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去了哪里?怎么沒守在書店里?”一進小書店,我就嘀咕。
有大半年沒來唐人街了。前幾日趁著小兒放春假,便帶他坐地鐵進城來唐人街逛逛?!疤迫私钟惺裁春猛娴模俊毙簡枴!皨寢寧闳コ藻佡N蔥油餅,再買點書?!?/p>
手里提著吃剩的打包袋,牽著小兒的手走在唐人街上。十多年前跟隨其他留學生首次來唐人街,第一印象是臟亂差。正走著路,香蕉皮就從小鋪里飛出來了:午間吃盒飯的活雞店工人還將啃過的骨頭丟在街邊。但我喜歡看街上有了年紀的家庭主婦提著沉甸甸的購物袋;喜歡看掛在櫥窗里色澤油亮令人垂涎的琵琶鴨、烤乳豬;喜歡聞糕點鋪子里散發的新鮮出爐面包的濃香;還喜歡聞那一家挨著一家不論是標著“上海”、“臺北”,還是“香港”、“潮州”的小飯館里飄出的菜飯香…·最讓我流連忘返的是,唐人街有能買到中文書的書店。
十多年了,唐人街還是老樣子。“喜相逢”的老客還在里面飲茶談天,干瘦的老者推著幾箱蔬菜不知要送到什么地方去,油頭粉面,一邊打手機一邊行色匆匆的男人談著一樁大買賣……
“小心,慢慢下?!蔽易咴谇懊?,提醒小兒?!氨本辍笔趾岬亻_在唐人街一間鋪面的地下室,樓梯又窄又陡峭,還得小心低著點頭,不然就“立地頂天”了。它卻是唐人街僅有的兩家書店之一,惟一賣簡體字橫版大陸圖書的地方。
下了樓,頓感涼颼颼的,因為常年曬不到太陽的緣故。不見期望中以往那張熟悉的微笑的面孔,讓我很是失落。那位老板已在這店里待了多年了,每次見面都會像熟人似的?!澳愫醚?!”“今天休息呀?來唐人街買菜呀?”“隨便看看吧?!彼?0歲開外的樣子,一口上??谝舻钠胀ㄔ?,被黃浦江水哺育出的細膩白凈的膚色,一雙眼睛有著成年人少有的清亮,見了顧客總是笑瞇瞇的,言辭客客氣氣。我有時翻了大半天找不到一本喜歡的書,空手離開有些不好意思。他卻說:“慢走呀,下回再來看看,我進的新書也快到了。”有時帶小兒來,小兒等得不耐煩,他就找個小凳子讓小兒坐,并給他玻璃球魔方什么的玩。他的書店不大,但總是收拾得整整齊齊有條不紊。店里生意冷清,和地面上熱鬧紅火的飯店超市形成鮮明的對比。沒顧客的時候,他就靜靜地坐在收銀機后看書。
這個小書店曾給我帶來置身浩瀚沙漠中覓得一眼清泉般的激動。初來異鄉,操著別人聽不懂的英語,看著連蒙帶猜的英文報紙,那時網絡還沒有現在這么發達,想閱讀方塊字想得如饑似渴,可是鎮上的圖書館只有幾本繁體字菜譜。第一次來,看到那么多喜愛的作家的小說和散文集,看到那些來自中國的書籍,令我他鄉遇故知般地愛不釋手。一邊欣喜一邊發愁,那背后的標價可不是鬧著玩的,在大陸賣20元人民幣,在這里賣20美元,我口袋里的錢可是在中餐館3塊5塊掙小費掙來的。那次我一下子挑了20多本書,哪本都不舍得放下,終于鼓足勇氣和他砍價:“便宜點嘛?”他看我買得多,也高興,和顏悅色地說:“行!給你打七折怎樣?”看他這么爽快,我也不忍心再還價。生意不好做,哪像開飯館超市那么掙錢,就是路邊買電話卡的客人也比這里多。以后再來,我不用張口,他都會主動打折。熟悉的朋友們也說北京書店的上海老板好說話,總是愿意去他店里買書。
只是買書,也沒打聽過什么。他是怎么來美國的?顯然不是留學生或偷渡客,留學生看不上地下室小書店老板的角色,好壞能混一份白領的工作。偷渡客也多戰斗在灶頭第一線,等攢足了本錢開自己的飯館。怎么會想到開家書店?唐人街吃飯的地方最多,餐館一家挨著一家,家家人聲鼎沸。書店只有兩家,門前車馬稀,生意刨去開支也就能維持個基本生活?!吧庠鯓??”我隨口問他:“唉!不好做,有時進的書沒人買,還有人偷偷拿走;再雇個人又不合算?!彼埻鴺翘菘?,試圖看見天空,興奮地說:“如果我中獎了,就把那棟大樓買下來,開成中國新華書店那么大。”他笑得心花怒放?!澳翘昧耍覀冊谕饷娴娜耍嘈枰袷臣Z呀?!蔽乙残α恕?/p>
“叮當。”他把錢放進沒多少內容的收銀機,把書小心地裝進塑料袋,點著頭說:“謝謝,謝謝,慢走呀?!庇帜闷鹗诌叺臅雌饋?。在這一年四季都曬不到太陽,炎夏都沁涼的地下室,他的臉色顯得更加蒼白。
上兩回來就沒見著他,看店的人說:“回上??床∪チ??!蔽倚南耄^一段時間,他病好了就會回來吧。
翻看著書,書頁散發出新鮮紙張油墨特有的味道。守店的是位年有70的老人家,猜想是雇來的,年輕人哪有耐心照看這滴鹽水般的生意。他跟在我身后,殷勤地介紹剛運來的新書。我問:“以前那個上海老板呢?”
“哦,人沒了。一年多了,腸癌?!?/p>
我不禁唏噓,不好多問什么。
約莫半個小時過去了,都沒有一個人進來。這地下室的書店仿佛是另一個世界,與塵世無爭,與凡間無擾。我挑好了書,請老者收錢,對他言句:“謝謝?!?/p>
走在狹窄的樓梯上,我回頭一望,仿佛依舊看見那面色白皙清瘦,一雙眼睛炯炯有神的老板,和和氣氣、笑瞇瞇地對我說:“謝謝,有空再來呀。”說完便低頭去看手中的書。
這情景,竟一如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