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個杯子。
(自然主義作家喜歡對事物作詳細的外部描寫。如果我是左拉,看見這只杯子,我會想——這只杯子,實在非常平庸,透明玻璃身,無花紋,直身圓桶形。拿起杯底看,會看到幾個很小的字眼:中國制造。杯口有一個十分微小,大約4毫米寬的裂口。杯子的玻璃大約厚2毫米。平滑的玻璃身上有一道淺淡的刮痕,要細心才看得見……)
將開水注入杯子。
(現代主義作家喜歡探索人的內心真實。如果我是喬伊斯,看見開水注入杯子,我會想——
水,生命之源。杯子,生命的器皿。把杯子斟得半滿還是常滿。“常滿”,家中的米缸,中國人喜歡在家中的米缸貼上“常滿”。生命不是米缸,豈有常滿。半滿,在得著與缺失之間。心理學家喜歡問,一個斟了半杯子水的杯子,你會看見空氣部分還是水的部分?看見空氣,即空虛;看見水,即心靈滿足。不是所有東西都可憑肉眼看到。譬如說,你看到杯子里開水的溫度嗎?是微沸的開水,還是冰冷的開水?水的溫度不能從肉眼看到。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我的內心你也不能憑肉眼看到是滿足是缺失是豐盛是悲哀是燒沸是冰冷……)
把水喝下。
(偵探小說作家喜歡奇情故事。如果我是柯南道爾筆下的福爾摩斯,看見有人喝水,我會想——這杯水是否加了毒料。把水喝下的人,會否七孔流血倒地,中毒身亡。或者毒料只是一種迷魂藥,喝的人沒有死去,只是昏迷。是誰下毒?下毒的動機是什么?有可能是一宗自殺案嗎?)
而事實是,生活不比小說,我什么都不是,不是左拉不是喬伊斯不是福爾摩斯。我只是一個去掉( )的人。去掉( ),只剩下——
一個杯子。
將開水注入杯子。
把水喝下。
像我現在所做著的。
還要重復八次。
因為醫生叮囑,一天記緊要喝8杯開水。
(選自《香港文學》2001年1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