理想改變歷史。
相比之下,企業家潮起潮落的現象屢見不鮮,偉大的企業家留下的文化遺產更多帶有豐碑的性質。政治家朝野更迭,變化莫測,今天革命了,明天又復辟了。列寧一手創立的蘇聯大帝國曾經迷倒全世界勞苦大眾,結果不到80年便灰飛煙滅,剩下一堆冒著青煙的燒紙般的破碎而痛苦的記憶。一代偉人留下的思想雖然長久影響著人類或部分人類,但后人必須對他的遺產進行小心翼翼的辨別與揚棄。唯有科學家,以其獨創性的杰出的發現、發明推動人類文明不斷躍升,對歷史的改變最為普泛、巨大、長久并且永不回頭。
科學技術是造福全人類的第一生產力,信然也!
翻讀歷史,我驚訝地發現,給人類帶來空前災難、讓大半個地球血流成河的納粹德國,也曾留下諸多造福世界的科學發明和創意。當然,我們永遠不可忘記德國法西斯、意大利和日本軍國主義戰犯所犯下的反人類的滔天罪行,但他們確實留下了一些有益科學發展和社會進步的創新。比如:
1933年,希特勒宣布禁止虐待動物,不久又宣布禁止狩獵,并制定了一部環境法和禁止對動物進行活體解剖的法律。
納粹德國進行了世界上第一次關于吸煙成癮的科學研究,并發現了吸煙和肺病的關系,自此規定18歲以下青年和軍人嚴禁吸煙。
希特勒上臺三個月后,德國開始修建世界上第一條沒有收費系統的高速公路。
納粹黨黨員維爾納·馮·布勞恩發明了火箭。
二戰期間,戈培爾指揮德國文化部門制作了大批電影,第一次把黑白膠片變成彩色膠片,也第一次在攝影過程中使用了起重機和軌道車。
納粹科學家在集中營對囚犯進行了慘無人道的試驗,但這些“地獄醫生”留下的科研成果對后來開發免疫疫苗、解毒藥都有一定幫助。
納粹德國發明了煤制油技術。
本章故事就從這里切入……
死神的巨大陰影掠過歐洲硝煙彌漫的天空。
雨點般的炸彈從天而降,一座座城市淪為一片廢墟和血海。那是人類歷史上最悲慘的記憶,數百上千架飛機掠過華沙、巴黎、莫斯科、倫敦等歐洲各大城市的上空,投下密集的炸彈,把和平的日子、美麗的家園和人們的生命炸成碎片。還有數以千計的坦克在歐洲大地隆隆推進,碾碎了幾乎所有的城防工事,把人類文明一次次毀于鋼鐵與死亡的火焰之中……
這一切都是戰爭瘋子希特勒干的。
二戰期間,法西斯德國開動了人類歷史上最龐大的戰爭機器。據統計,德國海軍生產和俘獲的艦艇共有4565艘:其中包括9艘戰列艦、10艘巡洋艦、10艘輔助巡洋艦、42艘驅逐艦、1188艘潛艇、3306艘各種各樣的小艦艇和輔助艦。
德國空軍共生產飛機113514架:其中包括53728架戰斗機、12359架戰斗轟炸機、18235架轟炸機、6299架偵察機、1190架水上飛機、3079架運輸機、3145架滑翔機、2549架聯絡機、10942架教練機、1988架噴氣機。
德國陸軍共生產和俘獲坦克52522輛。
德國制造、征用和掠奪的數以千萬計的車輛還未統計在內。
讓我們驚異的是,數量如此驚人的戰爭機器是怎樣開動的?當時的德國怎么會有那么多油?
業外人士很少知道,德國于1913年發明了第一代煤制油技術,并于1927年建成世界第一座工業化生產的煤直接液化廠。到二戰期間,相繼有十余座工廠投產,不過規模不大,大都年產10萬噸或20萬噸。至1944年,德國煤制油生產總量已達423萬噸。那時煤制油工藝技術比較粗糙,成本極高,但希特勒為了把戰爭支撐下去,不惜代價也不計成本。據說到了戰爭后期,德國法西斯60%的飛機,50%的車輛是靠煤制油支撐的。德國戰敗后,這些煤制油工廠被夷為一片廢墟。
中東大規模石油儲藏被發現后,煤制油技術就此沉睡。
2002年中秋節,明鏡般的月亮又大又圓,掛在美國新澤西州普林斯頓市深藍色的夜空。這座不起眼的小城坐落在紐約和費城之間的特拉華平原上,面積只有7平方公里。它名為城市,沒有那么多華麗的摩天大樓和喧囂的人潮,卻擁有最為濃郁的鄉間特色和林中風景。
入秋,普林斯頓堪稱世界上“最美麗的一片樹葉”。
小小的普林斯頓所以聞名于世,還因為它擁有一所名震全球的大學——普林斯頓大學,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科學家之一愛因斯坦的大腦就珍藏在普林斯頓大學醫學中心。倘若選擇秋天的一個下午,你步入幽靜的校園,那些古老而修美的造型各異的建筑掩映在高大繁茂的樹影中,透著歲月滄桑,也像珍藏著許多湖妖仙女的故事,讓你一下子就能想象出來。微風起處,路上和草坪上五色雜陳的落葉嘩嘩作響,紅葉似火,綠葉如翠,黃葉閃金,像一幅幅令人驚艷的油畫。我的女兒蔣雪孩在美國學習,她告訴我,那里的女孩子個個素面朝天,衣著質樸而簡潔,眼神透徹而明朗。男孩子總是行色匆匆,思想總是不在眼前,偶爾冒出個熟人打招呼,就可能讓他們驀然一驚。一望而知,他們的心靈不在世俗之內,他們是一群仰望星空的年輕人。
當然,本文的故事與他們無關,而與一群仰望星空的中國人有關。
這個中秋節,有幾位中國人是在普林斯頓近郊的一座賓館里度過的。他們隸屬于神華集團,他們都是煤化工專業方面的中青年專家。幾天來,不,幾個月來甚至幾年來,他們與美國H公司(代稱)相關技術負責人進行了多次艱難而友好的談判。最終,在這個中秋夜,雙方禮貌地以“終止合作”達成共識。
美方人員很遺憾。畢竟,他們想從中國大撈一把的打算落空了。談判的最后階段,他們還試圖挽回這次合作。美方代表團里有幾個早年從大陸和臺灣過去的華人,他們對中國國情和項目運作程序十分熟悉。他們真誠地說,我們賣給你們的技術和工藝包確實不夠完備,里面還有些問題,不過我們也就知道這些,眼下只能做到這種程度,不管是否成熟,全部都給你們了。你們要改,我們沒意見,就按你們的意見改。不過,因為貴國政府已經批準了我們的合作,因此我們建議改完以后還叫“美國技術”——這樣有個好處,既然我們收了錢,出了問題就算我們的,各位對自己的國家也好交代,責任可以推到我們身上。畢竟,這是煤直接液化技術的第一次工業化嘗試,風險還是相當大的……
H公司代表講得很誠懇也很感人,不過其核心意思很明白,那就是不管我們H公司的工藝技術有什么問題,你們怎么改我們都沒意見,只要還是打著“美國技術”招牌,只要你們繼續付費……
“謝謝您的好意。”中方主談代表張玉卓堅決地搖搖頭說,“既然你們的技術指標無法重現,也無法實現工業化,我們就沒必要繼續合作了。我們一旦決定自己做,當然要對自己的國家負起全部責任!”
大家都是明白人。談到最后,H公司代表實在沒辦法也沒理由繼續討價還價了。“好吧,我們的最后建議是繼續我們之間的合作,請貴公司回去再認真考慮一下。不管怎樣,作為同行,我們期望你們能夠成功。”美方代表的笑容稍顯尷尬和落寞。
“不打不相識,我們雙方畢竟通過這項技術的探討與合作建立了友情,貴公司將來向其他國家出售這項技術,中方愿意提供必要的技術支持。”張玉卓大度地表示。
離開談判室,圓圓的月亮已經高高升起了。
仰頭看看浩瀚的燦爛夜空,張玉卓話有所指地笑問:“美國的月亮比中國的圓嗎?”
比起浪漫的詩人,科研工作者的思維和言語都是嚴謹的、一絲不茍的。吳秀章說:“人有旦夕禍福,月有陰晴圓缺。全世界的月亮都一樣。”舒歌平說:“不過我們得承認,美國的月亮確實比中國亮,因為他們的生態環境比我們好。”
“我們回房間開個小會吧,研究一下到底怎么辦。”張玉卓的表情變得極為嚴峻。
幾個人集中到張玉卓的房間里,房間不大,床也只好當了沙發。
舒歌平有兩個特點,一是煙不離嘴,二是數字不離嘴,他像牛魔王一樣不斷地噴云吐霧,很快把大家、把賓館、把整個普林斯頓小城都吞沒了。會上,他開門見山說了一句最“沒文化”又一針見血的大實話:“H公司的工藝是個吃屎的工藝。你要說這個工藝一點營養也沒有,那也不完全實事求是,但為了這點兒破營養,我們非要‘美國工藝’這個名號,那就太不值了!”
“我們現在要考慮的是,要不要下決心推倒重來?”吳秀章說,“推倒重來,就意味著我們將獨立承擔一切風險。但我相信舒博士的實驗和結論,一切科研成果必須通過實驗,能夠重現才是確定無疑的。H公司的各項技術指標不能重現,還要它有什么用!”
事關重大,張玉卓決定,隨行各位在普林斯頓稍事休息,他明天立即飛回北京,向神華集團黨組請示后再作最后決定。第二天,當客機轟鳴著騰空而起的時候,張玉卓的心也高高懸了起來。
后來的事態證明,這個美國的中秋夜,是歷史的終結又是歷史的起點。
現在,需要把來龍去脈作個簡要的交代了。
事情緣于上世紀90年代中葉。
在老牛拉破車的計劃經濟時代,大慶石油發出驚天一噴,令國人無比振奮,王鐵人曾豪邁地高呼,我們“終于把貧油國的帽子甩到太平洋里去了”!確實,那時候有點油就夠了,在中國大地上吱嘎行進的萬千牛車,除了抹點蛤蟆油根本用不上油啊!進入改革開放的大時代,百業齊興的中國突然發現,我們的石油遠遠不夠用了。1993年,我國不得不進入“石油凈進口國”的行列,時至今日,我國石油對外的依存度超過一半,能源消耗占世界總量的1/10,僅次于占世界總量1/4的美國,居世界第二位。缺油已成為影響我國經濟安全和長遠發展的關鍵問題之一。
國人這才清醒地看到,中國是一個“人多物薄”的大國,“多煤、缺氣、少油”是中國能源結構的基本特點。許多有識之士意識到,通過煤液化工藝生產合成油,將我國豐富的煤炭資源轉化成“油優勢”,成為中國能源戰略的必然選擇。上世紀下半葉,兩次中東戰爭和接踵而來的兩次石油危機,導致石油價格大幅上漲,以中東富油國家為主的歐佩克“石油聯盟”借機成立,大有壟斷經營的架勢,全球叫苦連天。能源問題由此引起各發達國家的高度重視,沉睡多年的煤制油技術也被喚醒。美國、德國分別投入數億美金,建立了日處理煤200噸的中型實驗裝置,探索煤制油工業化生產的第二代技術。能源極度匱乏的日本則投入2000億日元,設立了雄心勃勃的發展煤制油的“陽光計劃”,期望在尋找和創造新能源方面獲得突破。
第二代較為穩定、經濟的煤制油技術自此開始起步,其中走在最前面的就是建立了日處理煤200噸中試工廠的美國H公司。
中國高層對能源問題面臨的挑戰十分重視,1986年至1990年的“七五規劃”,煤直接液化項目被列為國家科技攻關項目,國家各相關部門為此做了大量基礎性工作。煤炭部領導下的煤炭科學研究總院專門成立了“煤氣化液化辦公室”,召集培育了一批人才,負責跟蹤世界煤氣化、液化研究進展,并分別從德國、美國、日本引進三套小型煤直接液化連續試驗裝置,建立了實驗室,進行了大量中國煤種的液化特性評價和煤液化工藝技術研究,取得一批突破性研究成果。但到“八五”計劃期間,因項目投資數額偏大,國際市場石油價格大幅回落,各發達國家發展煤制油的熱情隨之降溫。中國煤制油項目也被擱置起來,煤科院的實驗室就此停擺,研究經費“斷奶”,設備停運,辦公桌上落滿灰塵,工作人員工資一度也成了問題……
1991年,憂心如焚的舒歌平上書中央,力陳開發煤制油項目對于中國發展的重大意義。國務院相關部門對舒歌平的呼吁作了積極回復,但科研經費遲遲不見落實,項目推進十分緩慢和艱難。舒歌平帶領屬下不得不另尋“吃飯”途徑,背著儀器下礦井搞創收。
1995年,煤炭部一位副部長到煤炭科學研究總院調研,發現具有重要戰略意義的煤制油項目被長期擱置,又一次上書中央吁請給予重視。讀了這份“內參”后,1996年1月19日,時任總書記的江澤民特別到煤科院視察,在那里整整呆了3個小時。聽取了舒歌平等專業人士的匯報后,江澤民笑著指指舒歌平說,你的名字起得好,歌舞升平。接著他說,我們正在制定“十五能源規劃”,我們面臨的最大問題就是石油問題,我們很希望“十五”期間能發現像大慶這樣的大油田,抱一個金娃娃。但從各方面的資源報告和各種數據來看,幾乎沒有可能。看到你們煤科院搞煤直接液化,把煤變成油,我就像劉姥姥進大觀園,真是開了眼界!我們的國情跟人家不一樣,各部委要支持這個項目,選幾個點,搞幾個科研。總之,石油全靠進口,從能源戰略上看是不安全的。
自此,煤直接液化項目再次列入我國科研攻關的重點課題。
為博采眾長,加快煤液化的科研進度和工業化生產,煤炭部和煤科院規劃:
——云南先鋒地區有豐富的褐煤儲藏,可引進德國工藝進行煤直接液化實驗。云南地下沒有一滴油,項目搞成對西部大開發具有重大意義;
——黑龍江省的依蘭煤礦引進日本工藝。據專家考察,依蘭煤液化性能最好,可惜儲藏量不高,發展前景有限;
——煤科院作為主承擔單位、煤業老大神華集團作為參與單位,引進美國H公司的煤液化工藝技術。
在這三個實驗點中,煤科院、神華集團與美國H公司的合作最為引人注目也最受重視:其一,神華煤儲量巨大,資源豐富;其二,就煤種而言,神華煤的液化性能較差,如果神華煤能夠順利液化,制油成功,將為我國廣泛發展煤制油產業開辟廣闊的前景;其三,美國H公司在油收率等方面提供的實驗數據比德國工藝和日本工藝都高,這意味著實現工業化以后的經濟前景更為可觀,更何況那時不少國人對美國技術十分迷信,認為美國的月亮就是比中國的圓。
時任煤科院煤液化研究所所長的李克健、副所長舒歌平等一批中青年科學家全身心投入這項工作,完成了中德合作項目“云南先鋒煤直接液化示范廠可行性研究”、中日合作項目“黑龍江依蘭煤液化示范廠可行性研究”和中美合作的“神華煤液化示范廠可行性研究”。但后來由于種種原因和地方財力限制,云南與德國、黑龍江與日本的合作都不了了之。神華與美國H公司的合作成了中國開發煤制油產業的唯一希望。
這里,為便于閱讀,需要對煤制油技術作一點通俗化的介紹。
煤制油技術主要分為直接液化和間接液化兩種。煤與石油,都是由碳、氫、氧為主的元素組成的天然有機礦物燃料。所謂煤炭液化,就是把煤中的有機質轉化為液態產物,從中獲得液態的碳氫化合物來替代石油及其產品。煤的直接液化是通過加氫,使煤直接轉化為液體燃料,但其工藝過程的總體操作條件相對苛刻和復雜;煤的間接液化是先將煤氣化,制成合成氣,再經過催化合成為液體燃料。其優點是煤種適應性較寬,操作條件相對寬松溫和,但總效率比不上直接液化。
從煤制油技術發展現狀看,煤的間接液化在南非搞得比較早,技術相對成熟,已形成規模化生產。直接液化因工藝復雜,投資大,風險高,德、美、日等發達國家還都處于小打小鬧的試驗階段,尚無任何工業化生產的成熟經驗可供借鑒。
神華集團高層對煤制油的開發前景和戰略意義一直念念不忘,一批煤制油專業領域的精英悄悄集結起來。
其實,他們早就是“一條繩上的螞蚱”。
二、少帥張玉卓:敢向潮頭立大旗
——為了一個項目選定人生
[人物素描]
張玉卓,中國工程院院士,神華集團副董事長兼總經理。
絕非美言,見到他就如同見到一片陽光。因為人如其名,英眉朗目,膚色白皙,望去卓爾不群,有一種玉樹臨風的風采;同時也因為他臉上總掛著明朗的、親切的、有感染力的微笑。
很難想象他是農民的孩子,少年時代是在烈日下、泥土中和曬鹽場上長大的。
握手很有力,待人很謙和,說話簡潔明快。從說話的速度就能感覺到,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那是1962年漫天飛雪的1月,中國剛剛經歷了三年大饑荒,張玉卓出生在山東省壽光縣的一個農民家庭,五個兄弟姐妹中排行老四。家鄉是一片貧瘠的鹽堿地,小時候最深刻的記憶就是饑餓,見了能吃的東西就像小狼一樣兇狠。為了逃脫饑餓和災難,他把兇狠的吃東西的本事用在了苦讀上,那時他的“最高理想”是教科書上的“共產主義”——他知道自己這輩子是趕不上了,因此他把自己的“最低理想”定在最現實的標準上:吃飽飯和農轉非。
1978年,“文革”后全國第二次統考,還不到16歲的張玉卓正在讀高一,為了早點減輕家里的負擔,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報名參加——只要能考上就是“特大喜訊”——結果考入地處泰安的山東礦業學院(現山東科技大學),礦山測量專業。他是全校唯一的高一學生,也是全家五個孩子中唯一的大學生。大學放假回家,他照樣幫家里干活種地,或出去打零工。“那時我家北邊是鹽堿地,是非常好的鹽場。”他回憶說,“我回家后就到鹽場去干活,幫著把四邊壘起來,然后引進海水曬鹽,一天掙1.48元,一個假期下來就可以掙上二三十元。那時上大學國家一個月補貼15元,研究生補貼30多元,博士補貼60多元,所以考上大學以后,我的生活基本上就是自己管自己了。”
1982年畢業,他又考入煤炭科學研究總院北京開采研究所讀研究生。碩士研究生畢業,又考入北京鋼鐵學院(現北京科技大學)讀博士。1992年,經煤炭部安排,張玉卓赴英國南安普頓大學土木工程系從事博士后研究。1993年至1995年,應美國南伊利諾伊大學邀請,張玉卓赴該校采礦與環境工程系從事學術研究。這期間,他始終與煤科院保持著密切聯系,并積極促進雙方展開多方面、多層次、多學科的學術交流……
在國內外高等學府里,張玉卓學得順風順水一路攀升,直達象牙之塔的頂端。山東鹽場上那個揮汗如雨、曬得黑不溜秋的中國少年,皮膚漸漸也變得像象牙一樣白皙了。
看來,這才是他的本色。
顯然,在校園林陰道上一邊散步一邊讀書一邊思考,給他帶來無窮的樂趣——少年時代想的是可以吃飽飯,可以改變命運,可以不必回到鹽堿地上去拾柴曬鹽了。而進入博覽群書的青年時代,遍歷改革中奮進的中國和歐美發達國家,他的目光和胸襟漸漸變得開闊起來,他開始仰望星空。他覺得,國家把一個農民的苦孩子培養成學者,自己應當對國家有所回報,應當負起某種責任。上世紀90年代,大批中國學子出國留學,而學成歸國的很少,那時中國還很落后,學子們都愿意在美國過一個現代化的小日子。張玉卓卻堅定不移。他忠于自己的祖國也忠于自己的科學事業。他對在美國學習時裝設計的妻子張琳說:“中國是煤炭大國,搞煤科研就要在中國搞,科研成果會實現最大化,這也是一個科學工作者最大的幸福!留在美國有什么搞頭?我們還是回國去!”
1996年,張玉卓攜妻子翩然歸國,繼續在煤科院從事科研工作。他的皮膚白皙了,氣質非凡了,談吐優雅了,正規場合西裝革履了,可每當鉆進辦公室或實驗室,人們看到的還是鹽場上那個揮汗如雨、黑不溜秋的農家男孩的影子。他的科研成果碩果累累,還獲得60萬元的國家杰出青年基金的支持,這在當時是很不容易的。很快,他被提升為院長助理、副院長。之后,煤炭部考慮到張玉卓太年輕,還是個“三門”干部,為著力加以培養,增加實踐經驗,提升領導能力,決定派他到山東兗州煤礦掛職當副總經理——當時那是全國發展最好的礦區。
1999年初,37歲的張玉卓出任煤炭科學研究總院院長、黨委副書記。這一任命證明了他的人品,也證明了他的學識和能力。煤炭科學研究總院隸屬煤炭部,是全國性的煤炭專業綜合性科研機構,下屬6個研究院和若干研究所,在全國13個城市設有分支機構,擁有科研人員1萬余人。除了軍工,煤科院當是民口最大的科研單位。可以想見,少帥張玉卓的發展前景是何等廣闊……
2001年,命運突然發生急轉彎。
那一年,經中組部高層策劃,中國首次面向全球招聘中央企業的副高管,神華集團報出兩個空缺:一個是主管煤制油工程技術的副總經理,一個是主管金融和財務的副總經理。
中國此次全球招聘行動是開拓人才引進之路的大膽創新,出人意料,震動全球,報名者趨之若鶩,其中不乏歐美企業界、科教界的成功人士,也有不少跨國公司的高級管理人員,僅申報神華集團主管煤制油副總經理一職的就有幾十人。
在煤科院做院長做得順風順水,又一心想當科學家的張玉卓當然根本沒考慮這件事。
那是一個看似“偶然”的安排。那天,時任神華集團董事長的葉青電話通知張玉卓,請他作作準備,兩人一起去面見科技部徐部長,介紹一下煤制油工程技術的發展情況和重大意義,請他給予大力支持。葉青曾當過煤炭部副部長,后為國家計委常務副主任。此人英眉朗目,話語不多,辦事果決。他1933年出生于蘇州,成長于黑龍江的雞西煤礦。讀大學時從未當過什么“三好學生”,工作不久卻因工作出色成了煤炭部的后備干部。他一生好抗上,有主見,敢拿主意,卻備受上峰欣賞,一路官運亨通屢受重用。1982年3月,時任黑龍江省煤炭工業管理局副局長的葉青正在黨校學習,他的同學們在廣播中聽說他當了煤炭部副部長,紛紛跑來祝賀,而葉青本人還在校園里跑步晨練,完全不知所以……
葉青在煤炭部期間就十分器重張玉卓,知道他是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同時葉青也是分管和主抓煤制油的副部長,知道這件事在中國能源戰略中的分量。
從徐部長那里出來,葉青對張玉卓說,我們就坐一輛車吧。路上,葉青開始向張玉卓發動“攻勢”,動員他到神華來當副總,主持煤制油的“宏偉大業”——當然那時還是一張白紙呢。
張玉卓笑笑說,你那兒搞全球報名競聘,據說有幾十個老外等著呢,我就算了吧。
葉青說,所有報名競聘的材料我都看了,說實話,我對你通過考試競聘上崗很有信心!
張玉卓還是太年輕,一不小心溜出一句真話:那倒是。別看美國佬有幾個報名的,我在美國呆了那么多年,回國后又負責這方面的科研,煤液化他們還不如我熟。
葉青笑說,這就證明我看對了嘛!你應當有這個信心,天下舍我其誰也!
張玉卓一看自己上當了,趕緊推托說,我在煤科院搞研究很保險,成敗無所謂,可以屢敗屢戰。到神華去搞煤制油,投資大風險高,中央高層十分重視,一旦搞砸了,那可就一世英名毀于一旦啊!
葉青云淡風輕地說,沒那么嚴重吧?
接著他“將”了張玉卓一軍:你說說,如果這件事你來抓,或是別人來抓,到底能不能辦成?你是科學家,也是這方面的專家了,如果你認為這件事辦不成,我現在立刻下馬,不干了!
在科學的問題上,在事關國家利益的問題上,張玉卓是從不彎腰的漢子。他斬釘截鐵回答,這件事雖然有風險有難度,但我堅信一定能辦成!
葉青說,那你就不妨來試試么。
張玉卓說,我想想吧。其實他打心眼兒里不想來,他鐘愛自己的科研事業,從煤科院院長的位置到神華來當副總,那不等于“下海”了嗎?
競聘報名截止日期還有3天,張玉卓任憑風浪起,穩坐釣魚臺,一聲不吭,繼續在他的院長辦公室忙忙碌碌進進出出,好像世界上沒發生任何與他有關的事情。沒想到,葉青是個“窮追猛打”咬到嘴里就不松口的“大白鯊”,他一直找到“中央企業工委”(書記由時任國務院副總理的吳邦國兼任)那里,請求他們出面做張玉卓的思想工作。于是主管干部的趙副書記找張玉卓談話。張玉卓自然婉言謝絕,這回他說了心里話,我是搞研究的,大規模工業化我沒有經驗,萬一搞不成,失誤了,給國家造成嚴重損失,我會一輩子心里不安啊!
組織上信任你,你還真沒得說。慈眉善目的趙副書記很耐心,他苦口婆心,從國家需要講到能源戰略,差點兒就講到人類命運了——說實話,這方面的道理張玉卓懂的一點不比趙副書記少,甚至可能還更深刻,但他還是采取以進為退的戰略說,我想想吧——他想,把報名截止日期“想”過去就算了。
報名截止日期的前一天下午,再過4個小時,歷史的急轉彎就可以躲過去了。煤科院傳達室突然打來電話:張院長,門口有一位姓趙的同志要見你。
天哪,“來者不善善者不來”,趙副書記親自登門,這事兒可就大了!看來事情真急了,趙副書記沒帶秘書沒帶司機,親自開車來的。張玉卓趕緊說,趙書記您別急,我下去接您。趙副書記爽快地說,你就別下樓了,我得去你的寶座上坐坐。
這次的“思想政治工作”可就有了特別的高度,雖然沒提“人類命運”,但“國家命運”肯定提到了。
張玉卓笑說,我要是考試通不過怎么辦?
趙副書記說,那說明中組部和我們中企工委看走眼了唄。接著他反問了一句,那可能嗎?
別看中國相中了他也選中了他,堪稱國家級和國際化的競聘是嚴格的、一絲不茍的。面對著名經濟學家吳敬璉等一干最高級考官,一切條件擺在明處:張玉卓時年39歲,博士后,著名學者,現任煤科院院長,外語呱呱叫,科研成果累累,煤制油工程技術的發展沿革和各國發展情況爛熟于胸,答辯會上口若懸河對答如流……
“老實說,競聘中我是絕對第一。”采訪中這句話脫口而出,顯示出張玉卓卓爾不群的傲世風骨。
走馬上任第一天,董事長葉青笑盈盈看著皮膚白皙的張玉卓,像大白鯊終于心滿意足吞下一條小白鯊。
張玉卓開玩笑說:“我算上了賊船了!”
其實,他完全明白,命運的急轉彎把他帶上一個極其重要的歷史平臺:實現“中國創造”的一個充滿風險又極其壯麗的偉大機遇到來了。機遇對人其實是不平等的——并不是所有具備類似條件的人都能得到這樣的機遇——世界上這樣的人多的是;得到這樣的機遇,對于不同的人來說,結果也不一定相同。
最重要的是張玉卓留學美國時對妻子說的那句話:“中國是煤炭大國,搞煤科研就要在中國搞,科研成果會實現最大化,這也是一個科學工作者最大的幸福!”
張玉卓深知,科學事業是冒著火焰的地獄入口,干成一樁事業,尤其從事開創性的科研事業,必須要有一個團隊,有一批敢冒死前進的仁人志士,有一種“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的決死精神。在煤科院院長任上的最后一些時日,張玉卓已經“身在曹營心在漢”,開始“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積極準備為未來的神華煤制油事業物色一批精英人物。
首選就是時任煤科院煤化工研究所副所長舒歌平。
他對舒歌平說,一個搞科研的,老關在實驗室和書齋里能發揮多大作用?走,跟我到神華去,把煤制油搞成個大產業,那才過癮!
舒歌平比張玉卓大1歲,別看他性格粗獷豪爽像一匹野馬,對這位善于運籌帷幄的小老弟、大院長卻一向敬服得很。
舒歌平二話沒說,點頭了。
張玉卓“利用”院長職權,以最快的速度為舒歌平、金嘉璐、專業翻譯雷湘沁等一干人辦理了調轉手續。他笑著說,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你們先走,否則我到了神華,盡管我是“老院長”,回頭再來向煤科院要人就難了。
張玉卓赴任的第一個表態,就讓神華人大為感動。當時中國面向全球招聘央企副高管,給出的條件之一是年薪50萬元人民幣——2001年的50萬元還是頗為令人心動的大數目。張玉卓說,在位的還有其他副總,盡管我是招聘來的,但大家都一樣作貢獻,他們都拿十幾萬元,我就不要搞特殊,和大家一樣吧。
董事長葉青十分感動,回頭抄起電話向時任中組部部長的曾慶紅作了匯報,說張玉卓這個人我們選對了,不但業務強,而且覺悟高,人家表示堅決不拿50萬元的高薪。
當天下午,曾慶紅在一個大會上頗動感情地講起了這件事,說我們為神華招聘了一個副總張玉卓,人家在國外呆了好幾年,學有所成后自愿歸國,赴任后表示不拿50萬元的年薪,我們國家有這樣一批仁人志士,還愁國運不興嗎!
張玉卓很快對神華集團煤制油項目作了深入調查,情況是令人振奮的:在神華集團副董事長屠竹鳴(原國家計委能源交通司司長)的積極推動和領導下,煤制油項目已全面啟動;2000年2月,國務院批準立項;2001年3月,神華集團項目建議書獲國務院通過;其時,神華與美國H公司的合作協議已經簽署,按照協議,神華將按照美國H公司提供的技術工藝在鄂爾多斯建設中國第一家、也是世界第一家的煤直接液化工廠;神華集團為此成立了三個操作部門:綜合部、工程部、技術部,并正在廣泛招兵買馬;與此同時,神華已聘請法國一家權威公司承擔煤液化廠的工程設計,廠址選定在內蒙古鄂爾多斯草原的伊金霍洛旗;土地征用等先期準備工作順利完成,2002年8月25日舉行了開工儀式,大批機械隆隆開進工地,開始平整土地……
但是正在這時,半路殺出個程咬金——舒歌平對美國H公司的工藝包提出重大質疑。
三、首席科學家舒歌平的振臂一呼
——為了中國創造:一個不回家的男人
[人物素描]
舒歌平,現任神華煤制油化工公司副總裁兼總工程師,一個極為罕見的博士。未與他見面時,聽煤制油化工公司黨委書記林長平評價他說:“這個家伙別人說他四不像,一不像CEO,二不像勞動模范,三不像博士,四不像首席科學家。”
果然,他的辦公室雜亂無章,寫字臺上的資料堆積如山,一摞書上放著一個特大號煙缸。訪談中他一直在噴云吐霧,談到興起時揮動著指間的煙卷就像樂隊指揮掄著指揮棒。
此人身材不算高大卻也“高人一等”,不算胖子卻也團臉大眼,講話不像牛吼的煤礦工人卻也粗聲大嗓,吃飯時不像農民工卻也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大聲說笑大口吸煙。朋友們說他打麻將甩撲克搞攝影無所不會,搓麻時同事們特愿意找他來,一是因為和他在一起開心,二是因為他叫“老舒”、“小舒”都是“舒”(輸)。總而言之,所有特像“土匪”不像博士的特色都鮮明地集中在他身上。
一望而知,這家伙有膽氣和豪氣,遇事敢作敢當敢拼命。
我問舒歌平,你一個搞自然科學的人,怎么取了個文藝家的名字?煙不離嘴的他把寫字臺上那個特制的大煙缸撥到眼前,然后笑說,父親一生好文卻沒什么文學成就,一直在家鄉小鎮的學校里教語文,他大概想把我們哥兒幾個都培養成文化人吧。
1961年,舒歌平生于浙江省長興縣。爺爺當年做生意很成功,大概算是當地富豪吧。在兵荒馬亂的年代,老人目睹國共相爭,家國難安,為存續家業,他對4個兒子的前途作了精心安排:讓長子舒政當了國軍,讓次子、三子經商,讓四子——也就是舒歌平的父親讀書求學,謀升官發財之道。結果只有長子舒政在國軍中發展起來,混了個少將軍銜,后來駐守金門,閑來無事為子弟兵辦了個酒廠,如今名傳海峽兩岸的“金門高粱酒”就是舒歌平的大伯父一手創辦的。
家族的“歷史問題”顯然讓舒歌平的父親沒能在仕途上發展起來,只能懷抱絢麗的文學夢想,在長興縣一個小鎮上默默當他的語文老師。1978年,正是中國歷史大轉折的年代,高中畢業的舒歌平考入杭州大學(現與浙江大學合并)化學系,1982年又考入煤炭科學研究總院攻讀碩士。恰逢煤制油項目上馬,舒歌平一頭扎進這片陌生而又深不可測的“黑色油海”,鉆進去的是個生猛嫩崽,鉆出來時已是中國煤制油技術的首席科學家了。1996年江澤民到煤科院考察,作課題主匯報的就是時年35歲的舒歌平。
2002年1月,進入神華之初,舒歌平立即對美國H公司提供的工藝包及其各項實驗數據進行了深入研究、復查和核對。那是兩個像磚頭一樣厚的大本子,全是圖紙、圖片、數字和英文說明,外行一看眼都暈。憑著多年的專業經驗,舒歌平發現,H公司在工藝包文本中宣稱,使用他們的工藝,神華煤的油收率可高達66%——國家有關部門迅速批準神華引進美國H公司技術工藝,正是看中了對方宣稱的高油收率——看來,美國的月亮就是比中國的圓,甚至比德國、日本的都圓!
扯淡!這不是蒙人嗎!
舒歌平在煤科院就對神華煤進行了深入研究,日本方面為爭取與中國合作的機會,也對神華煤進行過研究,專家們一致認為,神華煤惰性很高,油收率頂多能達到51%~53%,H公司宣稱的66%缺少科學依據,是不可能實現的天方夜譚!同時他還發現H公司的工藝包和實驗報告存在一些其他技術性缺欠,按照其工藝設計,很難確保設備長期穩定地運行。
鑒定科學研究成果,唯一的標準就是通過實驗能夠再現。美國H公司工藝包所提供的實驗數據和技術指標明顯超高,不可靠,不可再現,因此基本不可用。
但是,引進美國H公司工藝技術,已經過專家論證并獲得認可;神華為推進這個中美合作項目,已付出巨額費用。閘門已開,覆水難收;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猶如萬噸列車已經風馳電掣沖上既定軌道,云遮霧繞的前方冷不防跳出個愣頭青舒歌平,咔嚓一聲扳了道岔。
神華進退維谷,騎虎難下。
舒歌平得出的個人結論是很嚇人的,是具有挑戰性的。把真話說出來,就意味著否定美國H公司的工藝技術,否定國家正式批復的項目;就意味著中國煤制油必須來個急剎車,必須另尋出路,從頭再來!
萬一是舒歌平本人判斷錯了呢?
那真是歷史的關鍵時刻。真理與謬誤之間往往只差一步。采訪中我說:“你舒歌平不是功臣就是罪人!”
舒歌平承受的精神壓力可想而知。他是一員虎將,但不是力舉千斤巨鼎的楚霸王項羽,把H公司技術否定掉了,萬一搞錯了,巨鼎砸下來,他的科研事業和半輩子名聲可就“出師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淚滿襟”了。
但是,沒什么可猶豫的。對舒歌平來說,從走上科學8cac05577c930f5307fbe8a5329dd0a3道路的那一天開始,他就是時刻準備獻身的。科學就是真理,科學家只服從真理。
那些日子,他的煙越吸越兇了,平日講話高聲大嗓的他明顯沉默了,回家的時間也越來越晚了。
在科學問題上,嘴上亂彈琴不行,必須白紙黑字鐵證如山。2002年4月中旬,舒歌平向張玉卓鄭重提交了一份有關H公司工藝包的《解析結果報告》,明確指出H公司工藝技術和實驗數據上存在一系列問題。緊接著他又撰寫了《美國H公司工藝技術長期穩定運轉問題探討》一文,強烈建議對H公司工藝“不能盲目信從”,必須進行運轉實驗,以鑒定其再現性和穩定性。他指出,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H公司的工藝技術是否可信可行,最終要靠實踐和實驗說話。
張玉卓是行家里手,一看就明白。他拍板決定,我們自己搞實驗,一是檢測H公司的技術,二是摸索我們的經驗。事關國家項目,成敗影響巨大,辦事一向云淡風輕的張玉卓還開了一句玩笑。當時有流行的手機段子說,在美華人給國內同胞發短信說,美國“人傻,錢多,速來!”張玉卓笑著說,如果我們不經檢驗,傻乎乎地按照H公司的工藝包干了,這個段子就可以反過來用在中國了——“人傻,錢多,速來!”——我們就成了世人的笑柄了。
很快,舒歌平消失了,家里不見他的影兒,神華大樓也不見他的影兒,他消失在煤科院的實驗室里。那里是他的老根據地,對同仁、部下說句話,請幫忙,大家很給面子。砰砰叭叭敲敲打打,他把實驗室的一臺煤液化實驗裝置按照美國H公司的設計進行了改造,然后開始進行再現性實驗。那是一臺煤直接液化的最小裝置,每次實驗投煤僅為120公斤。首次投煤,裝置一連開了5次都開不下去,實驗不得不時斷時續,從頭再來。而且裝置一旦運轉起來,除非發生故障,實驗過程是不能中斷的。
那幾個月,舒歌平成了一個“不回家的男人”,成了這臺裝置上的一個“人肉齒輪”,須臾不能離開。白天他經常跟著,夜里他把大家攆回家,一個人在空蕩蕩的實驗室里“孤軍奮戰”打夜班,記數據,修故障,添煤加料干力氣活兒,眼睛熬得血紅,渾身煤油味,一張科學家的小白臉也弄得漆黑,像下井挖煤的農民工,半夜出來能把人嚇死。妻子孩子心疼他,說,夜里餓了我們給你送點夜宵去吧。舒歌平說,千萬別去,我怕嚇著你們。
舒歌平成了煤科院級別最高、工作時間最長的“更夫”,他的黑夜比白天多。
幾個月下來,舒歌平的圓臉瘦成了刀條臉。
實驗證明,舒歌平的判斷是正確的:美國H公司的工藝包存在嚴重缺欠,其實驗數據不能再現,運行也不穩定,因此可以得出結論:其工藝技術不可用。事后回想,倘若不是舒歌平以大無畏的科學精神逆流而動大聲疾呼,倘若沒有張玉卓力排眾議,砥柱中流,給予舒歌平堅定不移的支持,中國煤制油的事業肯定栽在H公司的工藝包上,并還將在黑暗中摸索許多年。
螞蟻把一只腿伸出洞外,把大象絆個跟頭——并非沒有這種可能。
但是,一個科學家的獨立品格不僅僅在于發現問題和提出問題,更重要的是要有自己的發現、發明和創造。H公司的工藝行不通了,我們可不可以提出自己的一套工藝技術呢?
蓄之已久,其發必速。在煤科院那間寂寞的實驗室,舒歌平從青年時代開始就對煤液化技術——包括各發達國家煤制油技術的發展現狀——進行了深入研究和探索。倏忽20余年過去,“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為青絲暮成雪”,如今歲月的霜雪已經覆蓋了舒歌平的額頂。事實上,一直默默無聞的舒歌平早已開始了煤制油技術“中國創造”的勇敢進軍——那是一個人的“進軍”!當然,我們也不能忘懷他的領導們和同事們的堅定支持,比如煤科院的幾任院長直到少帥張玉卓。還有江澤民、胡錦濤等中央領導的充分肯定。
對于中國煤制油事業來說,2002年的秋天是不平凡的、值得銘記的。舒歌平橫空出世,登臺唱了三出大戲:
其一,堅決推翻了已獲得國家批準立項的美國H公司的不成熟的工藝技術,為神華集團也為國家避免了一次重大損失,否則那很可能是一場災難,導致中國煤制油事業半途而廢,壽終正寢。
其二,催化劑是煤直接液化過程的核心技術之一。優良的催化劑可以降低能耗,提高設備利用效率和油收率。神華煤直接液化工藝,原擬采用日本以天然黃鐵礦為原料的催化劑制造工藝。該工藝需要建設76條研磨線,才能滿足工業化生產的需要。而且生產過程投入量大,研磨線內部件磨損很快,更換頻繁。顯然,使用這種催化劑成本過高,直接影響到工業化生產的經濟效益。早在90年代,舒歌平就意識到催化劑是發展煤制油事業的瓶頸,領銜擔任了“863催化劑”課題組組長。2002年秋,攻關已到最后時刻,中國的煤制油催化劑已經在實驗室里滾滾奔流,行將問世,舒歌平的臉上悄然露出秘而不宣的微笑。
其三,2002年秋,在全面研究美國、德國、日本等國的煤液化工藝的基礎上,舒歌平提出一套具有獨創性的“神華煤直接液化工藝路線”設想,這是石破天驚的一個“中國創造”!
看了他的建議書,張玉卓熱血沸騰。他意識到,這份建議書是歷史的終點,也是歷史的起點。不過,他深知在中國現行體制下辦事的規矩和復雜性,他笑著對舒歌平說,你別太生猛了,國家已經批準了美國H公司的工藝技術,一切推倒重來麻煩太多。古代有個“貍貓換太子”的調包故事,既然有些人迷信美國技術,咱們就來個“太子換貍貓”,以“美國技術”之名,行“中國創新”之實,還是給H公司留點情面吧。
舒歌平一點就通,他哈哈一笑給張玉卓戴了一頂恰如其分的“高帽子”:“你不愧是科學家里的政治家。”很快,舒歌平向集團提出一份《對美國H公司工藝進行重大調整的建議書》。其實,除了一些通用技術而外,其中許多核心技術、核心裝置和工藝流程設計都是前所未有的和獨創性的。
舒歌平的三臺大戲“你方唱罷我登場”。此時此刻,決策人物該登場了。2002年秋,舒歌平隨神華總經理陳必亭、副總經理張玉卓先赴法國,與合作方商議在鄂爾多斯建廠的工程設計。客機在天空翱翔,俯瞰下去,藍色的海面一望無際,劈浪前進的巨輪就像藍綢上一個小小的白色三角花瓣。在巴黎,在里昂,在飛機上,一路上舒歌平向張玉卓詳細介紹了實驗情況。他說,H公司工藝確實存在重大問題,如果不作重大調整,將來工廠建成投產,失敗的可能性是非常大的,這意味著幾百億投資將白白扔進大沙漠,廠子變成一堆廢銅爛鐵!
張玉卓說,你的報告我仔細研究過了,問題確實存在。如果神華扔進幾百億,最后搞出的是一堆廢銅爛鐵,我們還有什么顏面見江東父老!
他對總經理陳必亭說,大家原來都以為,美國H公司的煤制油工藝技術比德國、日本的都好,是一顆很有希望的種子,神華也給這顆種子創造了最良好的生長環境。他指指舒歌平,我找來的也是中國最好的園藝師,現在“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如果這顆種子長不出來,或者長出來不是個玩意兒,你們決策人的責任可就大了!
你不要金蟬脫殼喲,你既是專家又是決策人,責任更大。陳必亭哈哈一笑說。他早年畢業于中國科技大學,來神華集團任總經理之前是江蘇省副省長。在科研領域,他同樣是懂得規律也懂得規矩的人。接著他強調說,首要的是鑒定“種子”,“種子”不行,一切白廢!你們跟美方談判,這個態度一定要堅定!
四、“太子換貍貓”:走“中國創造”之路
——神華高層的一個小會:決定了一件大事
2002年中秋節前夕,張玉卓、舒歌平、吳秀章等人到達美國新澤西州普林斯頓市。談判的結果如前所述:與H公司中止合作。
張玉卓于第二天緊急飛回北京,向董事長葉青、總經理陳必亭匯報了與美國H公司談判的情況。說到與美方中止合作,葉青那對劍眉高高地揚起來,表情也頓然變得極為深峻。他在任國家計委常務副主任期間,一直對煤制油項目十分關切并抱有極大的期待,認為它是中國能源發展的“一道曙光”。也正因為神華決定與美國H公司合作,H公司又許諾提供極富開發前景和經濟效益的工藝技術,這個項目才迅速獲得國家批準。從中央到地方,事情張羅得滿城風雨了,現在發現,神華突然一腳踩空了!
葉青顯然感覺到有些落寞、有些悵然、有些沉重。他說,我現在不關心和美國佬的合作怎么辦,我要問你的是,這個項目怎么辦?辦不辦?和誰辦?能不能辦?說到這兒,他有些激動了,口氣也一如他做人的風格,變得尖銳起來。他說,我認為對于中國的未來,煤制油的意義太重大了!這個事情一定要辦,就是下地獄也要辦!問題是我們一幫神華人吃飽了飯,能不能為國家辦成這個事?我們有沒有這個膽量,向中央證明,向國人證明,我們不是飯桶,不是廢物!現在舒歌平提出一套新想法新設計,我是外行,吃不太準,我希望你們拿出專家的意見,給我一個準確的說法,給中國一個答復!
事情被提到這樣的高度,辦公室一片寂靜。
張玉卓一聲不吭。對于葉青像機關炮一樣噠噠射出的一連串“辦不辦?怎么辦?”等問題,張玉卓其實早有考慮,早與舒歌平、吳秀章等專家作過深入探討。他是專家,他對舒歌平的整套新設想進行過深入研究和思考,他還是有信心的。但他不想輕易表態——因為這個決定對于個人、對于神華、對于國家,責任和意義、分量與風險都實在太大了!
歷經滄海的葉青“老奸巨猾”,絕頂聰明。他深知張玉卓是城府極深又勝率極高的少帥,該出手時才出手,一向打的是“有把握之仗”。沉吟一會兒,葉青說,我同意你們的意見,中止與H公司的合作。至于下一步怎么辦,我現在不要你回答,農民講究春種秋收,中秋節剛過,秋后算賬也不晚……
第二天,張玉卓又心事重重地登上飛機,返回美國普林斯頓。哥們兒弟兄都眼巴巴等著他的回音呢。
張玉卓向H公司作了最后答復,他很策略也很尊重對方,說,神華感謝H公司,前期給了很多支持。不過,你們的工藝包雖有可取之處,但也有致命錯誤,無法實現工業化。現在我們想自己搞,準備作重大改進,改進以后就是完全的中國技術了。
H公司的談判代表還不錯,沒有找麻煩,認可了。當然,最根本的原因是他們承認自己的工藝包有問題。
美國歸來。2002年10月5日放長假期間,神華集團董事長葉青在自己的辦公室開了個小會。
這是一次秘密的小型會議。在座的有總經理陳必亭、副總經理屠竹鳴、張玉卓,時任神華煤液化研究中心主任的舒歌平,還有煤科院請來的個別專家。
張玉卓事先把舒歌平的意見書和建議書印發給各位了。會上他開門見山,講得很嚴肅。老舒這個報告人手一份,在座的都是煤炭業和煤化工的專家,一看就明白,大家各抒己見都表表態吧,看看老舒分析提出的風險到底存不存在?他是不是瞎造謠?如果他存心想把這個項目搞黃,性質可就嚴重了。
葉青說,歌平,你先把重點問題講講。
舒歌平把H公司工藝包存在的主要問題復述了一遍。
煤科院專家說,從實驗報告來看,H公司的工藝技術確實存在一些問題,不過我認為要槍斃H公司還為時過早。看來H公司也在走鋼絲,也許能走過去,也許走不過去。
舒歌平笑著說,我還是那句話,H公司拿出的是個吃屎的工藝,你說這個屎一點營養沒有,也不是,還是有一點,但不作重大改造肯定是不行的!
該張玉卓表態了。他首先從專家的角度,全面解析了H公司工藝包存在的幾個嚴重問題,一二三等等,然后鄭重表示,如果按H公司的工藝繼續做下去,把廠子建起來,后面的風險就不可控了。因此我們必須改,必須和美國佬一刀兩斷,你是你的,我們是我們的。當然,新工藝的構想有一些技術難題尚待解決,風險也不小,但我可以負責任地說,我們新工藝的設想比起H公司的,風險要小得多,而且是可控的,可以解決的。我鄭重建議:走我們自己的路!當然,舒歌平的工藝路線要經過實驗驗證,要通過反復實驗不/KdI+Rv/vOzddtgz/mAx2A==斷改進和完善。我跟他說過,咱們是拿“太子”換“貍貓”,只有通過實驗證明成功了,有把握了,證明我們的設計確實是“太子”了,再上馬不遲。
葉青不愧是曾經滄海的大手筆、大氣魄的老帥。他拍板定案:
這個事情不必爭論了,就這樣了,我相信你們,你們放心大膽去干,我支持你們干。但有兩條要注意:1.H公司的工藝技術國家已經批了,不能徹底否,我們一切工作先戴著這頂美國“牛仔帽”往前走,等時機成熟時再摘下來;2.煤科院的實驗裝置盡快按照舒歌平的思路改,抓緊實驗,拿出可靠可信可用的數據來。小試以后再中試,舒歌平的“863”催化劑成型以后也要裝進去試,一定要確保成功,不能失敗!
張玉卓、舒歌平點頭稱是,臉上露出舒心的微笑。
葉青那雙虎虎生威的大眼一瞪,說,你們點頭了就算是簽了生死狀了,搞成了必有重賞,搞不成提頭來見!末了,或許是為了放松心情,一向不茍言笑的葉青還跟舒歌平開了一個玩笑說,不管大家叫你“老舒”還是“小舒”,這回絕對不能輸(舒)了!
2002年10月5日,神華高層這個秘密的小型會議悄然召開又悄然結束,后來人們才知道,這一天是中國能源發展史上一個歷史性時刻。因為當時還名不見經傳的一個“小人物”舒歌平橫刀出馬扳了道岔,因為神華幾位高層人士的毅然決策,中國煤制油的歷史之輪突然發生了一個秘而不宣的急轉彎。國慶長假期間的北京,車流滾滾,人潮涌動,柳綠花紅,一片繁華景象。驅車疾馳在長街上,舒歌平凜然發現,自己雖然扳道岔成功,心情卻一點不輕松,反而沉重多了——他哪是跟H公司過不去?他是跟自己過不去!他把一個千鈞重擔挑到自己肩上了。
煤科院的實驗裝置按照舒歌平的工藝設計迅速改造完畢,在這個“不回家的男人”的主導下,模擬實驗夜以繼日地展開了。開始當然相當不順,設備不是這兒漏了就是那兒堵了,只好拆開、清洗、分析、改造、重裝、再試,體力加腦力,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地艱難勞作著……
所有工作雖然在保密情況下不聲不響地進行,但風言風語還是傳開了。在歷史悠久、思想保守、文化傳統積淀極其深厚的中國,創新是很不容易的,曲折越多、故障越多、失誤越多,懷疑和非議就越多。“人家美國是什么技術水平!說否就否了,要上自己的一套,膽兒也太大了吧?”“個人栽跟頭是小事,國家損失誰負責?”“是不是還在搞大躍進‘土法上馬’那一套啊?”
憶起那些艱難而孤獨的時日,舒歌平感慨萬端:“我們團隊很多人參與了前期實驗,現在突然改了,前期做的工作全否定了,不但否定了,還等于用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陌生的不成熟的工藝,很多人不理解,什么說法兒都有,大家的壓力都很大。我雖然心里有底兒,可聽了那些風言風語,實驗又得幾個月連軸轉,身體和心理壓力之大,一度真是到了快崩潰的程度。”
身負領導責任的張玉卓壓力更大。沒事兒的時候他就和吳秀章等人蹲在實驗室,和舒歌平一起揮汗勞作,看他們滿臉疲憊、一身油黑臟亂的樣子,更像“土法上馬”了。舒歌平攆他回去,張玉卓笑說,咱們都是簽了生死狀的難兄難弟,如今背水一戰,死活都得在一起啊!我要是不來,以后出了事兒誰扛?能讓你扛嗎?再說咱們干的不是個人小事兒,是中國能源的希望啊!這回我非讓你把姓改過來,老舒(輸)變成老贏!
幾句話說得舒歌平心里暖乎乎的。
笑聲響徹小小的實驗室。
那時整個中國都聽不到也不知道,為了中國崛起,為了中國能源,有幾條神華漢子頂著巨大壓力在孤軍奮戰。
邊試邊改,屢敗屢戰,每天進煤120公斤,每次實驗如果不出故障,完成全部流程需15天。總共進行了近300天、5900多個小時、11次完整的實驗,舒歌平提出的煤直接液化工藝路線終于獲得成功。
與此同時,還誕生了另一個特大喜訊,由舒歌平領銜主研的“863”催化劑通過實驗也獲得成功。這種催化劑可均勻分布于煤料表面,最大限度地發揮其催化活性,用量是國外催化劑的1/4,油收率卻高出國外催化劑4~5個百分點。而且生產這種催化劑的原料國內供應充足,價格便宜,制備工藝簡單,生產過程穩定。“863”催化劑是舒歌平20余年科研工作中最重大的創新成果之一,應用于工業化生產之后,每年可增加2.4億元經濟效益。
舒歌平一箭雙雕,猶如為中國煤制油事業打開兩個“死結”。
2004年6月,中國石油和化學工業協會和中國煤炭協會共同組織專家,對神華集團自主開發的“中國神華煤直接液化工業技術”進行了鑒定,認為其整體工業流程合理并具有集成創新性,在運行穩定性、油收率等方面均優于國外煤直接液化工藝,其綜合技術水平達到國際先進水平,具有中國自主知識產權的神華“煤直接液化工藝”就此誕生!
美國H公司的“牛仔帽”終于可以摘掉了。清華大學一位教授對舒歌平說:“我們一直以為神華上的是美國H公司的工藝技術,原來你們‘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搞的是曲線救國啊!”
舒歌平哈哈大笑,回了一句大實話:“外國工藝好批,批準了我們再改成自己的工藝,這叫太子換貍貓!”
五、“勝利大逃亡”:張繼明誤上大花轎
——陳必亭說:“搞不成我們就一起跳黃浦江!”
[人物素描]
張繼明,現任煤制油化工公司副總裁、煤制油公司總經理。
戴一副近視鏡,身材瘦削,臉部瘦削,渾身線條都是直的,表達方式、思維方式和做人方式也是直的,不拐彎,不遮掩,不含糊其詞。他的所說所為也像他的形象,一切像離弦之箭,筆直前進直中靶心。
這是一個優秀管理者必備的品質。
煤科院實驗室的成功只能證明工藝路線的成功,那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小型實驗裝置,小眉小眼小肚囊,圍著一圈圈毛細血管似的細管子,每天吃煤僅為120公斤。毫無疑問,它并不能證明這套工藝系統就能直接放大,實現大規模的工業化生產。科學技術發明的成功最終要體現于工業化。把煤制油新工藝搬出實驗室,進行放大的模擬工業化生產的中試,提到神華人的日程上。
集團決定,一期工程先拿兩個億,建設一個每天吃煤6噸的實驗裝置,對自主創新的煤直接液化工藝進行“中試”,其規模相當于一個小工廠了。時任上海市長的韓正聽說此事,深知這是關系國家能源戰略安全的大項目,搞成了將來對拉動上海經濟發展也有好處,他表示歡迎神華到上海搞實驗,政策放寬,條件優惠,150畝占地全部免費。兩家一拍即合,隨即簽署了戰略合作協議。2004年7月,舒歌平一干人馬抵達上海。就在這時,神華煤制油事業中又一個重要人物——張繼明悄然登場了。
張繼明進入神華,完全是誤打誤撞,稀里糊涂上了神華的“大花轎”。1963年,他出生于遼寧省新賓縣一個農民家庭,父母連生了5個男孩,他是最小的一個。在那個艱難困苦的年代,5個小子像狼崽子一樣能吃,把家里吃F4yDjzjciv8dZVucTBpi3gu71hhsN2+XRLab1fRN2uM=得一貧如洗。為減輕父母負擔,盡早就業,張繼明不得不放棄讀大學的夢想,轉而考入中專。畢業后進入中石化下屬的特大型企業遼陽石化廠,一干17年,從工人、班長、工段長、車間主任、廠長助理一路直線上升到廠長,并成為石化行業公認的管理和技術精英,他主持的“替代進口催化劑”科研項目獲得中石化系統科技進步二等獎,并多次獲得現代化管理成果獎,當了多年的先進工作者,未來的發展顯然是一片坦途。
2002年底,為籌建煤制油工廠,神華集團在《人民日報》《中國石化報》等各大媒體刊發了招聘廠長、副廠長和專業技術人才的大幅廣告。報紙出來后,工作人員想把報紙分寄給中石化、中石油各大廠家的人事部門,負責招聘的林長平曾在煤炭部干部(人事)司工作多年,主管過大學生分配,深知人才招聘之“奧秘”。他說,報紙絕對不能寄到那些單位的人事部門,你挖他的墻腳,他怎么能幫你宣傳這個事情,一定要一捅到底,直接寄到車間或班組去。果然效果奇佳,呼啦啦一下有3000多人報名。據說中石化老總為此發了大脾氣,說神華挖咱們的人,你《中國石化報》居然還給人家登廣告,而且還寄到車間去,搞得人心浮動,是何道理!
幾十天忙下來,副廠長、專業技術人員之類的人才招得差不多了,獨獨缺少合格廠長的人選。招聘是有期限的,神華招聘團隊有外請的專家,如果沒有人選可談,他們就準備走人了。這時有特別要好的朋友給正在遼陽的張繼明打電話,央求他明天一定到北京來“救救火”,給神華招聘團隊撐個面子,不然他們就散伙了。張繼明一臉茫然——他連神華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但礙于交情,他還是飛過來了。進入招聘現場前,那位朋友見縫插針向張繼明簡要介紹了一下神華的情況,煤制油是怎么回事等等。張繼明笑笑說,我在遼陽石化干得正來勁,職位也夠高了,扯這個淡干嗎?
朋友求他,不管真假你就給捧捧場唄。
面試從上午8時到11時結束,有20多人應試。“現上轎現扎耳朵眼兒”的張繼明落座后,就如何當好化工企業廠長,如何改革創新、嚴格管理侃侃而談——當了多年遼陽石化廠廠長,這些理念和經驗對他來說自然不過是小菜一碟。
神華副總經理張玉卓正坐在張繼明對面,當時就相中了他。
第二天,瀟灑走一回的張繼明揚長而去,繼續忙他的遼陽石化廠廠長事務。兩天后,張玉卓的電話打過來了,說,我們這個煤制油企業非常適合你,你也是面試中最優秀、最懂行的一個,能不能調到神華來?
張繼明說了大實話,我根本沒這個打算,那天去應試是因為朋友求我去捧捧場,我在遼陽石化就是廠長,上頭也挺器重,一切順風順水,沒必要再折騰了。
求賢若渴的張玉卓當然不甘心,苦口婆心再三動員——“他確實挺能忽悠的”,張繼明事后回憶——什么“石化廠中國有很多,干好了大家都一樣”,什么“神華煤制油是中國第一家,也是世界第一家,在你手上把它干成了,那多有成就感啊”,等等。最后,張玉卓拋出一個令人難以拒絕的“誘餌”,你一個挺難得的人才,呆在遼陽不是浪費了嗎?到神華來就是到了皇城根兒,你不考慮自己也得考慮孩子啊,戶口進京,將來對孩子發展有多大的好處啊!
這個誘餌一下讓張繼明心動了,“哦,這個還不錯……”他說,“不過我想,即使我想走,單位也不會放我。”
張玉卓似乎胸有成竹,你就收拾攤子作準備吧!
數天后,上級領導把張繼明找到辦公室,一臉嚴肅地說,你收拾包趕緊走,我留不住你了。事后張繼明了解到,是時任神華董事長的葉青找了中石化的董事長,請他放人。葉青曾任國家計委常務副主任,在推進中國化工工業發展中貢獻多多,中石化不能不給他面子。張繼明就這樣“現上轎現扎耳朵眼兒”,誤打誤撞上了神華的“大花轎”。
廠長有了,又需要抓緊招聘中層干部,張繼明成了招聘組的評委。那天他端坐在評委席上往下一看,天哪!他領導的遼陽石化廠來了七八個車間主任,這些主任進門一看,張繼明竟然坐在臺上,一個個嚇得小臉煞白,趕緊溜了出去——他們還不知道自己的廠長已經調過來了。張繼明走出去叫住他們,故意板著臉問,你們怎么不跟我請假就跑這兒來了?
主任們面面相覷,不敢吭聲。
張繼明說,行啊,既然來了,你們就好好準備應試吧,等回去我再收拾你們!
招聘之后,人才還是不夠,張繼明干脆殺回遼陽石化要人。如同他直線型的體型臉型一樣,他辦事說話也是直線型。他笑著說,我在遼陽石化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們既然放我走了,總得給點優惠政策吧。新的廠領導當然得給“前輩”面子,他們大度地說,你點誰我們就放誰,不過別要得太多,人都跑了我們怎么干啊?
張繼明點名要了近10人,其中包括遼陽石化一位副總工程師。多年以后,神華事業大振名聲大振,遼陽同事們來看望張繼明他們,稱他們是“勝利大逃亡”。張繼明謙虛地說,我是神華硬架到大花轎上的,其實在哪里都是為國家作貢獻。
時值2004年下半年,上海中試基地已經投入使用,日吞煤6噸,相當于一個小型工廠了。舒歌平他們都是搞研究的,對工程設備管理運行不熟悉,當過大廠長的張繼明帶領30多位招聘來的骨干團隊應召而至,他出任實驗總指揮。自此,科學家舒歌平和管理者張繼明一唱一和,成為神華煤制油事業中有名的“哼哈二將”,張玉卓則是坐鎮正堂的主帥。
這時葉青已經卸任,由原總經理陳必亭接任,張喜武任總經理。葉青和陳必亭兩人的領導風格不盡相同,葉青具有高度的戰略意識,膽略非凡,氣勢宏大,大開大合,敢于決斷;中國科技大學畢業的陳必亭思維縝密,辦事嚴謹,要求一切行動和目標的對接必須像數學家一樣精確。現在看來,這真是神華的福分——上馬時需要葉青這樣的戰略家拍板決斷;實驗和工程實施時則需要陳必亭科學思維的精細與準確。再加上40多歲的意志堅定、朝氣蓬勃的張喜武出任總經理,為神華發展帶來新的強勁動力。
陳必亭深知中國煤制油事業意義重大,神華的探索與實驗在國內獨此一家別無分店,其他地方和幾家大型央企曾作過一些嘗試但最終都放棄了——成敗在此一舉。他一個月到上海中試基地考察一次,聽取舒歌平、張繼明他們的詳細匯報,了解實驗進展情況。有次在錦江飯店吃飯,他指指窗外說:“煤液化工藝實驗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失敗了咱們就一起跳黃浦江!”
壓力之大可想而知。中試裝置第一次開車,運行了18個小時雖打通了流程但也因堵塞停車了,之后共進行了14次的試驗,都不是很順利,除后幾次以外,前面幾次開車基本都是被迫停車。舒歌平、張繼明他們包括張玉卓、吳秀章、林長平等人在內,急得兩眼充血,夜里睡不著覺,恨不得把大腿伸進去捅開堵塞的管道。
這里我必須提醒讀者,煤液化制油不像石油煉油,后者基本上是單純的液體原料,液體進去液體出來,設備運行較為通暢。煤制油是成噸成噸的固體物料進去,一旦堵塞,整個生產線的所有容器和管道就凝成一個結結實實的大死疙瘩,清理掃除、重新啟動極為費時費力。何況所有裝置都是高壓設備,搞得不好,堵塞之后很容易發生爆炸。中試裝置還是小型工廠的規模,如果工藝技術不能保證設備長期穩定運行,一旦照搬到大型工廠,其災難性后果不堪設想。
實驗過程中,幾位知名院士去參觀,臨走時,其中一位對張繼明說,中石化、中石油搞的煉油、化工已經很復雜了,他們的核心裝置基本上都是引進的,引進消化吸收,再創新再國產,走了很多年才掌握了全套技術。煤直接液化技術是新課題,世界上還沒有先例,神華還不像中石化、中石油,他們有很強的科研隊伍。最后那位院士扔下幾句話:“神華沒有足夠強的科研隊伍,就你們幾個人,想一下子突破,我看是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啊!5年之內能把車開起來,就算你們厲害!”還有一位行外專家對神華投入巨資搞煤制油質疑說,你們不過是把一種能源變成另一種能源,有什么必要?
張繼明當面反駁說:“你能把煤裝進汽車和飛機嗎?”
舒歌平回憶這段艱難歷程時說:“整個實驗系統從推煤開始,都是固體物料,流速快了,對設備的磨損很厲害;流速慢了,就會造成積沉和堵塞,神華煤含鈣又高,運行過程中容易發生沉積和結焦,真是進退兩難!最痛苦的是反應器堵塞,那個東西進出只有一個小孔,直徑70厘米,人鉆進去,再把管道一個小門打開,然后像煤礦采煤一樣,打一個洞放一炮,才能漸漸把物料弄出來,工人鉆在里面弄,我們站在外面看,真是痛苦之極!2004年開開停停,從頭到尾只運轉了一次,計18天。2005年運轉了18天,2006年運轉了100天。出了故障,行外人不會聽你作技術分析,只會說你神華瞎搞。那些日子我著急上火,有一陣子想說話時眼睛瞪得溜圓,嗓子就是不出聲,我簡直快爆炸了!”
神華煤液化工藝到底能不能成?如果整個系統不能解決防堵問題,就意味著煤液化項目徹底廢了,其后果和負面影響簡直令人不寒而栗。何況鄂爾多斯的工廠建設在中外工程技術人員的指導下已全面展開,一期工程總投資上百億元,許多大型設備已經到場……
半途而廢就是天大的災難!
神華這幾個知識分子柔弱的肩膀能扛住嗎?舒歌平說:“如果搞不成,我就得跳黃浦江了!”張玉卓怕舒歌平想不開,常安慰他說:“別聽那些風言風語,出了事有我擔著呢!再說這個項目方向對頭,總體可行,只是技術上還有些難題,就像衣服上出了破洞,補上不就完了嘛!”
舒歌平笑問:“你以為我真要跳江啊?”
訪談時我說:“現在想想,我都替你后怕,你舒歌平不是功臣就是歷史的罪人!”
千鈞壓力之下,張玉卓堅定不移,舒歌平堅定不移,神華高層堅定不移。總經理張喜武青年時代從大雁礦務局技術員干起,當礦長時業績突出,礦井治理得井井有條,成為全國煤炭行業學習的典型,如今他已是神華集團董事長。他對張玉卓說:“神華現在有煤、電、路、港、航五大板塊,我堅信煤制油會成為神華的第六大板塊,而且會是最為耀眼的板塊,這條路我們一定要走到底!”末了他輕描淡寫補了一句,“現在就差一層窗戶紙,捅破就行了。”
那些日子累極了,苦悶極了,有時晚上就喝點酒,酒過三巡,舒歌平他們就扯開大嗓門兒唱歌,唱得最多的就是電視劇《渴望》里的那首歌:
茫茫人海,終生尋找,
一息尚存,就別說找不到。
希望還在,明天會好,
歷經悲歡,也別說經過了。
每一個發現,都出乎意料,
每一個足跡,都令人驕傲,
每一次微笑,都是新感覺,
每一次流淚,也都是頭一遭……
唱著唱著,他們的眼淚就下來了。
神華高層態度堅決,那就繼續干,堅決干,干到底,不達目的決不罷休!上海基地要錢給錢,要人給人,成億元的投資又注入進來。舒歌平集中集體智慧,對整個實驗系統進行了全面改造,除了兩個反應器沒動,所有設備都進行了改造和重新布局,所有U字形管道全部廢除,改成或由低到高,或由高到低,以便于物料順暢通過。
春去秋來,風來雨去,舒歌平等人再一次成了“不回家的男人”,在上海足足埋頭苦干了5年!
在此過程中,他們對不同的溫度、不同的壓力、不同的催化劑、不同的煤種進行了全方位實驗。實驗基地這邊的工藝和生產流程改造成功一項,就立即移植到正在建設中的鄂爾多斯大廠。那是神華人信心和信念的轉移,是成功的“中國創造”的克隆與放大。2008年春,上海試驗獲得全面成功,完全達到預期目的,所有影響設備長時間穩定運行的重大技術問題都獲得科學、智慧、圓滿、充滿創新勇氣的解決,證明神華自主創新的“煤直接液化工藝”是科學的、可行的、可以放大的,同時為鄂爾多斯大廠提供了寶貴的生產管理經驗,并培訓出一批過得硬的生產骨干和管理人才。
神華為此付出4億元的投資。
六、百萬噸級煤直接液化廠的崛起:世界第一家
——那一刻,中南海密切關注
地處內蒙古的鄂爾多斯高原,天高地闊,麗日高懸,漠野上散落著一些寂寞的村莊。在毗鄰陜北的伊金霍洛旗境內,在沙漠與綠野雜陳的大地上,日夜轟鳴的施工機械開辟出一塊占地3000多畝的闊大工地,這里就是神華煤直接液化項目生產廠的建設基地。
2004年8月25日舉行開工奠基儀式。SEI、五環等11個工程項目承包商,30多家施工隊伍,1000多臺(套)設備,近萬名建設大軍,如滾滾洪流匯集到這里。這里有世界上最厚的不銹鋼管道,最大的冰機,最大的氫氣壓縮機,最大的閥門(10噸),最大的加氫穩定裝置,最大的煤制氫裝置,最重的加氫反應器,最大的殘渣成型裝置等等。除了國產的以外,許多設備是從美、德、英、法、瑞士、荷蘭、芬蘭等國引進的,這些國家的專家和技術工人也跟著設備到達工地,號稱“八國聯軍顧問團”,他們親眼見證了中國人創造的一個又一個奇跡。工廠有許多巨型設備超重超高超長,如由齊齊哈爾第一重型機械廠制造的兩臺超大型加氫反應器是世界上最大最重的,外徑5.5米,內徑4.8米,厚度350毫米,高度34.5米,加上底座高60多米,每臺總重2130噸,廠家制造整整用了兩年時間。這樣的龐然大物無法從遙遠的東北拉到現場,只能做成一節節大鍛件運來(每節重140噸),再在工地建一個大型組焊廠,一節節焊接起來(350毫米的厚度啊)。焊完了,兩個大家伙還躺在地面,當時國內尚無一家工程公司能把它們吊裝起來。神華通過招標請來荷蘭一家公司,這家公司經現場考察,特意從中東通過海運調來一臺世界上最大的吊車,現場組裝調試后,在萬眾矚目的歡呼聲中把重達2130噸的加氫反應器高高立起。歷經近4年的奮戰,到2008年5月,“八國聯軍”及中方廠家把54個裝置(單元)建成調試以后陸續交付神華。試車、開工的日期日益迫近,一批批完成任務的建筑大軍漸行漸遠,神華人的心跳卻越來越緊張了——神華首創的煤直接液化工藝到底靈不靈?世界第一家、投資上百億元的百萬噸級煤直接液化生產廠能不能順利開車?成為神華集團上下、負責設備安裝的“八國聯軍”乃至北京高層十分關切的一件大事。
2007年11月27日,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的胡錦濤對神華煤直接液化項目的工程建設進行了現場考察,他說,建設煤直接液化項目是一個重要戰略舉措,要高質量、高水平地把這個項目建設好,為保障國家能源安全作出貢獻。
時任全國人大副委員長的盛華仁是石油化工方面的資深專家,2008年夏,煤直接液化生產基地正在緊鑼密鼓地準備開車,盛華仁給溫家寶總理寫了一封信,希望國務院出面,組織相關部委和專家,共同協助和確保這個舉世關注的神華項目順利開車,避免發生意外。
2008年秋,按照溫總理的批示意見,時任國務院副總理的張德江在中南海第三會議室開了一個會,出席會議的有神華集團董事長張喜武、總經理張玉卓、神華煤制油化工公司董事長吳秀章和首席科學家舒歌平,相關方面有中科院、工程院的專家,工信部、國家能源局以及內蒙古、上海的負責同志。會議確定成立一個高層次的“國務院神華首次開車指導協調組”,工信部為組長單位,國家能源局為副組長單位。工信部部長李毅中親自掛帥出任組長,協調組下設3個業務組,一是專家技術組,由一位業內院士牽頭;二是安全保障組,由國家安全生產監督總局牽頭組織;三是物資保障組,由國資委牽頭組成。張德江要求,要集中全國力量和最權威的專家來支持神華,物資上缺什么就調什么,安全上要確保萬無一失。他指示協調組:“明天就出發,在現場呆一個月,一項項考察評估是否具備開車條件。”李毅中部長當場提出開車的“四不”標準,即“不能著火爆炸,不能傷人和死人,不能損害設備,不能污染環境”。
神華煤制油項目首次開車,由此成為“國家行動”。
據統計,全廠設備共有4778臺,管道70余萬米,儀表設備61052個。協調組各路負責同志和專家在現場整整考察了一個多月,他們像最為嚴格的考官,從科學和安全方面一道道工序進行檢查考證,一條條提出問題,一條條聽取解釋,一步步觀察設備的試運轉。最后他們終于給出讓神華人大為振奮的結論:“初步具備開車條件。”
不過,此時已接近年底,鄂爾多斯高原進入冰封雪飄的嚴冬,晚間溫度接近零下30度,低溫會導致設備易凍易凝,對首次開車顯然十分不利。為確保安全,許多專家主張等到明年春暖花開再說。出于對自家設備的愛護和擔心,“八國聯軍”的專家也期望把開車時間改到下年。但張玉卓、張繼明和舒歌平等人堅決主張盡快開車,一是歷經多年研究實驗,他們對自己嘔心瀝血創造的“神華煤制油工藝”充滿信心;二是1000多臺(套)設備安裝完成之后,他們分別進行了多次運行調試,一切都在安全和可控范圍內;三是在嚴酷的冬季開車,恰恰可以暴露出設備中存在的不足和問題,便于明年盡早進行調整和改造,這樣可以搶出一年時間;四是為考察運行狀況,除了核心裝置,大部設備已經啟動,維護保養空運行一天就燒進去幾百萬元,拖到明年開春就意味著要白扔進兩三個億。為此,開車現場總指揮張繼明給張喜武寫了一封信,力陳盡快開車的種種益處和必要性,稱根據他的經驗和對全套裝置的了解,“現在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只等領導的一聲令下!”他主張于12月30日開車投煤——其實,只有他自己知道,泰山壓頂般的壓力讓他幾乎夜夜難以成眠啊!
恰在此時,神華進入權力交接的微妙時期,中組部決定于12月30日召開神華集團干部大會,宣布董事長陳必亭退休,張喜武接任,總經理一職由副總經理張玉卓接任。
開車成功,意味著給新老交替的領導送上一份大禮。
開車失敗,或者發生重大事故,就可能把所有的好事炸飛!
但張喜武、張玉卓都有一副熱血肝膽,都是敢于擔當的仁人志士,他們毅然拍板:開車!
請看這是何等緊張的時間表:
2008年12月29日下午5時,一直在現場指揮和部署開車相關事宜的張玉卓飛回北京,準備參加第二天的干部大會。
12月30日下午14時45分,神華集團干部大會正式召開,中組部負責人宣布陳必亭退休,張喜武接任神華集團董事長,張玉卓接任總經理。當晚,張玉卓發表了簡短的就職演說后,立即趕赴首都機場,繞道飛到鄂爾多斯基地時已是31日凌晨1時。
31日下午,剛剛就任新職的張喜武也飛赴基地。
吃飯時,張玉卓湊到舒歌平身旁笑說:“舒博士,你要作好思想準備,萬一試車出了問題,你可別出問題。”
舒歌平大笑說:“放心吧,我的名字不就叫歌舞升平嗎!”
30日下午,決戰時刻到來了,工信部、國家能源局、安全生產監督總局各大要員紛紛到場,所有技術人員和工人冒著嚴寒像衛兵一樣堅守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有的站在幾十米高的露天平臺上,有的站在寒風刺骨的管道下,有的守在控制室的電腦屏幕前。舒歌平則守在最后一道工序上——那是露天出渣口——等待觀察整個工藝系統最后吐出的殘渣是否成型(即油灰渣硬化成片,如果沒能硬化,就意味著煤制油工藝沒能完成或達標,并極可能發生設備堵塞)。下午14時46分,隨著總指揮張繼明一聲令下,神華煤直接液化百萬噸級生產工程開始投煤試車,整個工廠忽然變成一個巨大的成系統的生命體,發出陣陣強勁的脈動和均勻的呼吸。
午夜,氣溫已達零下30度,裹著棉大衣的工人仍堅守在自己的崗位上,瞪大眼睛密切觀察著設備的動態。夜色中,舒歌平冒著凜冽寒風一次次跑到出渣口,觀察那里的情況……
16個小時后,即12月31日上午7時許,煤直接液化裝置全程打通,殘渣順利成型。舒歌平抓起幾片熱乎乎的油渣殘片,瘋跑回來向大家報喜;下午2時許,晶瑩剔透的石腦油和柴油汩汩流淌出生產線,黑色的煤終于變成透明的油!當工作人員把裝著油品的玻璃瓶送到幾位負責人手中,張玉卓、吳秀章、舒歌平、張繼明等人激動萬分,他們緊緊擁抱在一起,猛力拍擊著戰友的脊背,卻一句話也說不出,熱淚從臉頰上滾滾而下。倒是張喜武還比較鎮靜,他晃晃瓶子開了句玩笑:“你們是不是事先把什么東西放在瓶子里糊弄我的呀?”他打開瓶蓋聞了聞,“是油,真是油!”所有人哭著又笑了……
在場的“八國聯軍”們也跟著抹起眼淚,并向中國人高高蹺起大拇指,連聲喊著“OK”!
副總經理楊占軍是農民的孩子,小時候是靠吃白薯長大的。從小學到大學,靠著國家補助他才一路讀完。2003年初經過嚴格的招聘應試,從天津石化煉油廠調入神華煤制油分公司任副廠長。開車前為防止裝置萬一不靈,油渣不能成型,他提議在廠區北面挖一個巨大的坑,并把管道通到那里,以便故障出現后把液態煤排放到那里,避免全系統的堵塞和凝結。沒想到開車一次成功如此順利,楊占軍說,出油的那一刻是他“一生最大的幸福,比娶老婆還高興!”
如此巨大的系統一次開車成功,在化工業無疑是個奇跡!
整個系統正常、平順運轉了一周即168小時之后,用舒歌平的話說,“這樣長的運轉時間可以證明,整個技術系統不會再有顛覆性的問題了。”
一項偉大的“中國創造”橫空出世!
2009年1月7日,神華集團在緊鄰總部的漢華國際飯店召開了新聞發布會,正式宣布神華擁有完全自主知識產權的煤直接液化技術獲得成功。至此,中國成為世界上唯一掌握百萬噸級煤直接液化關鍵技術的國家。
當天,國務院工業與信息化部發來賀電:“這是我國煤化工領域自主創新和產業化的一個重大突破,對增強我國科技創新的能力和能源自我保障能力,走中國特色工業化道路都具有深遠意義。”
當晚,央視“新聞聯播”播出了新聞發布會實況,主持人說:“煤直接液化開車成功,將為解決我國石油短缺、確保國家石油戰略安全提供重要途徑!”
第二天,各大媒體紛紛報道了這一消息,新華社記者就此評述說,“把煤液化為石油產品,對于煤炭產業升級,優化我國能源結構,保證我國能源安全具有重要的戰略意義。”
1月12日凌晨5時30分,在完成了所有預定的試車任務后,工廠按計劃停車。直到這個晚上,張玉卓才召集諸位同生死共命運的戰友們喝了一頓遲到的過年酒。幾位純爺們兒的杯子撞得山響,臉喝得通紅,說起這20多年的勞累辛苦、堅忍不拔、酸甜苦辣,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張玉卓稱贊舒歌平為創新神華煤制油技術和國家能源開發作出歷史性的貢獻。舒歌平笑說:“我沒成為歷史的罪人已經很滿意了。”張繼明則沒那么客氣,他把舒歌平著實“罵”了一頓:“舒博士,你干嗎非要發明這個技術?把我們累成什么人模狗樣!沒有你,我們絕對不會干這個事,也不會遭這么大罪,罰酒三杯!”
舒歌平哈哈大笑,三杯酒一飲而盡。
接下來的日子里,神華人高歌猛進、屢戰屢勝:
——在2009、2010的兩年間,他們不斷總結經驗,對工藝設備進行優化和改造,并開展設備的國產化研究,僅2009年完成工藝技術改造上千項,設備國產化技術攻關上百項。2011年,神華人在煤制油、煤化工方面共獲專利140余項。經向各國申報,截至目前,美國、俄羅斯、烏克蘭、加拿大、日本、澳大利亞、印度、印尼等8個國家相繼承認了神華煤直接液化的專利技術。
——與此同時,他們進一步開發成功了煤間接液化工藝。
——煤直接液化使用的催化劑開始自行生產,成本由此大為降低。
——污水凈化處理裝置全面上馬,生產流程達到“零排放”。
——考慮到中國對世界減少二氧化碳排放的莊嚴承諾,他們投資兩個億,聯合美國、中科院、北大、北師大專家,開發研制了亞洲第一套全流程捕捉和封存二氧化碳技術,把二氧化碳液化后注入1500米至2500米深的地下。2011年1月2日開始試注,一次試注成功,全年埋存了15000多噸。這年9月23日,世界氣候大會在北京召開,20多個國家的能源部長和環境部長專程飛到鄂爾多斯,現場觀摩神華煤直接液化工藝技術(聰明的神華人當然是有保留的)和全流程二氧化碳埋存技術,無不嘖嘖贊嘆。
2011年,歷經難以計數的技術改革和創新,該廠生產展現出安全、穩定、可控、長周期、滿負荷運行的良好局面。每3噸煤出1噸油,全年產油80萬噸,銷售收入55億元,利稅總額15億元。這年7月4日,中國煤炭工業協會組織20多位院士、專家對神華煤直接液化工藝技術進行了鑒定評估,認定該項技術為“中國首創,世界領先”。11月,該項技術獲中國煤炭工業協會科技進步特等獎。中央高層決定,將神華煤直接液化技術作為國家能源戰略儲備項目,“十二五”期間適度發展,“十三五”期間加快發展,一旦國際形勢和能源形勢發生重大變化,煤制油技術將對保障國家能源安全提供重要保證。
設備安裝期間在基地工作的一位年過六旬的外國專家,當時日薪達1850美金,基地投產后他表示自愿來基地做服務工作,不要分文報酬。張繼明他們明白,顯然,這位老外更感興趣的是神華自主開發的煤直接液化核心技術,中方禮貌地婉拒了他的“熱情”。
2012年,在煤制油技術開發方面作出重大貢獻的神華集團總經理張玉卓當選中國工程院院士。在2010年、2012年召開的兩屆世界煤制油大會上,張繼明、舒歌平先后獲得世界煤制油大獎。2012年6月,中央召開兩院院士大會,胡錦濤總書記、溫家寶總理在講話中對神華自主開發的煤直接液化技術給予高度評價,稱之為“重大的科技成果”。
如今,神華集團董事長張喜武、總經理張玉卓為全集團的發展忙得不可開交,但他們時刻關注著鄂爾多斯生產基地的動態。每天上下午,舒歌平準時給張玉卓發出兩條信息,報告設備運轉情況和生產進度。訪談時,張玉卓給我看了他的手機,6月19日發來的信息稱:“一切正常!每小時處理煤粉250噸,全天出油3000余噸……”
此刻,張玉卓臉上的笑容像陽光一樣燦爛。
七、包頭煤化工公司:又一個“世界第一家”
——岳國創意:成就“黑白兩道”大制作
[人物素描]
岳國,包頭煤x9z17DgJgGeRgt2A8Ii6Tw==化工公司副總經理。
一張國字臉堂堂正正,一雙眼睛始終直視著你,說話也沿著一條很陽光的思路講下去。他和張繼明原都是中石油的干部,葉青慧眼識人,把他們都攏到神華。我問,是挖來的嗎?岳國立即糾正我說,不是挖,是支援。天生一股正氣。
訪談中,那種滲透和融合在情感中的對事業的忠誠、執著與熱愛溢于言表。生產基地建設期間,一位總經理助理出于私心謀事不當,雷霆震怒的岳國當場搧了他三個大耳光。
其實他的內心很書生也很豐富,好讀書愛寫詩,和青年員工很是談得來。在家是好帶頭人,在單位是好領導,在神華是好干部,一路他當著好人就這樣過來了。這是確實的:祖祖輩輩是農民,父親是村支書,一直干到身患重病才被岳國勸退。他有兩個姐姐、兩個妹妹、兩個弟弟,排行老三的岳國考上大學帶了個好頭,此后四個弟妹全上了大學,一家出了5個大學生。
在包頭煤化工公司,他同樣貢獻巨大,被譽為“總設計師”——當然,僅僅是一個科技創新項目的“總設計師”。
1982年,當20歲的岳國滿懷豪情,從家鄉通遼出發,奔赴東北石油大學(原大慶石油學院)時,他沒想到自己在大慶一干就是20年。2003年,神華煤制油的創新產業正處于大突破大發展的前夜,“井噴”在即,急需大批技術干部和管理干部。葉青以公開的、微笑的、“先下手后協調”的方式,從中石油、中石化集團挖來一批專業人才,宰你沒商量,誰都拿老爺子沒辦法。岳國、張繼明等一批專家就這樣到了神華,岳國出任煤制油公司的副總經理。那時候,在張玉卓帶領下,舒歌平等一批仁人志士正在上海中試基地晝夜苦干,探索實現煤直接液化技術的工業化道路,世界第一家煤直接液化生產廠——鄂爾多斯基地也在大規模的建設之中。岳國是技術型干部,他主要坐鎮后方,負責協調運作、信息綜合和編發工程簡報等工作。中試基地、建設工地的一波波激動人心的信息匯流到岳國的辦公桌上,凝視著簡報上的一項項新成果、新進展,岳國又亢奮又受刺激。戰友們正在創造一項全新的光榮的事業,這項事業將對中國能源戰略產生深遠的影響,我應當做些什么呢?
他在中石油搞了20年的化工,國內外業界知識、信息、技術、動態也算了如指掌。那一定是個電光石火、思緒萬千的不眠之夜,岳國突然冒出一個重大創意:我們可以“顛倒黑白”,把黑色的煤變成透明的油,也可以再來個“黑白兩道”,把黑色的廉價的煤變成白色的附加值更高的聚乙烯、聚丙烯啊!80年代后期岳國曾在日本留學兩年,專攻以甲醇為原料,經過催化過程最后生產出烯烴的核心技術,親自作過多次實驗。所謂聚乙烯、聚丙烯就是塑料制品的原料,如今在我們的生產生活中已大量普遍使用。聚乙烯是軟的,主要做塑料薄膜,人的肌體如果受傷,筋膜撕裂,可用聚乙烯原料織成網縫在里面。聚丙烯是硬的,可以做汽車保險杠、洗衣機內膽、飛機上用的餐具,以及地下鋪設的各種管道等等,管道內用鋼筋,外面用烯烴成型,用上一百年也沒問題。
這個創意的大膽和獨特性在于:國內外普遍以石油為原料來生產聚乙烯和聚丙烯,而且用的是石油中最精華的部分。如今石油價格不斷飆升,制作聚乙烯、聚丙烯的成本自然跟著瘋漲。岳國的新思路是以廉價的煤代替昂貴的油,先把煤轉化成甲醇,再用甲醇制作烯烴。在石油資源十分匱乏的中國,把煤變成用途廣泛、經久耐用、價格低廉的塑料制品,無疑會產生難以估量的巨大價值!
岳國想,他雖然出任神華煤制油公司的副總,但張玉卓、舒歌平他們已經把路闖出來了,技術也接近成熟了,成功指日可待,他沒必要再摻和了。“八仙過海,各顯其能”,他們用煤制成油品,我用煤做成塑料,對神華對國家都是極具價值、意義和前景的大事業啊!
思考成熟并作了一個預案,他向張玉卓作了詳盡匯報。張玉卓是“黑白一體”的科學家——人長得白,研究的卻是黑色的煤;又是“黑白通吃”的領導者——既了解黑色的煤,也了解白色的化工。岳國講的一切,他一聽就懂。張玉卓大為振奮,稱這是一個創新性的了不起的創意,“只有怎么辦的問題,沒有辦不辦的問題!”
張玉卓的激情把岳國燒得火燙。岳國先是技術干部后又當了管理干部,冷靜是必備的素質。而科學和文學一樣,需要如火的激情和奮飛的想象力的翅膀。此刻回到科研道路上,一直堅持默默寫詩的岳國驚異地發現,自己本質上還是個詩人或詩化的人啊!
當務之急是先查查國內外特別是西方發達國家有沒有這個技術?
一查,美國有一家UOP公司宣稱掌握這項技術,不過他們剛剛研發出來,還沒有實際應用和工業化。國內的中科院大連化學物理研究所則正在進行研發,尚無成果。時不我待,張玉卓立即帶隊前往美國,與UOP公司進行了艱難的談判。原以為美國“人傻,錢多,速來!”哪知道美國人也很與時俱進,迅速變得聰明起來。聽了神華代表團的要求和愿望,UOP公司高傲地宣稱,他們的技術是世界獨一份,最先進的,僅技術轉讓費就要價1個多億美金,當時相當于10億人民幣以上!中方當然不肯接受這個霸王價。雙方無論唇槍舌劍還是和風細雨,無論在談判桌上還是在派對上,怎么都談不攏。最后UOP公司的首席執行官親自出面,依然死咬著霸王價不撒口。
張玉卓說,你們的技術能把煤變成金子啊?這個價格太離譜,中方絕對不會接受!
美國佬說,我們的智力就是金子,美方絕對不會讓步!
張玉卓說,你們不降價,絕對進不了中國市場!
美國佬說,沒有我美國的技術,你們絕對干不成!
無數個“絕對”撞得火花四濺,岳國被激怒了,說你們以為中國人的腦子是白給的呀?美國人的智力是黃金,中國人的智力是鉑金!你光吹不行,你的技術僅僅是實驗室的成果,還沒經過工業化實踐的證明,一個生產廠都沒有,甚至連稍微大一點的試驗裝置都沒有,吹什么吹呀!我們是急于上馬才來找你們談判的,中國人也能很快把這套技術搞出來,你們信不信?
談了近兩年,17次反復交鋒,討價還價,美國佬就是不降。他們堅定地認為,離了美國,地球就是玩不轉,中國就是玩不轉。
2005年4月25日,中方代表團的乘車還出了一次車禍,一個美國黑人女士一邊開車一邊打手機,砰然一聲撞到我們的車上,車內5人全部受傷,技術負責人閆國春是重傷,顱內出血,鼻子粉碎,右眼球都出來了,所幸經手術后得以痊愈,未留后患。
最終還是談不下來。神華集團毅然決定,拋開美國UOP公司,與中科院大連化學物理研究所合作開發這項技術。
所有的艱辛與奉獻不必細說了,所有的科學探險都如同“冒著火焰的地獄的入口”,唯有勇者才能進入。
2006年2月,中試裝置投產成功,表明這項技術已被攻克!
經過幾次高層次的論證會,來自大專院校和相關科研部門的專家一律認為,這條工藝道路可行,前景可觀。唯一反對的理由就是國內外尚無先例,投資太大風險太高,一旦失敗損失慘重。
岳國的回答是:煤制烯烴投資大,但增值的幅度也大!
神華集團的精神旗幟就是改革與創新。他們的“煤電路港航”一體化和煤制油新技術全是闖出來的,煤制烯烴為什么不可以闖一闖?集團慨然決定:立項,投入,開干!
2006年12月11日,國家發改委經慎重評估后下文批復同意。其實這時候工藝設計和工程設計已全部完成,定址包頭、占地4平方公里、設計年生產能力60萬噸煤制烯烴的生產基地已經熱火朝天地開建了。
神華的膽子真夠大的。我對岳國說,這個工藝流程國外沒有,全是創新,甲醇制烯烴你也只是在日本的實驗室里做過,都是小型裝置,科學探索式的,神華起步就放大幾千倍上萬倍,搞成大生產廠,風險之大是可以想見的。
岳國說,整個投資170個億啊,扔進去搞不成就慘了!每次簽字時手都發抖,心臟差點兒停跳。
2010年8月8日,整個生產線6大系統、46套裝置投料試車。8月20日,這邊進去的是黑色的煤料,那邊白花花的大米粒一樣的烯烴原料像一條滾滾長河奔流而下,直接裝車運走。
“黑白兩道”的科學夢想終于實現,激動的心情無以言表!
與煤制油技術一樣,神華又創造了一個“世界第一家”,“顛倒黑白”與“黑白兩道”的科學夢想比翼齊飛,光耀世界!
2011年,包頭煤化工分公司生產聚烯烴50萬噸,銷售收入200多億,利潤達10億元。煤料投入350萬噸,平均7噸煤出1噸烯烴。
一個工廠建成第二年就獲得10億元的巨額利潤,奇跡!
奇跡震動了中國,各省市大為眼紅,紛紛跑到包頭參觀學習,舍出巨資到大連化學物理研究所買技術。據悉,現在全國有十幾個與包頭煤化廠形制、規模完全一樣的“克隆廠”正在建設中。
現在,美國那家UOP公司腸子都悔青了,后悔當初沒降價。因中國神華集團已經成功實現了工業化生產,他們那套技術資料鎖在保險柜里,無人問津沉睡至今,沒賣出一分錢。
作者簡介:
蔣巍,男,遼寧營口人。1996年畢業于黑龍江大學中文系研究生班。1968年赴鄉村插隊務農,后歷任黑龍江嘉蔭農場職工,《哈爾濱日報》記者、編輯及編輯部副主任,哈爾濱市文聯副主席、主席、黨組書記,專業作家,文學創作一級。哈爾濱市第十屆人大常委,黑龍江大學中文系客座教授,黑龍江省作家協會副主席,曾任中國作家協會創研部副主任。1972年開始發表作品。1985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著有長篇小說《海妖醒了》,報告文學集《今天狹路相逢》《夢里青紗帳》等。報告文學《人生環行道》《在大時代的彎弓上》《大洋的此岸與彼岸》(合作)分別獲全國第二、三、四屆優秀報告文學獎。
責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