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桑唐人街

下午三點，美國西海岸的陽光清澄有如金山灣的水，大街恍如碩大無比的水族箱。我坐在唐人街的一處石級上，身后是“美麗”大廈，面前是帕思域街。

“帕思域”是臺山話音譯，原義是“太平洋”。這名字夠貼切，放在1 849年興起的淘金潮之際，我所在的位置，便是太平洋的岸。此后百年，唐人街內廣東臺山人占優勢，連帶的，這珠江三角洲末端一個百萬人口的縣份，其方言成為本地“中國官話”。且想象，這一帶擠滿臺山來的“豬仔”，頭上盤著辮子，肩上搭著褡褳，他們剛從俗稱“大眼雞”的三支桅桿越洋大船上走下來，即將被送往沙加緬度荒山野嶺淘金，都正在抓緊時間，對陌生的“大埠”東張西望。如果加進一些聯想，這地點離我的外祖父開的“和合”豆腐店的企李街四個街區，那是100年前；離我31年前當練習生的長城餐館，三個街區：離意大利區兩個街區。80年前，唐人街的疆界離這里不遠，中國人一旦越過百老匯街，便可能遭到意大利裔小混混斥罵乃至毆打。

我坐在這里，是為了等候岳母大人，她在我妻子的陪同下，進大廈三樓的物理治療室治腰疼去了。理療不同一般的看病，先由醫師講解復由病人身體力行，費時頗長。為了增加耐心，我走進大廈一樓的雜貨店，買了一包花生。坐在粗糲的水泥上，剝一穎想一陣往事。本來，坐就坐好了，看風景可寫游記，想卻可能陷進悵惘。勾起身世之感的，是花生的商標——“萬里望”?！皭澩镆坏螠I”的“望”，望夫山般的“望”?。∽旖缼馕兜幕ㄉ?，心馳騁萬里。家鄉和唐人街，互作萬里之望。我移民的上世紀80年代，唐人街是家鄉人的終極夢土。臺山人把“出洋”稱做“出路”，其他謀生路徑都不算。國門開放三十多年后，鄉人依然頑強無比地推崇“去花旗”這一“出路”。

從臺山到金山，是何其重大的人生轉折。我外祖父遠赴美國時，家鄉親人要點“長明燈”。村前壇花崗巖做的社壇，有放置菜油燈的石龕，通風但燈卻不會被吹熄。一直點一個月兩個月，收到“上埠”金山客寄來的“回頭銀”，添加菜油、照料燈臺的日夜作業才告終止。然后，朝代更迭，不變的是出走的慣性；漂流的鞋子、追求新生活的鞋子，從貧瘠、閉塞的鄉村，通過深圳、羅湖的海關，乘搭單程飛機，終于抵達。隨即，一切前提部得撤掉，實打實地過日子。金門公園的落葉肯定不是金箔，可是，不到黃河心不死，這里才是不會泛濫不會改道的洋“黃河”。

剛才，我在買“萬里望”之前，去了市得頓街和帕思域街交界的一家蔬菜店。在門外的貨臺上揀了兩根蘿卜，每磅才二毛九，比家附近的菜店便宜一半。我至今沒改掉“撿便宜”的“新鄉里”作派。進店內排隊付錢。前后都是女鄉親，正宗的臺山話和不正宗的廣州話洋洋乎盈耳。放在十年前，她們可能是車衣廠的單針工，每天趕工十二個小時，下班后買了菜，回到附近客棧的房間，用煤油爐子做飯，一家子，有的坐在雙層床下層的邊緣，有的坐在折迭椅上，埋頭吃著不必憑票買的米和肉。如今，制衣業衰退，她們改當護理工、點心師、清潔工，失業的在花園角扎堆摔紙牌。一個個曾在田垌挑秧苗和大糞的矯健身影，聚集在這里。新媳婦為買一磅五毛九的白菜心還是買一磅一塊三毛九的番薯葉躊躇，直到背后發出不耐煩的抱怨，才拿起水靈靈的番薯葉。她在思念家鄉風味，我還猜到，她走出這道門，會拐進雜貨店買一罐“廣海蝦醬”，炒番薯葉缺不了它。仔細看，她們都沒有國內富一代、官二代的豪爽，極小心地消費。在夢想必然要駐扎的地方，她們沒有不吃苦的運氣，好在兒女的作業本和畢業證，寫著同一個或者放大的希望。

我買了菜，緩緩地走在一位持杖的老先生后面。從稀疏銀白的頭發和遲緩的步履看，該在八十歲以上。迎面來的一位，也老得夠火候，踉蹌其步，右臂僵硬，左臂夸張地揮動，可見患過中風。我在鋪滿陽光但并無詩意的落葉的石階落座，接受我非正式檢閱的，仍舊是老殘類同胞——老太太被年輕女子扶著，從電梯挪出來，三步分作五步走。哦，這里并非校門，大廈除了樓下，各層被租下當診所，進出的當然是病人和陪護。而這些老人，就是我不遠的未來，如果不提早翹辮子的話。

盤桓舊地，教人傷感莫如“物是人非”。其實，人還是這些人。至于“物”，帕思域街在過去三十年中，并無拆遷，也沒有傷筋動骨的改建，換掉的是招牌。依然是唐人街的“次中心”；人流不算最集中，單個鋪位動不動近萬元月租卻說明它的優越。惟一的例外是“美麗”大廈，是80年代初期拆掉一座電影院后建起來的，高六層，二樓是炙手可熱一時的酒樓，初期，它以裝潢新穎和場面闊大吸引了茶客，天天滿座，周末更是大排長龍。幾個忙昏頭的帶位小姐，在門口面對著黑壓壓的輪候人群叫號，霸道的聲音似還在頭頂回蕩。如果我的記憶無誤，酒樓的第一任老板，開張數年后，在同業間以點心瘋狂減價為主軸的割喉戰中落敗。然后，由香港人李先生接手。

李先生初來時，在大廈群當清潔工，后來開旅行社，專為雷諾賭場攬客，每天包幾輛大巴，把夢想發橫財的同胞送往三百英里外的賭城。賭場按人頭付款，他穩賺不賠。酒樓的中文名照舊，但注冊的牌照換為李的名諱。在水氣繚繞的餐廳，不難見到穿西裝的李老板，在桌間時而挺胸巡邏，時而哈腰向故舊問好。好景維持了三年。平地一聲雷，李董事長突然失蹤，留下一大堆賬單。頗具諷刺意味的是，失敗者居然回國開“商務咨詢公司”，以“指導客戶投資”為主要業務。我聽到這個消息，起初有點納悶，但馬上想通，如果他教的是：怎樣在數月無薪可發的艱難環境中，仍舊有驅使伙計賣命的能量？怎樣制造假象，在生意極度蕭條時，讓供貨商繼續送貨？怎樣在連年虧損以后，仍舊能拉冤大頭來替死？在正途難以發財的地方，這些獨得之秘應會受到熱捧，只要在公開宣傳時另掛好看的羊頭就行。李老板失蹤數年之后，另外一伙不信邪的同胞，再來一次。幾年之后，落荒而逃。如今，電動扶梯已拆掉，二樓空落落的。倒是隔壁的“新亞洲”酒樓，歷經風雨而不倒。我一家剛到此地時，早一步移民的親友按慣例請飲茶，就在那個地方。三十多年以后，還是那個格局。但并非一成不變，每個星期一、三、五的晚上，桌椅移開，餐廳中央鋪上硬木地板，作為舞池。每位才收13元，包一頓晚餐，吃飽以后在小樂隊伴奏下翩翩而舞，何等實惠！這就是艱難時世中的通達。

帕思域街，沒有變換過的是它的使命——充當一代代人“黃金夢”的舞臺。待做夢的人到了把白天不尿濕褲子，夜里只小便一次作為勝于胸前飄動燕子尾的“事功”的歲數，才朦朦朧朧地曉得：生命原來是簡單的。被“利益”驅使著的人寰，多少悲壯的冒險，多少成功的誘惑，遲早黯淡，在越來越多的生日蠟燭被吹熄之時。

我的思緒脫韁，沒有絲毫邏輯。面前突然冒出一張黑人臉孔，是中年女性，穿著邋遢，神色匆忙，十分之任重道遠似的。我猜，她住在對面的公寓大樓“平園”?！罢垎柲阌袥]有‘跳線’？”“跳線”是用來給蓄電池停擺的車子充電用的，我搖搖頭，但為了增進種族和諧，建議她找拖車公司。她微笑著感謝，雪白的牙齒在午后的太陽下更加亮眼?！捌綀@”建于上世紀70年代，是政府資助的廉價公寓，為了消除隔閡，一直容納多個族裔入住，因此常鬧小摩擦，不是因為鼠竊狗偷，就是賣淫、在墻壁上亂畫。這位傻大姐模樣的黑人，也許沒有車子，只是拿個借口套近乎，下一步就是賣贓物或拉皮條。但不知為什么她沒和我搭訕下去。

“萬里望”花生報銷了半包，老妻來了電話，說岳母大人的理療接近完成。我站起來，伸個懶腰。一個把頭發染成火紅色的中年男子，在石階盡頭抽煙。看不出他有胡適之一般的考據癖，若有，我便和他交流面對這街道自古今昔之感。木心說過：“臨風回憶往事，像是協奏曲，命運是指揮，世界是樂隊，自己是獨奏者，聽眾自始至終就此—個?！?/p>

如果有人走近，對我說，閣下的回憶，盡是人與物分開的。“有鳥有鳥丁令威，城廓如故人民非”，有沒有“城廓”和“人民”融為一體，似俠客“劍手合一”的？我馬上想起一個例子。站在石階前的人行道，往海邊方向望去，密密麻麻的漢字招牌中，夾著一個新的，叫“永新雜貨”。它的前身是“新華書店”。唐人街的老字號中，從大陸革命年代照抄的招牌，它和“東方紅”，算得出類拔萃。上世紀80和90年代，“新華”可是正宗書店，以文學書居多，我一個星期至少去一次。老板姓陳，和落魄的酒樓李董事長一樣，是半路出家，年輕S+hSVgb6t4t13M4vQ7jJew==時在亞利桑那州當頭廚，中年轉投文化戰線。我一邊聽他歌頌大好形勢，一邊從書架上拿下各種文學作品翻閱。每次買書，他都會給我折扣。陳老板罵國民黨以彪悍著稱，80年代，有一次，一位在親臺報紙當過編輯的老先生經過店前，運足中氣，一聲“哎吐”，把一口濃痰吐在門外，揚長而去。陳老板追出去罵街，老先生飄然遠引。第二天，陳老板探聽到老先生待在某咖啡店，徑走進去，在談笑風生的老先生面前照樣來一聲氣壯山河的“哎吐”，啐一口不那么濃的痰。這一軼事在唐人街傳開，輿論認為打了平手。

我佩服陳老板的理想主義佩服了十多年，直到有一天，在一家洋人開的批發書店，聽到權威的說法：陳老板進中國書籍，都是“記在賬上”，特別是“四人幫”時期，近乎零成本。偶然被追討，他都以“賠光”作理由，不了了之。陳老板在90年代中風一次，恢復過來，形銷骨立地站在柜臺后，忽然對我這個常常頂撞他的鄉親親切起來，贈送不下二十本精裝大部頭，什么《明清瓷器》、《古代交通考》、《錢幣圖鑒》，上等道林紙印的。如今，兩位以浩氣凌云的口水對陣的先生，都已是古人。陳老板的繼承者是他外甥女，撐持十多年后，終于退出。汗牛充棟的書，以“三元五本任揀”的方式賣出小部分，剩下的，該和25年前給陳老板供應中國圖書的洋書店一般，送到造紙廠去攪成紙漿。我剛才去窺探過，一排排書被放著“李錦記蠔油”、“呂宋咸魚”、“肇慶排粉”的貨架代替。陳老板的時代，以及象征物——宋體“新華書店”的大紅招牌，消逝了。

我把岳母大人扶進車子，駛離帕思域街。在市得頓街前等候綠燈時，記起，24年前，送走岳父；5年前，父親出殯，雇請的洋人管樂隊繞唐人街半圈以后，都在這個地點散隊。碰巧，仁慈而愛說話的岳母，在后座說，起岳父來：“那年，你們在家鄉等簽證排期，他爸就說，兒女一來到，我就退休，多一天也不干。他真的做到了，才60歲?！蔽覀円泼竦?g80年，岳母比我的現在年輕幾歲，如今92歲，身體每況愈下，卻準確無誤地記住上百個電話號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