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費時代的來臨,令城市生活本身扭曲為一種充滿物化氣息的符號。社會文化的審美風尚,也日益被舶來的西方消費主義裹挾。一方面,藝術作品前所未有地成為消費對象,原本存在于藝術與大眾間的審美關系,不知何時起被稱斤論兩的消費關系粗暴概括。原本作為公共空間的博物館、美術館,也難以幸免地有一種以階級分野為基礎的話語體系中淪為直接或潛在的消費場域。社會大眾歡天喜地地涌入美術館,試圖通過審美行為來確定自我精神世界在這個消費社會中的位置:而藝術家們面對人潮,則日漸沮喪,并且逐漸不甘,他們開始嘗試走出美術館,以藝術為媒介積極介入社會生活。于是,一系列的場域特定藝術出現在大眾的視野中。
另一方面,空洞、符號化的審美需求篡改了美學語言的基本前提,藝術與高尚、優雅、格調之類字眼混為一談。大眾生活從而喪失了消費主義以外的各種方向一杯400年前還被英國人嗤之以鼻的“黑如煤灰,嘗起來也不能說不像(煤灰)”的咖啡,成為了“品味”的一般等價物。而城市里無處不在的咖啡館,也從原本消費性、公共性的社交空間,日益變成一種新興的藝術場域。當然,人們還是要很仔細才能區分,掛在咖啡館墻上的一幅畫,究竟是藝術還是商品。而這其中的微妙差異,或許仍然取決于身處其間的人與人、人與藝術的相互關系。事實上,藝術作品呈現的始終是一種“人與人相遇的情境”。
無奈的繆斯
博物館或美術館,最早并不是對社會大眾開放的藝術場域,因為彼時尚無現代意義上的公民社會。公元前300年,亞歷山大港的繆斯(Musaeum)熱衷于收藏亞歷山大大帝縱橫歐亞非得來的藝術珍品,博物館(MLJseunq)這個名詞,就源自他的名字。直到啟蒙運動時代,歐洲才有世界上第一批公共博物館。再后來,博物館學成為了一門洋洋大觀的人文學科。
然而,精致陳列在這些博物館或美術館中的藝術作品,美則美矣,卻缺乏一種與現代社會生活息息相關的活力。原本作為公共空間的藝術場域,不知不覺間脫離了溝通大眾的功能。無論是人與人抑或人與藝術,都很難在這種空間情境中實現具備社會意義的互動。博物館或美術館,成為了一種大而化之的審美活動的象征符號,而這符號背后的藝術價值,反而無關痛癢——這不就是全球化帶來的荒誕結果?
公共藝術與環境藝術,在這種思潮下應運而生。藝術家們打破藝術行為發生的傳統場域,也即是突破了藝術的本體系統,將藝術回歸于真實意義上的公共空間。也只有在更廣闊的、與日常生活密切相關的空間范疇中,藝術家才能借助特定場域,創作出不只具有批判性的作品。而社會大眾在這樣的空間情境中,也才能進行與社會文化圖景密切關聯的美學省思。只有在這種情境中,人與人、人與藝術的“相遇”才是真實的。去消費性、去符號化的?!霸谟靡哉故舅囆g作品的特殊場域中,往往能產生一種臨時的社群關系,按照藝術家對觀眾參與的要求、作品的內容以及交際性質,一個展覽就是一個交換空間?!睆倪@個意義上,藝術的確就是一個“相遇的地段”。
咖啡館的情境寓言
在目前被討論的各種藝術場域中,像感冒病毒般復制、蔓延的城市咖啡館是一種很有意思的空間情境。之所以用“感冒病毒”來形容,是因為這種天然的社交空間,同樣正在被消費主義的橫流物欲所傳染。只有當城市里的咖啡館真正成為社區生活中的關鍵角色,而不是充滿西方情調的矯情消費場所,屬于咖啡館的真正美學內核才能得以建構起來。
關于咖啡館與藝術的關系,某些中國普羅大眾的觀點很直白地呈現在對于北京故宮里能否存在星巴克的糾結中。然而事實上,臺北故宮里很早就有咖啡館了,甚至不止一家。視野再稍微放大一點,就會發現,臺北是名副其實的咖啡之城,咖啡館對臺北人而言,真正與幾百年前歐洲的那些咖啡館作用無異。臺北的咖啡館多數頗為低調,時常藏身于后街的巷弄之中,外觀殊無別致。但是當你隨性地走過,透過玻璃窗,很可能驚鴻一瞥,發覺蔣勛正在與一眾讀者討論他的新書;又或者李安正與某位編劇溝通劇本……臺北就是這樣一個社群氣氛濃烈的城市。
臺灣文化部門酋長龍應臺曾經對“文化”一詞下過一個很經典的注解。她說,所謂文化,就是我們的生活。從這里開始延伸,不妨也將藝術看作是生活在不同空間情境中的表達方式。正如咖啡館的價值從來都不在于那個精雕細琢或粗放率性的消費空間里,它體現為此時此刻正在咖啡館里聚集的人群,以及他們所做之事。而當這些行為或議題與藝文有關之時,咖啡館也就順理成章地變成了連結人與藝術的公其空間,并演化出具備社會歷史厚度的美學情境。而這種對藝術家來說堪稱完美的公共空間,又建立于踏實的社群土壤之中。
裝置藝術的解構嘗試
在藝術家們走出美術館的所有嘗試中,裝置藝術是最具有解構意味的一種。這種藝術形式“是在對傳統藝術的語言和媒介的探索及其對傳統的極端反叛中誕生的”。非正式展覽場所的選擇,傳達的是一種強烈的否定“美術館”話語權的態度。從事裝置藝術的藝術家們最常占據的場域是廢棄的廠房、陳舊的倉庫,甚至普通的民居。雖然從形式來看,裝置藝術多以對已消費或未消費物件的藝術性選擇、改造、組合為表現手法,但在這種多元的公共藝術形態中,特定的時空環境仍然決定著某一個裝置藝術作品的審美價值。最重要的是,裝置藝術家們曾經拒絕自己的作品為博物館永久收藏,成為脫離生活實踐的符號。
裝置藝術在臺北也得到了長足的發展與推廣。從人潮匯聚的臺北車站到某個名不見經傳的民居后院,都有裝置藝術的驚喜出現。臺北市當局甚至將市評定為市級古跡的松山煙廠規劃成為“松山文化創意園區”。在這座鳥瞰而觀呈現“日”字型的老舊工廠里,原來的生產車間變成年輕人出沒的藝文空間,幾乎每天都在進行五花八門的裝置藝術展示。去年,北京7g8園區的裝置藝術作品還曾在這里與臺灣藝術家們的作品一道,在這個充滿歷史感的場域中創造了別樣的兩岸藝術互動圖景。像臺北的咖啡館一樣,大陸人在其中感受到深沉幽微的人文情懷,而這都來自兩岸不同的歷史情境。可以說,離開了特定的時空環境,將人與藝術作品牽系在一起的審美體驗將會完全不同。這或許就是當代的先鋒藝術家們執著于走出美術館的最簡潔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