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根本不見人的流動!”陳夏紅告訴《方圓》記者,“我們的法史教育,更多的是一種面目猙獰的教科書體系,動輒‘出法入禮’、‘民刑合一’之類讓人找不著北的鴻篇高論。
2006年的《百年中國法律人剪影》、2010年的《沉浮與枯榮:八十自述》、2011年的《政法往事:你可能不知道的人與事》,到2013年的《出沒風波里:江平和他的時代》,八年來,“陳夏紅”這個名字漸漸與中國法律人這個群體捆綁到了一起。通過陳夏紅的描述,很多人開始關注中國法律人的職業及命運,就連陳夏紅兩本書中的主人公、中國政法大學終身教授江平也在《出沒風波里:江平和他的時代》新書發布會上說:“(陳夏紅)開啟了我們國家對于法學界歷史人物的研究。”
于是,開始有人問陳夏紅,為什么要寫這些法律人?研究這些法學界歷史人物會對中國法治提供什么有益因素?當一個“法學家學家”的意義何在?
“為什么一定要有‘意義’?”陳夏紅反問持同樣疑慮的《方圓》記者,“我不太喜歡‘文以載道’,我只是一名法律人的旁觀者。”
“用一個老套的說法,就像問爬山者為什么要爬一座又一座山,他會玄妙而富有哲理地告訴你:因為山在那邊。我的答案與此類似,因為法律人在往事中,因為政法往事在那邊。”
法史需要鮮活的人物
“用不著宣揚他們的成就,用不著復述他們的遭遇,用不著指出誰是罪魁。沒有什么好說,只有哭一場。”這是2003年《南方周末》一篇題目為《被遺忘三十年的法律精英》的報道中的一句話,陳夏紅至今記憶猶新。他說,正是這篇報道,為正在中國政法大學讀大三的他提供了研究和寫作的思路:對啊,還有這樣一批百年來為中國法治做出過貢獻的法律人值得研究和書寫,他當時想。
那時,22歲的陳夏紅正好是中國政法大學校報記者團的成員,并在《人民日報(海外版)》實習。在這前后,他亦為《法制日報》的法治人物版寫一些稿子。其時又逢BBS論壇興盛,陳夏紅在法學時評網做版主,他心里一直憧憬著畢業以后做一名記者。
各種采訪機會,讓陳夏紅有機會接觸了王名揚、郭道暉、江平等法學界的知名人物。雖然前前后后采訪了幾個“以前做夢都想不到會面對面采訪的學界名流”,但陳夏紅找的選題、發的作品仍比較片面,成不了氣候,直到他看了《南方周末》的那篇報道后,為法律人寫傳這個想法才真正成型。
大學時代,陳夏紅本身對歷史一直是很感興趣的,他認為目前教科書上的法律史,無外乎制度史和思想史。他特別不喜歡。因為從這里面只能看到已成體系的制度、抽象的思想,卻沒有鮮活的人物。
“根本不見人的流動!”陳夏紅告訴《方圓》記者,“我們的法史教育,更多的是一種面目猙獰的教科書體系,動輒‘出法入禮’、‘民刑合一’之類讓人找不著北的鴻篇高論。就我個人的研究而言,還是希望讓法史更加具體一點、有趣一點。”
有一段時間,陳夏紅讀了清華大學新聞系教授李希光的一本書《找故事的藝術》,對李希光提出的新聞采訪就是“找故事的藝術”之說,頗為認同。此后,陳夏紅開始越來越多地沉浸到法律人的世界中去,他關注江平、錢端升、吳經熊等人,并有意識地搜集資料。他準備在研究中國法律人的這個領域里大干一場。
2004年8月,陳夏紅在電腦里建了一個名為“江平傳記”的文件夾,下載了當時網上能找到的所有關于江平的資料。“那時候關于江平老師的報道就已經很多了。”陳夏紅說。
為江平寫傳的準備工作沒做多久,陳夏紅大學畢業。他選擇去《人民鐵道》報社供職,繼續做一名記者。工作期間,他看了一本由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出版的《楊兆龍法學文集》,閱讀了《文集》的前言和后記,陳夏紅又對楊兆龍的研究充滿興趣。于是,每逢周末,陳夏紅就以鐵路職工之便免費坐火車去上海,多次采訪致力于收集楊兆龍資料的陸錦碧(楊兆龍的女婿)及楊黎明(楊兆龍的女兒)夫婦。
“最后為什么卻沒有寫下去?是因為楊兆龍有一部分非常寶貴的檔案資料在上海市公安局,我無論如何也接觸不到。我要寫一個人物的傳記,每個事實就需要多方面資料印證,倘若我知道有某些材料存在而我又沒看到,是絕對不敢下筆的。”
后來,因個人機遇和對新聞管制的無奈,陳夏紅放棄他的記者夢。2005年,陳夏紅回到中國政法大學工作。這時候,他將研究的重點放在了錢端升身上。通過收集資料、采訪調查,他試圖做出一個錢端升的長篇年譜,大概寫了十幾萬字左右,期間又寫了一些零零碎碎的小文章,可最后因為要撰寫碩士論文加上考博,寫錢端升傳記的工作就又停頓下來。
直到2006年,陳夏紅方以厚積薄發之勢推出《百年中國法律人剪影》一書,時任吉林大學特聘教授的鄧正來先生為此書作序,認為這是“應當引起當下學界重視的智性努力之一”。
網友“鴻雁北飛”在讀書筆記中寫到:“書中所展現的前輩學者的人生閱歷、治學處事精神及對法的精深無不令人感動,并足以讓后世學人汗顏終身。”
為江平作傳
機會總是垂青有準備的人,2009年,為江平寫傳的時機終于來臨。那年春天,中國政法大學教授趙旭東的學生吳未央找到了陳夏紅,想讓其推薦幾位寫人物傳記的高手。陳夏紅推薦了幾個名字。
但沒過多久,吳未央又聯系到陳夏紅,說提這次是為江平寫傳,之前推薦的人選都沒有法學背景,恐怕難以勝任。吳便詢問陳夏紅本人有沒有興趣。對此千載難逢的良機,陳夏紅自然不會拒絕。最后,這項任務落在了陳夏紅的頭上。
算起來,江平還是陳夏紅采訪生涯中的第一位采訪對象。最初的那次采訪,用陳夏紅自己的話來說,“注定是一場異常艱難的旅程”。
說是“旅程”一點也不夸張,2002年的北京,交通還沒有如今這么發達,陳夏紅從中國政法大學昌平校區坐345支線到北太平莊,再轉725路公交車,去江平在豐臺區的家里。
“來回的路上就花了差不多六個小時,而在他家待的時間,還不到一個小時。”陳夏紅回憶,時間短是因為沒話說。因為毫無經驗可言,問的問題都是別人已經問過百遍的老話題,再加上陳夏紅普通話不好,又十分緊張,導致口齒不清,氣氛有時候會很尷尬。江平不時地問陳夏紅:“你到底想了解什么呢?”而陳夏紅自己原先準備的那一系列的問題,被江平一個回答全部涵蓋,他已經不知道接下來要問什么了。
而與江平的第二次“交鋒”,是在四年之后。陳夏紅擔任《中國政法大學校報》編輯記者期間,開始做“口述法史”,通過口述歷史的形式搶救已經被遺忘的法史。以此之故,陳夏紅第二次成為江平的座上客。這次采訪,頗為成功,江平首度詳細談及其在中國政法大學校長任上的經歷。這次采訪的文字稿除在《中國政法大學校報》連載外,亦在香港《二十一世紀》網絡版全文發表,引起了各方面的關注。2009年6月,陳夏紅第三次拜訪江平,開始了《沉浮與枯榮:八十自述》的口述采訪的歷程。采訪從6月開始,11月結束,將近半年的時間,兩位“80后”,一位負責講述,一位負責聆聽。而關于江平一生的經歷,亦從一個空白的word文檔,一個字一個字地積累變成了最后的《沉浮與枯榮:八十自述》。
口述自傳完成后,陳夏紅并沒有停止對江平傳記的創作,他認為“這項搶救歷史的工作”并沒有就此完全結束,在口述自傳的基礎上寫傳記,才是最終的目的。在他自己看來,這項工作是對他搜集、整合資料能力的一種挑戰,亦能表現出他對歷史、對讀者的尊重。
今年1月,陳夏紅傾數年之功寫出的江平傳記《出沒風波里:江平和他的時代》出版,此書被看做是《沉浮與枯榮:八十自述》的姊妹篇。雖然都是寫江平,但兩本書的內容卻截然不同。《出沒風波里》以江平為輻射點,擴散開來,寫作材料來源于對近百位知情者的采訪,多角度、多線路地塑造和反映了江平其人及其所處的時代:云譎波詭的童年歲月、經受思想和世界觀洗禮的高中時期、保送燕京大學并被選為首批留學蘇聯的學生的風光盛年,然后是高調歸國、厄運降臨、絕處逢生……陳夏紅告訴《方圓》記者:“關于江平的事情,能寫的不能寫的,都寫出來了。”
中國政法大學教授王涌讀《出沒風波里:江平和他的時代》后說:“傳記的價值并非為一個人樹碑留名,而是留下一個精神世界,作為法律人共同的傳統。所以,人物的傳記本身就是一項學術事業,例如狄爾泰寫《施萊爾馬赫傳》,他說:一個思想家的一生就是一個小宇宙,反映著思想家生活的時代則是一個大宇宙。”
自陳夏紅書寫中國法律人以來,研究江平的比重占了很大一部分。當代學術史評論家謝志浩認為陳夏紅與許章潤、俞江一樣,都有著高度的自覺。并在其文《問蒼茫大地》中寫道:“江平先生,作為第四代法律人的代表,對于晚輩理解大陸法治的變遷,具有典型意義,堪稱‘活化石’。”
陳夏紅以前的書寫,包括《政法往事:你可能不知道的人與事》,都是稍顯零散的,以縱向思維的角度來展開,而如今以江平傳記為橫向截面,通過江平的浮沉命運及其時代背景,來反映那一代中國法律人的精神,可以見得陳夏紅的良苦用心。
陳夏紅表示,書寫中國法律人,除了認為有必要在這個領域刻苦耕耘之外,還因為他對這些人物的命運生有強烈的惻隱之心。法律的命運在近代中國一直是悲劇性的,這也注定了法律人地位的尷尬。這些法律界的前輩,他們處在一個相似的歷史氣候中,各自的命運亦驚人的一致——為悲劇命運代言。對法治的期待讓他們大多淪為時代政治斗爭的犧牲品,這些中國近代史乃至現當代法律史鮮活的“標本”,不應該埋沒于歷史的深處,他們的故事應該被挖掘和研究,這是搶救民族法律記憶的不二法門。
法律人研究,過早還是過晚
《法制日報》評陳夏紅為“鮮活法史的記敘者”,“法史敘述性重建”因陳夏紅的參與而變得鮮活起來,但陳夏紅卻始終堅持認為自己在法律人研究領域還是“票友”的級別。
“我其實并沒有把這方面的研究當做是我的主業。剛開始做是由于興趣,與其說多這些人物的書寫給我帶來動力,不如說是自己挑戰自己。”陳夏紅告訴《方圓》記者,現在很少有人在對中國法律人做專門的研究,除了北京大學李貴連教授的《沈家本傳》之外,專著不多,佳作尤少。對于法律人物的研究,整體上還只是處于史料發掘階段。現有的研究大約有兩種,比如有些學者在他們研究領域會多多少少涉及到法律人,如謝泳、許章潤、傅國涌等,另一種就是會有一些碩士生、博士以某個法律人作為自己學位論文的研究對象。
而與國內的蕭條現狀相比,國外對于法律人的研究卻非常多且系統,中文翻譯過來的作品亦不少。“萬圣書園政治法律類的書,翻幾本就會翻到這方面的外國作品。”陳夏紅說。
為什么國內寫這方面的這么少?“我覺得還是因為大家對這部分沒有特別的重視。首先,寫法律人的一生和時代,需要具備史學意識、法律積累和文學素養等等知識積累,而目前像陳夏紅這樣擁有這種綜合性能力的人太少;還有一個原因是大家對之前法律人的歷史也只是停留在‘了解即可’的層面上,一般人不會去花時間深究。”正在中國政法大學讀研一的學生黃彥宇向《方圓》記者表達了他的看法。
一本深刻的好書肯定能給讀者帶來心靈上的觸動,但這種觸動能維持多久,這是另外一個問題。
“我認為,通過夏紅老師的書寫和敘述,需要學習的是中國法律人在學問上的追求和鉆研以及他們面對命運的堅韌,但對于社會現實問題的面對,則需要我們自身的反思和轉化,而很難直接繼承。我們這一代法律人,與以江平教授為代表的那一代法律人最大的區別表現在對于社會現實問題的面對上。他們那個年代,從社會環境來看是比較單一的,物質條件雖艱苦,但人文精神層面卻十分飽滿。但如今物質條件不是問題了,而人文精神則開始流失。作為法律人的我們應該注意到這一點,老一輩法律人的精神如何傳承,這將是一個問題。”黃彥宇說。
陳夏紅也想到了這一點,他認為,只有社會進入一個良性的運行軌道上時,研究法律人的“市場”才會逐漸成熟起來。而那時,讀者受眾才會有余力關心法律人到底都干了什么。“的確有人認為這方面的研究還有點早,法制尚不健全,而‘法治’社會也尚在建設階段,還輪不到談論法律人。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就是這個道理。”陳夏紅說。
但歷史是不等人的,任何一個歷史事實,要想拿到確鑿的真相,過去的時間越久遠,就越困難。陳夏紅在為江平作傳的時候就比喻那是一次“搶救歷史的工作”。王涌也曾感嘆:“十余年前,年輕的民法學者聚會時,談及為謝懷栻先生寫一部傳記,但之后,相談者或忙碌于課題,或陶醉于升遷,或沉湎于其他,無人勉力為之。隨人物仙逝,這已是一項不可能的工作了。即使勉強補救,寫成的將不過是一個干枯的履歷表而已,法學家生命中澄澄閃光的瞬間與玄奧已無法還原。”
過早還是過晚?這的確是一個問題。到底應不應該有專門的人來做這樣一件事情?陳夏紅倒看得很開:“如今官方層面的學術研究很難被信任,大多帶著功利的色彩,我覺得保持這種民間研究的狀態就挺好。”
至于書的意義和揭示,陳夏紅認為,一本真正的好書,就應該像維基百科一樣,大家一起來參與進去,探討和關注,不一定非要上升到一個很高的精神層面。“每個人的評價我都照單全收、虛心學習,然后把精力投入到下一項研究中去。”陳夏紅說。
陳夏紅與《出沒風波里》
今年1月出版的《出沒風波里》,是陳夏紅有關中國法律人研究的第四本書。在這個法學院遍地開花、法學教授車載斗量的時代,江平是為數不多的值得大書特書的法學家。陳夏紅憑借扎實的采訪與資料收集,勾勒出江平的人生,也刻畫了江平的時代。這部傳記,文采史實并重,政情法意兼通,可能比江平更了解江平,比歷史更接近歷史。
這本書被認為是2010年江平口述自傳《沉浮與枯榮》的姊妹篇。為了寫這本書,陳夏紅采訪了江平本人、其家人、其學生、其同學和同事等,力圖為人們還原出一個完整的江平。陳夏紅說,為避免重復,凡在《沉浮與枯榮》一書中使用過的材料,在《出沒風波里》中,除非絕對必需,一般不再引用。
與《沉浮與枯榮》相比,《出沒風波里》重在“評”江平的認識與追求,以及那個時代。倘若兩本書結合起來閱讀,《出沒風波里》更能全面地給讀者勾勒出“江平和他的時代”的軌跡,向讀者展示江平“出沒風波里”的一生。
有人說,這是一本讓人感覺明快而又沉重的書。明快是因陳夏紅的文字風格,沉重則是因為江平的往事。這本書里某些段落因為涉及了敏感的事件而被刪減,即使如此,每當讀到那些失去的年月,想到那些事實的存在,在21世紀的今天看來,尤其讓人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