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化的國度

越南是一個漢化很深的國家，但到底是怎樣的“深”法，恐怕不是課本里所寫的“秦始皇設象郡、漢武帝設交趾郡”那樣百般無聊。如果越南的漢化，是透過一位糾纏在親人、情欲、種族之間的法國少女的親身體驗，那肯定很吸引人，因此莒哈絲在1984年榮獲法國龔固爾文學獎的《情人》才會掀起一股風潮。書中那位穿著淺色榨絲綢西裝、講法語帶點做作的巴黎口音、全身散發著香水和英國煙味的“情人”，更是我們了解當年華人在越南生活的最好鏡像。

只不過這位出身華裔金融家的情人，真實的名字很潤肺化痰，叫做黃水梨，據說后來移居美國，死于1972年。如今在沙瀝市還保存著他的故居。

從神話到史實

自古以來，越南與中國山連山、水連水，如果要了解黃水梨背后所代表的漢化譜系，必須從越南的神話說起。

傳說神農氏五世孫貉龍君與仙女嫗姬生下一百個蛋，定居在紅河流域。后來貉龍君帶領五十個兒子住在平原及河邊，其中長子雄王建立了越南最遠古的鴻龐王朝，國名文郎，約在今日越南北部。

到了秦漢時期，中國軍威遠播越南，中國漢字也在這個時期傳入越南，直到法國人統治之前，越南都使用漢字書寫。公元39年，征側和征貳兩姐妹曾起兵反抗光武帝，后雖失敗，但從此被稱為二征姐妹。

在東漢、魏晉南北朝、隋唐、五代十國等一千多年中，越南一直都是中國的藩屬。到了公元968年，丁部領統一越南境內的割據勢力，被宋太祖趙匡胤封為交趾郡王。13世紀，越南名將陳興道曾三次擊退蒙古大軍；15世紀初，鄭和下西洋首站來到了越南的歸仁，不過隨后而來的明軍卻被越南人黎利打敗。公元1803年，阮朝嘉隆皇帝欲改國名為南越，清朝嘉慶皇帝將之顛倒為越南，并封他為越南國王，從此越南國名正式確立。

章揚碼頭與全世界最大的中國城：堤岸

華人在越南的近代發展史，與今日胡志明市第一、四郡交界處的章揚碼頭有關。章揚碼頭自古以來水陸環境優越，是湄公河三角洲的轉運中心。由于這里貨物的交易與往來都很方便，因此商貿鼎盛，成為早期中國人移居越南的首選之地。大約從宋、元之后，華人移民越南更甚。后來許多明朝遺民為了躲避清廷的追殺，從海南島、福建、廣東、潮州陸續逃入越南，也定居在章揚碼頭一帶。

1776年，中國移民為了逃避阮福映與西山叛軍的戰爭，沿著章揚碼頭往西移居，形成新的華人生活圈，也就是今日胡志明市第五、六郡——舊稱堤岸的地方。

我想，黃水梨的祖先大概也在這段時間從中國輾轉遷徒到這里，但從東北撫順來的移民畢竟是少數，因此我高度懷疑黃水梨其實有滿人血統。黃水梨的父親黃錦順以營建業起家，無論在堤岸或沙瀝都有為數龐大的房地產。據莒哈絲形容，當年經商的中國移民中，黃水梨的父親是最可怕的，他的富有讓他看不起屬于統治階級的法國少女的家庭，可見當年華人在法國統治下自有一套生存模式，而且生存得相當好！

1931年，法國政府把堤岸納入西貢范圍，至此西貢的輪廓已經大致成形。目前越南境內約有一百萬華人，主要分布在南越，堤岸不僅是越南境內最大的華人區，也是全世界最大的中國城，素有“小香港”之稱。

莒哈絲記憶里的西貢華埠

1929年一個星期四的下午，十五歲的莒哈絲跟著二十七歲的黃水梨來到堤岸一間有著華麗風格、被藍瓷護欄所包圍的私人公寓。雖然書中沒有寫出正確的地點，但推測可能在今日老子街與阮豸街附近，當時這一帶是著名的紅燈區。我想，穿著白色棉布制服的司機，應該是開著法國黑頭車，沿著陳興道街，一路把莒哈絲從西貢國立寄宿學校接到了堤岸。

在這段不算短的路上，莒哈絲一定看到了垂直狹長的中文招牌、黑底金字的油亮匾額、點著花生油燈的鴉片煙館、挑著擔子隨處蹲坐的叫賣小販、吊著螺旋線香與交趾陶燒的石獅寺廟、滴著黃油的烤鴨菜館、曬著蛇干的中藥店鋪，而路旁穿著中式短褂的人可能在同鄉會館幫人解簽算命，還有巷弄里不時傳出的麻將聲，伴隨著茶渣、痰盂以及上海美女月份牌。

就是這股神秘又特殊的氛圍，讓莒哈絲在七十歲高齡還能憑借著記憶寫出下面這段話：“是在堤岸。是在連接著中國城和西貢市中心的林蔭道對面，那些美式大道上電車、黃包車、大巴士絡繹不絕……這是個享樂的城市。夜晚尤其熱鬧……焦糖的氣味傳進了房間，接著又有炒花生、羹湯、烤牛肉、香草、茉莉花、薰香，還有炭火，炭火是裝在籮筐里，在街上叫賣的。”

當年華人的生活

除了黃水梨家族，許本和也是有錢的華僑代表。許本和綽號火叔，祖先于明末清初從福建移居越南，他最初從事資源回收買賣，后與法國人合開當鋪，在西貢與堤岸地區擁有兩萬筆以上的房地產，包括今日西貢河畔的華麗飯店。

建于1925年的胡志明市美術館，就是當年許本和家族的宅邸兼辦公室，原本設計了一百扇門窗，但法國政府下令許家減少一扇，也不準許他們打開大門，因為許家這座大門比法國總督府的正門還要大。

以現在的眼光來看，裝了鐵窗的美術館猶有風韻，彩色玻璃與扶手欄桿精致典雅，最重要的是二樓后方有一座立著風信雞的藍瓷陽臺，還有被太陽曬蔫的露天花園與琉璃拱門，跟莒哈絲書里描寫的華人住宅幾乎一模一樣。如果你有膽量來此一游（據說這里曾鬧鬼哩），記得數數看這棟老宅是否共有九十九扇門窗？

另一個華人代表是郭潭。1928年他興建的平西市場是當時全亞洲最大的市場，這座融合法國風味與中國寶塔的建筑至今仍是胡志明市最大的傳統市場，以中式貨品的大宗批發為主。市場中庭有一座郭潭紀念碑，香火鼎盛。

老辛桑的故事

之前我們在越南請的司機老辛桑，本身就是三代世居堤岸的廣東華僑，我曾問他早年華人在堤岸的生活情景，從他濃濃的廣東國語中，我仿佛看到了當年堤岸的鴉片煙館、舞廳、賭場、妓院，還有許多窸窸窣窣的間諜網絡藏匿其中。

最令我好奇的是，老辛桑的“車品”之好，完全沒有一般越南人動不動就超車、不按喇叭就不會開車的習慣。原來，老辛桑小時候家里就養了六臺法國車，他從十四歲起就常常開著那些法國車在街上招搖，所有的開車技術與保養知識都是在那時候學的。但就像當地大多數的華人一樣，所有的好日子都在1975年成為一個斷代，那年，老辛桑剛好十八歲。

越南解放前，華人控制了南越地區六成以上的經濟活動。早期的華人雖然很多都是富商巨賈，但給人的觀感并不一定好。解放后，原本屬于資產階級的華人在就業、升學、語言、國籍甚至生活上都遭受很大的限制與打擊，有的財產充公，有的下放勞改，不少華人不堪其苦，據說當年餓死海上的難民將近四十萬人。再加上1979年越南與中國大陸開戰，雖然戰爭只持續一個月，但雙方關系急凍至冰點，必然波及了華人的地位。

直到1990年后，越南政府才逐漸放寬對華人的限制。現在老辛桑他們家講的是廣東話，吃的是中國菜，喝的是二十四味廣東涼茶，拜的是關公或媽祖，看的是兩岸三地十多個華語頻道的電視節目，每年端午包粽子、中秋提燈（跟我們元宵提燈不一樣）、除夕圍爐都是大節日。每次老辛桑談起他那個中文系畢業、生肖屬貓（十二生肖的兔在越南變貓）的女兒就掩不住驕傲的神情，他女兒畢業后的工作機會與薪資待遇一直都很不錯。華人在越南也創造了不少成功品牌，如：明隆瓷器、藝昌家具、大發禮餅、平仙鞋業、蔡俊紡織等，顯示華人的地位與生活都已回復往日水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