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任何時候相比,今天有更多的美國人在打保齡球,但過去的10年中有組織的保齡社團卻突然減少了。”羅伯特.D.普特南在1995年刊于《民主期刊》(Journal of Democracy)的《獨自打保齡球》(Bowljng Alone)—文中寫道。1980年到1993年間,美國打保齡球的人數增加了10%,保齡社團卻減少740%,這些保齡社團的消失嚴重影響了球館披薩和啤酒的銷售,但更重要的是,普特南發現,“公民”這種社會資本在美國正在流失。
保齡社團,或足球俱樂部、聯誼集會、家長聯盟,這些看起來無關緊要的民間團體消減的背后,是美國公民社會生態的微妙變遷。在普特南看來,出現這種被桑內特稱為“公共人衰落”現象的一個重要原因,正是上個世紀60年代美國的反文化運動,它催生了一種個人自由主義,人們不再聚集起來討論公共事務,而是退回一個遠離社會的個人生活圈中,用電話或網絡維系社交圈子,通過大眾媒體獲取公共想象。在廣場、公園或街道上,他們是“一些孤獨的消費者,而不是積極的公民”。
邱志杰在《莊子的鎮定劑——南京長江大橋自殺干預計劃(壹)》里,曾透過南京長江大橋一一這個龐大的民族主義象征物,投射了近三十年來中國社會意識形態的轉化——從革命轉向成功、從集體轉向個人。而被消費主義浪潮席卷過后,許多人又開始重新想象在這個個人主義時代重建“共同體”,用富有活力的社團組織和社群活動,去連結那些沉浸在個人主義狀態里的“消費者”,讓他們交換意見、共謀權益,使“大眾”不再只是個體的集合.而是一個可以被建構的、彈性的、生長的社會網絡。
1994年,藝術家Suzanne Lazy、Annice Jacoby及Chris Johnson共同策劃了一場名為《火燒屋頂》(The Roof Is On Fire)的活動。他們邀請兩百多位高中生在奧克蘭市中心的一個停車場上進行即興對話,討論加州有色族裔年輕人所面對的問題:媒體的刻板印象、具種族偏見的描述、公立學校資金不足等等。上千位奧克蘭居民,以及地方和全國性的媒體代表則被邀請去旁聽。在這種以公共議題為導向,讓民眾介入、參與、互動的公共藝術策略里,藝術家Suzanne Lazy和她的伙伴們正扮演了連結和整合“公民”這種社會資本的角色。這樣的角色往往能觸及公立部門未能到達的領域,并在民眾和政府間制造有效對話。近幾年在臺灣。各種各樣的社會團體已成長為一股強勁的力量,許多藝術家也開始與這些社會團體緊密聯系。譬如在淡水,社會團體和學者們與藝術家一起工作,運用公共藝術策略緩沖和調試當地都市更新等政策所造成的社會問題。
反觀大陸,“藝術介入社會”的說辭業已泛濫多年,但許多聲稱“介入社會”的藝術往往淪為一種短期的表演策略,議題和對象到最后僅僅成為被消費品。另一種以反對姿態出現的藝術則像John Gastil和Peter Levine同著的《審議民主指南--21世紀公民參與的有效策略》里提到的傳統社運路線,“集結而成的往往是短期動員的社會能量,以及長期倚賴媒體再現的社會認識……常常只代表了某個小圈子的想法,而抗議、反對、搶救等方式,往往搭起了一道藩籬,阻礙更多公民參與,或者造成一種拒絕別人與我們溝通的姿態。”而我們所謂的“公共藝術”,也仍停留在城市雕塑這種城市景觀工程系統里,不與人發生關系。在《刷新我們的公共藝術概念》里,邱志杰提出公共討論平臺才是公共藝術的前提,“作為公共空間中的藝術,最好先問問使用這些空間的老百姓,他們需要的是什么,現有的方案他們喜歡不喜歡,他們準備怎么使用這些作品。缺少這樣的民主程序,即使開發商或者政府主導的公共藝術建設幸運地找到了最好的藝術家來創作,作品也缺乏真正意義上的公共性”。
“必須在藝術與社會兩者之間尋找一個能夠收納中介行為的場域,這個場域不見得必然介入社會運動,它的結果形式是藝術介入空間。”臺灣藝術家高俊宏在其作品《公路計劃》的論述中寫道,作為中國近代社會轉型重要標志的中山公園正好提供了這樣的公共藝術實踐和討論平臺。因此廈門站從開幕到展出都沒有固定的展場,而是由不同藝術家,在不同的空間,組織和建立不同對話,與民眾共同完成。在臺灣已有多年社群藝術經驗的藝術家吳瑪俐在2012年12月22日的作品《新鴛鴦蝴蝶夢》里,就募集了數十位民眾在廈門市中山公園湖心劃船,藉由都市愛情和婚姻觀的討論呼應當日在中山公園由未婚青年父母自發形成的相親角,這些私密的愛情和婚姻觀背后,牽扯出宗族觀念、現代倫理觀、流動的城市經驗、獨生子女政策、城市價值觀等多重社會議題。這件作品與矗立在湖邊的孫中山雕像也形成了公共生活與意識形態象征物的有趣對話。
從“讓我們聊聊藝術”到“讓我們聊聊愛情”,藝術家從美術館或藝術空間中走出,進入公眾話語權空間,也同時從藝術的本體系統里走出,打破自身的語義系統和修辭方式所造成的溝通屏障,使用大眾的語言,回應“藝術本來就具有溝通的本質,但什么時候開始,藝術已經無法和非專家的人溝通了?”的問題。
在2013年1月6日和1月13日,不同的修補工匠被組織起來,在廈門市中山公園周邊社區為當地居民修復損壞的生活物件。這兩場“藝術修復市集”里,藝術家嘗試同物主們解釋、協商藝術觀念,并與修鞋匠、修傘匠們配合,將這些物件改造成藝術作品,作品的最終樣式是由藝術家、工匠和民眾共同決定的,在這個過程中,藝術家同時作為物和溝通的修復者,他們的觀念可能被接受、調整,當然也可能被拒絕。
在這里發生的所有創作和作品都盡可能充分了解公共空間里公眾的活動規律,并可依據他們的意愿做出調整。2013年的上海雙年展中山公園計劃廈門站正希望做這樣的嘗試,一方面在公共藝術中建立民主程序,一方面讓這樣的公共藝術連結其使用者,使他們參與到更廣泛的社會決議中去。在整個計劃的地理脈絡里,廈門恰好具備公共藝術和公民社會的雙重萌芽基礎。更重要的是,這樣的溝通不是—次展覽或藝術計劃可以完成的,必須通過長期的建構和調試。并有賴于不同社會團體的幫助,如此一來,藝術才真正可能像吳瑪俐所寄望的那樣,“從物件、收藏的消費性系統出走,拉到作為一個總體生活實踐的高度”,扮演那個“可以縫合生活世界縫隙的媒介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