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訪古巴唐人街

不久前，我有機會到古巴哈瓦那去了一趟。哈瓦那是西半球最大的歷史名城之一，既有西班牙式的舊城，又有美國式的現(xiàn)代化新城。文化方面，則散發(fā)著歐洲、非洲、印第安乃至東方文化的魅力，不愧是座著名的旅游城市。然而最使我深有感觸的是哈瓦那唐人街的滄桑變化，最讓我受到感動的是華人自強不息的奮斗精神。

每到一個國家，我總想去看看當?shù)厝A人是怎樣生活的。來到哈瓦那的第二天，我就帶上地圖，按圖索驥，去尋找中國城。在哈瓦那老城的西側(cè)，高聳著一座國會大廈，是上世紀20年代仿照美國華盛頓的國會大廈而建的。在“國會大廈”后面，也就是西側(cè)，在德拉貢乃斯街的拐角處有座四層樓房，即巴爾達卡斯雪茄煙廠。從1845年起，這里就開始生產(chǎn)氣味濃郁聞名世界的雪茄煙。沿德拉貢乃斯街西行一個街區(qū)，就看到了一座頂上覆蓋金色琉璃瓦的高大白色水泥牌坊，上書“華人街”三個大字，牌坊上也寫著西班牙語的字樣，原來這里就是哈瓦那唐人街的入口。

哈瓦那的華人多為契約華工的后代。據(jù)資料介紹，19世紀初，古巴煙草和蔗糖種植業(yè)開始大發(fā)展，1837年古巴動工修建第一條鐵路，這一切都迫切需要大批勞動力，但當時廢止黑人奴隸貿(mào)易的呼聲越來越高，于是西班牙殖民主義者把目光轉(zhuǎn)向了中國。華工成為廉價勞動力的新來源。1847年6月3日，西班牙商船“奧肯德”號從廈門出發(fā)，經(jīng)過131天的航行，運來了206名第一批中國“契約工”，在哈瓦那列格拉碼頭登岸，關(guān)進“逃犯拘留所”內(nèi)，然后以每名70比索（古巴貨幣名）的身價拍賣給種植園為苦工，形同奴隸。華人在這個加勒比島國的創(chuàng)業(yè)史于焉正式拉開序幕。

此后華工源源不斷運來古巴。累計到1861年為止，來古巴的華工已達3.5萬人。這些華工在煙草園、甘蔗田、咖啡場內(nèi)和鐵路工地上受盡折磨，許多人含憤去世，埋骨異國，—部分幸存者同當?shù)剞r(nóng)民結(jié)合成家立業(yè)，經(jīng)營菜園種植園；一部分流落到哈瓦那當小商販，開小食店、咖啡店，替人洗衣、理發(fā)、憑著華人堅忍不拔、吃苦耐勞的精神，他們在經(jīng)濟方面逐漸站穩(wěn)腳跟，并大有發(fā)展。在中哈瓦那形成了繁榮的中國城，即唐人街。1959年卡斯特羅領(lǐng)導(dǎo)游擊隊奪取了國家政權(quán)，在經(jīng)濟上采取一切收歸國有的政策。這對以小商小販為主的華人經(jīng)濟是個很大的打擊。華人原來經(jīng)營的生意被認為具有私有屬性而被取締，幾代人積累下來的私人財產(chǎn)也大部分充了公。許多華商又移民到美國和拉美其他國家，重新創(chuàng)業(yè)。古巴興旺的華人族群急劇萎縮，啥瓦那唐人街元氣大傷。

穿過白色的水泥大牌坊，就是中國城。大大小小十幾條街巷，沿街名牌都是白底紅字，上面一行為西班牙語街名，下面一行是相應(yīng)的中文。如Dragones，中文為德拉貢乃斯街，Zanja，中文為桑啥大街。不少房屋仍殘留著早年各華人社團的招牌，如至德總堂、溯源總堂、安定堂、龍崗公所等。然而房屋依舊，人事全非，如今里面居住的大多是白人、黑人和混血人等，黃面孔則很少見了。

中國城的核心部分在圣尼高拉斯街（San Nicolas）和谷奇瑤街（Cuchillo）交會處。谷奇瑤街的東口立著一個較小的紅柱綠瓦牌坊，上書“中國城”幾個大字，街內(nèi)有好幾家中國餐館和其他店鋪，其中一家叫廣州餐館，只有老板是華裔，會說中文，跟我聊了一會。他說這些店鋪都是近年來新開的，主要為外國游客服務(wù)。跑堂都是當?shù)毓媚?，一句中文都不會。另一家叫天壇飯店，門上貼著“杯中乾坤大，盤中天地寬”的對聯(lián)，供應(yīng)中國菜肴和包子等中餐。前來此地的外國游客還不少。圣尼高拉斯街上有家著名的太平洋餐廳曾是哈瓦那最好的中國餐館。卡斯特羅和海明威都做過那里的?？??？上Ш髞黻P(guān)閉了。如今旁邊正在籌辦一家孔子學院。

圣尼高拉斯街上還有一家中文報館——《光華報》。我走了進去，與報館的一位老者聊了起來。這位老先生叫蔣祖樂。他告訴我，這份報紙創(chuàng)辦于1928年，當時是日報，讀者非常多，因為那時華人有10萬人，讀者群很龐大。可是自1959年以后，華人越來越少，目前，全古巴華人只剩下兩干人，在哈瓦那登記的老華裔僅有二三百人?！豆馊A報》現(xiàn)在只剩下四頁的周報，慘淡維持。報社只有兩位老人經(jīng)營，仍然使用早年的鉛字排版，每期只印60份，供華人閱讀。真想不到，唐人街竟衰退到如此地步，讓人唏噓不已。蔣先生說，近年來，古巴政府也意識到，中國城的衰落是古巴的一大損失。他們認識到了唐人街對促進古巴旅游業(yè)的重要性，于是放寬政策，允許華人開辦中餐館等，唐人街開始有了一些復(fù)蘇的氣象。他告訴我，其他國家的中國城牌坊，往往是華人自建的。而哈瓦那華人街牌坊則是古巴現(xiàn)政府認識到中國城的重要性后，由當?shù)卣鲑Y修建的。怪不得那個水泥牌坊相當新。告別時他送給我兩期《光華報》，作為紀念。

離開報館，走到旁邊一條街，看到一個圓圓的大門，紅色油漆的墻壁上面寫著中文“武術(shù)館”幾個大字。從門澗望進去，院內(nèi)有很多人。一部分在練太極拳，還有一部分在上中文謀。一位穿著中式襯衫和燈籠褲的中年男子熱情地接待了我，原來他是這家武術(shù)館的掌門人，姓李。李先生看上去皮膚白皙，有點像歐洲人，卻說得一口地道的中文。他告訴我，祖上從中國移民而來，已經(jīng)好幾代了，后來又與白人通婚，所以膚色面容帶有白人的影子。他說感覺自己不僅是華人，也是古巴人。李先生非常熱愛中國，前幾年到中國去參加武術(shù)培訓，學到一身好功夫，也學到了流利的普通話，還帶回一位上海姑娘喜結(jié)連理。唐人街的天壇飯店就是他們開的，由妻子打理。李先生自己則負責開武館。他說，報名學武術(shù)的大多數(shù)是古巴人，他們喜愛功夫片，對李小龍、成龍和李連杰佩服得不得了。愛屋及烏，他們對學中文也產(chǎn)生了極大的興趣，所以武館里也辦起了中文班。李先生告訴我，他很感謝中國的支持，他指著大門外的小巴說，那是中國駐古巴大使館送給武術(shù)館的。有了中國的支持，他相信，武術(shù)館將會越辦越紅火。

回到旅館，晚上我細細閱讀了蔣祖樂先生送給我的兩份《光華報》。這兩張舊報，除了報道古巴風災(zāi)后國際救援等當?shù)叵⑼?，還有對北京奧運會的祝賀。《光華報》深情地寫到：“回思過去祖國百余年來因政治失修腐敗，受列強帝國入侵凌辱，民不聊生。日食兩餐溫飽難以想象，遑想到能練習體育，可幸中華人民其和國建立至來，力求圖強，尤以廿余年來發(fā)動改革開放政策，在各屆領(lǐng)導(dǎo)人領(lǐng)導(dǎo)下，國民經(jīng)濟蒸蒸日上，人民豐衣足食，普及教育、體育場所建設(shè)比比皆是，群眾參加體育健身，才有今日的輝煌成績，亮相于世，洗去‘東亞病夫’、‘一盤散沙’和‘睡獅’等侮辱，一去不聞。我們身為炎黃子孫，應(yīng)該感覺自豪，如今更希望國人再接再礪，綜合國力，邁向國富民強之大道前進。”古巴華人對中國的一片赤子之心，躍然紙上。我還注意到，報上刊登的一則中華總會館通告：每逢星期三，上午8：30到10：30分，放映祖國電影或紀錄片，請僑胞們留意。這是個好機會，能與古巴的同胞們見個面，不可錯過。

第二天，正好是星期三，早上8點鐘我趕到《光華報》報館，蔣祖樂先生正在和一位老者談話。蔣先生說，電影在中華總會館放映，恰好這位老先生要過去，讓他帶你一起去。我和他一路走去，不時有黑人、白人和古銅色皮膚的熟人向他打招呼。老人說，他是廣東人，從小就來到古巴，那時這一帶住的全是華人?，F(xiàn)在大部分華人都移民他國，空出來的房屋住進了當?shù)毓虐腿?。大家相處得還不錯。生活清苦一些，大家都一樣。他說，古巴直到現(xiàn)在還搞配給制，生活必需品一切憑證定量供應(yīng)。說著，他拿出一個政府發(fā)的黃色小本讓我看，就像中國改革前用的糧本，只是項目更多些，每人每月定額供應(yīng)5磅大米（一磅合453克，即9兩多一點）、3磅白糖、2磅紅糖、1磅豆子、1磅雞肉、半磅油、1包咖啡、1包鹽，此外還有2塊肥皂、1管牙膏，2包煙等等。我問道，一月5磅大米怎么夠吃，老先生說，這是平價米，一磅0.2比索，不夠吃就要買高價米，一磅3.5比索。他告訴我，古巴法定最低月工資為250比索，一般職工四五百比索。我知道，在銀行里，一個歐元兌換1.1個比索。老人說，那是外匯券，供外國游客專用。一個外匯券比索相當于24個普通比索。這樣算下來，古巴人的月工資只相當于20多個歐元，難怪生活清苦。我們走進一家菜鋪，老人買了幾個紅薯，我望了一下牌價，一磅2比索。老人說，1959年卡斯特羅推翻了巴蒂斯塔獨裁政府，經(jīng)濟上照蘇聯(lián)模式搞，搞得什么都缺。他掌權(quán)49年，因病才把大權(quán)交給弟弟勞爾。勞爾想進行改革，但他已是77歲的人了，難哪！

一邊聊天，一邊走，十幾分鐘后我們來到了一座四五層高的舊樓，環(huán)顧左右，原來已在白色水泥大牌坊附近。這里是Amistad街420號，大門的牌子寫著“中華總會館”。樓內(nèi)住著各色人等，上到四樓，進入一間大廳，正是會館的大禮堂。禮堂里掛著“中華總會館”的大字牌匾，署名欽差出使美日秘國大臣、二品頂戴翰林院侍讀崔國因題。中華總會館創(chuàng)建于侶93年，那時還是清朝末年。禮堂另一邊懸掛著中華總會館建立100周年時中國駐古巴大使陳久長的題詞：華光永照。大禮堂還連著一間藏書幾千冊的圖書室，包括《人民日報》海外版、西班牙語的《北京周報》和《人民畫報》等，都是會館幾十年收藏起來的。隨行的老人一來就去找中國報紙來閱讀。中華總會館就像華人的家，特別是上了年紀的華裔移民，常來會館看華語電影，閱讀來自故鄉(xiāng)的報紙和雜志。

與大禮堂相連的另一間大屋子是會館辦公室。一位先生熱情地接待了我，遞上名片一看，原來是古巴中華總會館組委會書記，古巴洪門民治黨總部副主席周卓明。周先生介紹了會館的情況。他說，這座樓年代已經(jīng)很久了，為了慶祝中華人民其和國成立60周年，這兩天同一樓層的多間房屋開始裝修重新布置，不巧電影不能放映了。他給我介紹了華人在古巴奮斗的歷史。說現(xiàn)在古巴和中國的關(guān)系很友好，胡錦濤主席還到哈瓦那訪問過。目前，在哈瓦那東郊的塔拉拉（Tarar），有兩干多中國留學生就讀。他們?yōu)楣虐偷娜A人社會，帶來了清新的氣息和勃勃生氣。周先生說，古巴華人在比較艱苦的環(huán)境下，堅持奮斗，希望能在中國宣傳宣傳。我答應(yīng)，寫篇文章介紹一下古巴華人的處境和奮斗精神。周先生最后向我介紹了一位正好來會館看報聊天的老人，說這位先生有車，讓他順路帶我去參觀一下華人紀功碑。還給了一個地址，讓我有空去看看中文學校。

開車的老先生姓鄺。他原來是一位市政工程師，足跡遍布古巴各城市。他的工作收入不錯，積攢多年買下了一輛俄羅斯造的拉達牌汽車?，F(xiàn)在他住在哈瓦那郊區(qū)，每周開車到會館來看看報紙，會會朋友。老先生說，1959年以后，很多華人都移民他國，沒走的人把自己的商店和生意交給政府，并得到了新的公職。這使得原本已處于社會中產(chǎn)階級地位的華人失去了原有的生活方式，而要面對另一個陌生的社會，需要他們?nèi)缤嫦葎偟竭@塊陌生的土地上所做的那樣“一切從頭開始”。所幸的是，華人家庭重視教育，大多數(shù)華人都受過良好的教育，很多還上過大學，這是他們確定自己在社會中位置的基礎(chǔ)。憑著中華民族特有的勤奮和善良，他們能夠得以在大學里任職或教書：擔任國營工廠的工程師或中上層管理人員：成為研究中心的研究人員等，在古巴社會中依然受到人們的尊重。他自己就是一個例子。近年來，古巴采取開放政策，大力發(fā)展旅游業(yè)。已經(jīng)凋零殘破的唐人街再度受到重視，進行了修繕。并允許新開辦一些中餐館，以吸引外國游客。唐人街再現(xiàn)生機，有了新的希望。

說話間，汽車開過古老的哈瓦那大學，折向北，停到一個街心廣場上，一下車，就看到了聳立在小廣場上的紀念碑。赤色大理石紀念碑一柱擎天，在基座上用中西兩種文字鐫刻著“旅古華僑協(xié)助古巴獨立紀功碑”。歷史上，古巴是西班牙的殖民地，進行過兩次獨立戰(zhàn)爭。在古巴1868至1878年的第一次獨立戰(zhàn)爭，1895年的第二次獨立戰(zhàn)爭中，華工都奮勇參戰(zhàn)，有的還晉升為將軍，不少人壯烈犧牲，為古巴的獨立做出很大貢獻。何塞·馬蒂的親密戰(zhàn)友岡薩洛·凱薩達將軍（GonzaIo de Ouesada），當年曾經(jīng)贊道：“在古巴的中國人無一降卒，在古巴的中國人無一逃兵！”（No hubo un Chlno Cubano deseor，N0 hubo un Chino Cubanotraldor）。1931年10月，古巴政府在海堤大道和哈瓦那大學之間的這個街心廣場上興建了這座華人紀功碑，凱薩達將軍贊揚華人的這句名言就鐫刻在基座的另一面。

與老先生告別后，我在附近的海濱和哈瓦那大學轉(zhuǎn)了轉(zhuǎn)，下午叉回到中國城。按周先生給我的地址在Salud街找到了中文學校。門口卻寫著中國傳統(tǒng)藝術(shù)館（Casa de Artesy Tradiciones Chinas）幾個大字。一位姓李的女教師接待了我，她很年輕，但在北京語言大學學習過，難怪說得一口標準的普通話。她介紹說，為了培養(yǎng)下一代，并傳播中華文化，古巴華人辦起了這所中文學校，現(xiàn)有2位教師，60個小學生，分4個班。學生除了華人子弟外，也有一些當?shù)氐墓虐蛢和?。為了激發(fā)孩子們和當?shù)鼐用竦膶χ袊幕呐d趣，他們還在校內(nèi)辦起了一個小展館，陳列中國藝術(shù)品，這就是大門口中國傳統(tǒng)藝術(shù)館名稱的來由。

兩天時間里，我對古巴華人社區(qū)有了初步的了解，了解到古巴華人的歷史和現(xiàn)狀，不禁對這些在物質(zhì)條件比較清苦的環(huán)境下自強不息的華人油然而生敬意。古巴華人華裔既繼承了中華文化的傳統(tǒng)，也熱愛自己的第二故鄉(xiāng)。這里摘錄1997年中國作家孟偉哉在哈瓦那中華總會館留下的一首詩，用來表達時古巴華僑華人的贊頌和高度評價：

問祖索裔遠中華，

轉(zhuǎn)宗生根哈瓦那。

麗島山水哺吾輩，

忠骨豈不獻古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