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宗明義得說明一點:文化是人類的共業,世界各個民族,都有每一個民族的文化,而每一種文化,都有其優點,也有其缺點。合理的態度,是取各個民族文化的長處,而遺其短處。我們絕對不應該認定某一種文化是絕對優越的,或認定某一種文化是絕對低劣的。這樣的文化絕對優越論和絕對低劣論,實際是納粹主義滋生的根源,我們受過二次世界大戰的慘痛的教訓,難道我們還不肯杜漸防微嗎?
在這里,舉一個具體之例。人類要把食物送進口中,就有三種文化。一是用手來拿食物的文化,目前阿拉伯民族和非洲民族中,還極盛行。這一種文化有壞處,對著熱烘烘、香噴噴的食物,不能立刻拿在手中,等到燒熟的食物冷卻才用手來吃,饞涎已過。但是,如果吃的是沒有切開的山禽,或者是半邊的燒雞,我們始終認為,用手來吃,滋味彌永。
刀叉,如果懂得運用,實際是不錯的,但是,如果是拌沙拉或者是吃沙拉,我始終認為用筷子,是無以上之的。如果是T骨牛排,刀叉是最好工具,用筷子就很狼狽了。但是,來一個宮煲雞丁,用刀叉來吃,同樣的很狼狽!用筷子或湯匙就容易送到口中。
把食物送進口中,我們每天至少有兩次或者三次。在每天兩次或者三次的實踐中,我們無法肯定三種文化,誰是最優越的。不從每天都有的實踐中來吸取經驗,而空口大叫“全盤接受西洋文化”或空口大叫“全盤保留中國文化”,那還能否認自己是神經失常嗎?
文化是供人類來選擇的
文化不是一種標語或旗號,供人類捧著來大叫大喊的,而是供人類來研究及選用的。此是第—義。文化是過去人類的業績,無論好不好,創制的人,早已化為異物了。作為創制人的子孫,不必用先人的成就來自豪,也不必因為先人的不成就而自卑。時日一天一天地過去,我們只要求自己有進步,掌握自己的命運,不必對先人爭長論短,此是第二義。
一個民族之能否自豪,只問今天自己做得怎樣,不必問自己的先人做得怎樣。一個破落戶,侈陳祖宗如何鐘鳴鼎食,依然是破落戶。但是,一個破落戶振奮起來,回復往日祖宗鐘鳴鼎食之盛,人家會說:英雄莫問出處,甚而有人許為克家令子。
談文化,或者由文化而談到民族的優越感,只能有今天或者明天,而絕對不能牽涉到昨天去。不能因為今天沒有什么可以自豪的地方,而拉昨天來“補足”。
拉昨天來補今天之不足,固然是不對,特別不對的,就是昨天的內容是怎樣,自己未曾加以研究,徒然認定昨天是偉大到無與倫比的,向天來瞎吹,一旦被人揭破以后,其勢必然是無地自容。在三藩市,我曾和一位自號為僑領的華僑同席,他就碰上這樣的窘態。那是一個極普通的筵席,在座的除這位僑領以外,還有兩位來自華盛頓州的美國漢學家(即專門研治古代中國問題的中國通)。這一位華僑大吹中國文化以及孔子學說如何地偉大崇高,兩位漢學家知道他是繡花枕頭,冷然問道:“你是研究孔學的,你屬于經今文學派還是經古文學派?你對新學偽經,有什么看法?”那華僑領袖說道:“我治的是舊學,而反對新學。經,無所謂今古文的問題。”這一句答話,引起哄堂大笑。這一位所謂華僑領袖,首先不知道,新學是指王莽新朝的經學,也不知道劉歆曾偽造了一批古文經書。郡位僑領望著我,希望我替他打圓場,但我無意于這樣做,托言有事先行離席了。可以猜想,這一位僑領,后來必然被這兩位美國人,大“將”其“軍”,“將”得很慘。
中國人的通病
中國人有一個通病,就是好言中國古文物,如何的偉大崇高,而自己卻感到中國的古書,汗牛充棟,令人望而生畏,不肯下苦功去研讀,所知的,僅是一些耳食之談。而這些耳食之談,實際是來自“三家村老學究”。這樣的中國人,在美國,在俄羅斯,在英國,在法國,很容易碰上飛來橫禍。這幾國,都有“漢學家”,他們對中國古書,是下過苦功的,一些中國人聽也沒有聽過的僻書,他們也曾研讀。一不留神,碰上這些外國人,只能“大出洋相”,或者是“大出華相”。
我經常有著一個比方,中國人,好比是破落戶人家的子弟,祖宗有一批遺物,把它放在家中的閣樓上邊,自己有空卻不上去檢查一下,始終不知道其內容。在人家的前邊,你大言道:我有這樣的一大批古物,哪還會愁窮。事實上,這一批古物是否值錢,等到收買商看了才知道。萬一收買商認為是一錢不值的,那還不是自己騙了自己一輩子?
我認為,現在不必大談中外文化的價值觀,現在要緊的事情,是走上閣樓先去看一看,客觀地評定其價值。如果有價值的,就先行拿出來使用。不能自己看也不看,便大叫好東西,束之高閣,先行誤了自己。
自然,我不能說,我對中國古文化,已完全精通,但我得承認,我確曾去過閣樓上邊,至少也有所涉獵。
依我的論定,我認為中國的古文化,確有其可采的地方,但這些可采的地方,并不是外國文化所完全沒有。
中國文化的重心是孔學。孔學認為,經邦治國之道,不能無法。孔丘曾為魯司寇(魯國的執法官吏),且曾誅少正卯。孔丘不像后代的儒家,認為自己處在法家的對立面,認為儒家是反法的。孔丘認為,“不教而殺謂之虐”。“虐”就是“仁”的反面。“仁”是什么?仁就是教而后殺。如果教了依然犯錯誤,孔丘是會殺人的。
教而后殺是對的。但教的內容是什么?孔丘說:克己復禮為仁,這無待說明,禮就是“數而后殺”的“教”的內容。
不幸得很,古往今來研治孔學的人,卻誤解了禮字。禮,不是進退揖讓之儀,而是公務員或辦事人員以及一般人做事的規程。
禮,可以說是公民須知,也可以說是小規模的法律。譯為英文,就是A set of rules forthe preveution of misdemeanouro何以一定要譯為英文呢?因為英文misde meanours(不端行為)一詞,是有明確的觀念的,在中國卻是沒有。“不端行為”就是說,確是不對了,但未至于犯罪的一種行為。在我的《全面談中國文化》一文中,我曾舉出每一個機關中,都有一個為著公事來用的小錢箱。如果某職員叫了“碟飯”回來,欠一分錢不夠支付,向錢箱拿了一分錢,就是“不端行為”。既不能因一分錢而拉他去坐牢,但亦絕不可能不加追究。對這樣的事情,孔丘就提倡克己復禮。這就是說,寧可忍肚餓而不取一分錢。忍肚餓而不取一分錢,就是克己而求復禮。
這樣的煩瑣主義,是否流于迂腐?孔丘認為并不迂腐。因為,把職員訓練成寧可挨餓而不拿錢箱一分錢,則這一個職員將來就不會因為投機黃金失利而去銀行透支公家的十萬塊錢。教人謹嚴其小操守,使其不至于犯大罪,故日克己復禮為仁。而禮亦為微型的法律。司馬遷說:“禮禁之于未然之前,而法施之于既然之后”,這說明,禮是有助于法的。禮也是推行法治的前奏。
自然,一個不拿錢箱一分錢的人,不等于說,他將來必然不會透支機關十萬塊錢,但有了微型的訓練在前,終比之沒有訓練為好,因而,孔丘的學說,就有其價值。孔丘之后,儒家卻反起法來,這不是曾誅少正卯的孔丘的原意,而是“孔子之徒”的變質。
到這里,就會有人問:你是否認為孔丘學說,偉大到無與倫比呢?這又不然。孔丘的學說,自然有若干言之成理的地方,但其他的文化,并不是沒有同樣的觀念,只是所用的名詞不同而已。孔丘之禮,在外國,就是辦事細則,就是職員的辦事程序,上班的時候,一定要把“報到卡片”放入“到值時計”內邊,上班以后,一定不能看報紙,也不能談風月,中午尤不能打瞌睡。辦事的時候,一定要依早已預定的程序,一定要把表格填寫清楚,這一切,都是禮。孔丘曾為委吏,曾為乘田,曰:“會計當而已矣……牛羊足而已矣”。這可以看到,孔丘之禮,與現代行政管理學是暗合的。
如果明白了這一切,就可以知道:孔丘的學說,實際不是他個人_得之秘,也不是為中國人所獨自創制,舉世所無。實際上,世界許多民族,都知道處理人與人間的關系,不能沒有規章。時規章之研究,就是近人所稱的管理學,而孔丘則名之為“禮”而已。
我們對孔學如不加研究。孔學便成為一種神秘物體,既然是神秘物體,就會有人認其可能存在著一些特異功能。我們如對孔學加以研究,就立刻知道,孔學并不是超脫于現代學問之外,實際是存在于現代學問之中。如果我們對孔學要加以頌揚,我們可以說:孔學是現代學問之先知先覺。但我們對禮學加以頌揚之后,我們必須承認一點:正因其是先知先覺,故創始時的規模必然簡陋,不及后知后覺之能積累經驗,使理論趨于精細綿密,因此,我們不能以孔學來替代現代學問,則不能認為孔丘所稱之“禮”,優于現代的管理學。
孔學的雙重法治論
對孔學,如果用現代詞語來加以解釋,我們可以說,孔丘之所謂“克已復禮為仁”,就是“雙重法治論”。
法家申韓之學,實際是單層法治論。即是說,任何人,他或她在未犯法之前,干的是什么事,我不管,但一經犯罪,就要執法以懲。這樣的法治,實際是單層面的。
孔丘認為,法家的單層法治論,實際是不夠的。因為,“不教而殺謂之虐”。孔丘主張教而后殺。如何教而后殺呢?這就是,在教育范疇內,要人們明白公民的權利與義務,在辦公室里邊,要人們明白辦事程序,人們對權利義務有所認識,對辦事程序能予遵守,這就是能復禮的君子。能復禮的君子,一般是不會碰上刑章的。使人不碰上刑章,故曰仁。仁者愛人。愛人就是叫人們不要犯罪。
把禮解釋為進退揖讓之儀,就無法理解“克己復禮為仁”這一句話,把禮解釋為小型的法律、雛型的法律,就可以明白,孔丘之所謂仁,實際是“雙重法治論”。
我把“仁”字解釋為“雙重法治論”,是從來沒有人提出過的。為什么沒有人提出過呢?因為,一般人誤認,孔丘就是儒家,儒家是反法的,因而,孔丘也反法。
事實上,孔丘并不是儒家,而孔丘也并不反法。試問,曾為魯司寇的孔丘,曾殺少正卯的孔丘,怎會是反法的?如果他反法,他就是反對自己過去的歷史。
孔丘不但不反法,且要把法家的思想,來發揚光大。認為法家不應該不教而殺,而應該教而后殺。如何令到一個人不會觸犯法條,這一個人就應該先能復禮。
嚴格地說:孔丘應該是法家的始祖,而且是一個開明的法家,一個仁心仁聞的法家。但是,儒家反法之說,自何而來呢?孟軻才是反法的儒家的始祖。孟軻認為人性本善的,而申韓認為人性本惡的,因而孟軻與法家才對立起來。
孟軻雖然宗奉孔丘,實際上,孟軻的思想與孔丘的思想,是一百八十度相反的。孔丘認為不教而殺為之虐。孔丘主張教,也主張殺,孟軻認為教了可以不殺,這樣一來,孟軻才是儒家的始祖,才是無法無天的和尚。
歷來研究孔學之人,所以弄到蒙頭蓋面,自相矛盾,就是他們把孔盂聯為一起,而不知道孔孟是屬于兩個派別的。孟軻口稱宗奉孔丘,而心里卻是反對孔丘。多少年來,許多研治孔學的人,被孟軻弄到頭昏腦脹了。
我們研究孔學,也要把孔丘的真面目弄出來。孔丘的真面目是什么?(一)孔丘是一個法家。(二)孔丘是一個開明的法家,主張教而后殺。(三)孔丘并不承認孟軻是他的學生。
不宜把中西文化對立起來
如果我們認為孔丘在中國文化上有其地位,則孔丘的地位,在于他發明“雙重法治論”。先以禮來教人,然后以法來懲人。對經濟,孔丘有許多十分外行的地方,但是,對為政之道,孔丘是不無真知灼見的。
雖然有若干的真知灼見,雖然可以說是前無古人,但并不是后空來學。事實上,世界之大,人類之多,當然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對“雙重法治論”,孔丘之外,也有不少具有同感之人。在這里,我們不必引述西方的法律學權威的學說,單談西漢劉邦破秦入關之后,與父老約法三章。約法三章,就是先教后殺,本身也是雙重法治論。孔丘所懂得的,市井之徒的劉邦,也同樣懂得。
在法治問題上,提倡“先教后殺”的觀念,是合理的。因為,在法律上有一個千古不變的原理,即是“不知事實者無罪,不知法者有罪”。先以法來教人,使其有所知,使其不致誤觸刑網,當然是仁者之用心。
我們在若干的具體事例上,可以肯定孔丘的學說,但我們絕對不能把孔丘視為萬世師表。孔丘不過是中國往日哲人之_,時代在進步,今天有許多的事物,為孔丘所不知,而孔丘的學說,也必要隨時代的前進而修改。
如果我們承認孔丘僅是我國哲人之一,我們就可以脫去孔丘神秘的外衣。孔丘不過是人類統體文化長河中的一個人物,而絕不是不可撼動的人物。孔丘的學說,本身沒有什么特異的功能。
解決了孔丘在我國文化上神秘的地位,我們就可以提倡中外文化取長棄短論。只有提倡中外文化取長棄短論,我們才能成為文化的主人,否則便是文化的奴隸。做文化的奴隸,結果與沒有文化,僅是一紙之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