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國生活十余年,成果之一,便是把年節全都看得很淡很淡了。當然,這其間是不無過程的。從刻意經營到逃避,終至平淡,其中盡管也有修為,畢竟大半是歸之于無奈。
從十年的時間之海里,搜尋屬于年的記憶,形成浮雕的,實在十分有限。那是因為無論中國的年節,還是西洋人的年節,其中均牽涉到時空和認同的問題。自己的年節,也無法刻意經營出來,別人的又心存排拒,到了后來,便也只能消極地去回避那場紛紛擾擾了。
說來雖然幾近笑話,卻也具有小丑身世的悲涼。盡管在心境上一直勒令自己把年節視同尋常日子來度過,可是一個失鄉的人,當武裝的感情松懈下來的時刻,難免不有刺戳和感傷。這也是這些年來總是在歲尾年終進行長旅的主因。逃避的不僅僅是西洋人咄咄逼人的圣誕節和新年,連中國人自己的年,也一樣感到畏懼情怯了。
海外的中國人,對于中國的認同,相信最為固執的怕也是胃口上的專情了。中國人十分崇尚口腹之欲,泰半的節慶聚會多以大吃一場為目的和終結,便是證明。因此農歷年的習俗,即使僅僅表現在這一端上,便也保留了下來。海外的華人無論處在何種窘苦的境地,對于年節形式的維持,乃是與生命的韌力一般堅強。
在紐約小小的藝文圈里,韓湘寧、張北海、柯錫杰、費明杰夫婦,都是常在他們各有格調的家中,舉辦節慶歡聚的出名的主人。我在海外最為盛大的一次過年經驗,是有一年,參加了夏陽家中的一項百人年夜飯聚餐。然而,即使這樣豪偉的壯舉,卻也不過是異鄉土壤的變種,任怎么說也非心目中的那個傳統的大年夜。
中國人施放鞭炮的習俗,一直成為許多好奇的外國人的注目焦點。其中尤以年輕人對于各式各樣的炮仗最為感到興趣了。如今,非但中國人過年他們跟著湊熱鬧,即使美國國慶,他們亦在施放煙火之余,徑以炮竹取樂。
說到炮竹,有一個外國中年男子,曾經對我說起一則關于他自己的笑話。他說,有一年冬天,他恰好在中國新年那天,上離婚法庭。頓時窗外霹靂大響,令正處在悲憤之中的他為之膽戰心驚。法官大人幽了他一默。告訴他離婚并非世界末日,外邊絕非世界大戰爆發,只不過鄰近的中國城正在慶祝新年罷了!
曾經有一兩回,我也隨同幾個有興致的中外友人,在大年夜的零時之前,到中國城去參觀施放炮竹。在嚴冬的這個顯得特別的除夕夜里,中國城似乎不像往日含有隱痛一般地岑寂著。做為主干的巷衢里,集聚著許許多多的人眾,棟棟毗連著的小小樓宇,皆垂下了象征好運的長長一串鞭炮。人們仰起頸項,都在期待那聲打破靜寂的除舊迎新的爆裂。
由于施放鞭炮的區域,被局限在中國城內,因此其威猛和密集的程度,可謂達到了極致??癖┑恼?,直似一場慘烈的革命,仿佛中國人真的在怒吼了!一直到午夜的炮竹狂潮過去了,我的身軀仍然在隨著心弦顫動不已。涌生在我心中的無名感動,由于糅合著異鄉的凄涼,使得我流下了靜靜的淚。跟隨伙伴,游走在布滿鞭炮的腥紅土黃紙層的巷道里,清冷的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辛烈的硝煙味兒。良久良久,我都說不出一句話來。
異國的新年,原本是除卻鄉愁之外,并無何種特色可言的。海外的歲月,當然也不會沒有應了外國友人的要求,在家中鋪排一桌小小的年夜飯饗客的經驗。也不過是幾樣小菜,加上一個八寶飯的搭配。但是,畫餅充饑的話倒是說過不少。光是包餃子、壓歲錢、春聯,以及干果盒里的花生是長生果,桂圓是富貴團圓的解釋,就像幾樣小菜滿足了異國友人簡單的胃腸一樣,滿足了他們對于古老中國的精神崇拜。然而,這么一解釋,倒覺得自己像個滿腹憂苦的大人,應睡前的孩子要求在床邊講故事,講到后來自己也沉浸其中了。只是那一刻,我變得并非一個孩子,我感到的是仿佛自己也像個外國人了。
雖然說異國的年并無特色,但是由于有一年的舊歷年適巧發生了一場大雪暴,使得這個大雪年便也在記憶中形成了突出的印象。臺灣的冬天平地無雪,或許點綴著雪景的年,便也具有一點值得描述之處吧?
原本對于舊歷年已是輕描淡寫,甚且不可聞問了,但是那一年由于有一位女友新婚燕爾,嫁給一個愛爾蘭裔的美國人,便有心張羅一個年會。想不到,這天卻下了一場我生平僅見的大雪。雪,竟然積了有好幾尺深。城市甚至為之癱瘓,路面和地鐵均不能行車,不知阻斷了多少中國人過年的團聚。
但是,道途的險阻并未打消我們的年興,戶外的雪景反而形成了十分巨大的誘惑力。我們的車,行駛在鏟雪車開出的窄細雪溝里,伴著黃昏的燈色,倒像是在冬夜兩岸積雪的河上行船。包藏在干松白雪下的樓宇、房、車、街道,由于人跡杳無,一切顯現得格外幽深太平了。
這年的雪景縱然出奇地美好,然而仍然含帶了凄楚。在各家攜帶拼湊起來的年菜里,居然讓一只數尺長的意大利面包三明治搶盡風頭;而麻將聲中伴奏的柏格尼尼樂曲也是奇異組合。更為難堪的是那夜女主人喝多了酒,后來居然哭泣起來……最絕的是在我昏昏睡去的翌晨,天花板上居然往下滴水。莫非那是融雪?旋即我的神智恢復了,不可能,上面還有二樓。原來是酒醉的女主人,昨夜忘記關上二樓浴室的水喉。
海外的人,似乎每一個人身上都有許多故事。那年之后,我不曾再見過這位女友。當時曾經疼惜過泡了湯的那方嶄新美麗的天津地氈和檜木地板,日后才更感到對于那位海外新娘哭泣著的醉臉深深憐惜。也不知她的異國婚姻是否順利維系下來了?
十余年前的一個冬日,我在紐約租下了一個簡單的居所,并且將我惟一的一只旅行皮箱搬了進去,這成為我在美國伊始的家,并在那兒度過我在異鄉的第一個除夕。那似乎意味著與舊日的分割和新的聯合,無論是環境上的和感情上的意義均是如此。十余年后,我叉重新歸來了,并且將是這些年來第一次在自己的家園過年。十分令人欣喜的是,在逐漸西化的生活步調之中,仍然感到了濃郁的年氣。似乎在每個人的心目中,傳統的年,仍然是一件心靈和生活上的大事。而對于我這個去國多年的游子而言,則更多出一層重回懷抱再度連接的新義。
兩年以前的冬天,曾經到離東北故鄉不遠的哈爾濱去觀賞冰雕。那一座座壯觀的冰雕,在配上琉璃的燈色之后,格外顯現出冰凝透澈的美。我在這篇文字里記敘的便也是海外十年對于年的心靈雕刻。他們雖然有的也十分美麗,卻也蘊涵不少哀愁。但是,真正美好的,卻是我一直相信未來的總是更為值得人去期待。
年,便是這樣。盡管我們已不再是個孩童,但是每個人仍然都恒在期待更為美好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