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酬必報

孫麗達覺得很幸運，不到二十三歲就找到了真愛。她的女朋友也都羨慕她，說她得天獨厚，不但找到了白馬王子，而且能出國深造，加上能唱能跳，金嗓子還迷倒了許多男人，一塘里的魚，隨她挑，一到美國她就挑到了唐托尼。

托尼高頭大馬，二十八歲，在小臺北一家旅館當副經理，其實就是長工，修理水管，裝電燈，替單身住客打雜，不但小費不錯，有的還擠擠眼，示意其他興趣。但托尼忠心于麗達，不打野食，這使麗達淡淡的柔情變成了烈烈的愛火，燒得愈來愈熱。他們在加州州立大學洛杉磯分校附近租了一間小公寓，秘密同居。

托尼打工的旅館也離學校很近，老板邱大欣除旅館外，還有其他財產，他看托尼很聰明，手藝多，做事快，就給他掛了個“副經理”的頭銜。邱老板的妹妹，繼承了一些臺灣的遺產，獨自住在鉆石崗的一座豪華大廈，十分寂寞，常常要哥哥拉線，促成好事。

邱老板胸有成竹，一心要開展事業，把托尼看成將來的生意伙伴，如能做親戚更好，那是紅利。妹妹的月餅臉、粗線條，使他最擔心。

麗達也交了些男女朋友。后來認識了一位老畫家，替他打掃做飯，還可以學畫。何畫家年近七十，想進攻國際市場，終日創作，樂得有人燒飯做菜。麗達的紅燒排骨和魚頭豆腐是老畫家最愛的主菜，每餐飲杯甜酒，有時聽聽麗達唱個歌兒，其樂無窮，如果股票投資運氣好，他答應增加她的薪金，從二百元到四百五。麗達笑說不去數沒有生出來的蛋，何畫家每天學英文，翻字典。麗達一進門就聽見他在室內叫：“How do you do，my darling？”

何畫家的英文教員是他的學畫學生，一位青年老美。何先生把俚語街頭話糊里糊涂地學會了許多，常常鼓勵麗達同他說英文，彼此練習。何老高談闊論時，美國流行的一個臟字“shit”常常脫口而出，麗達不得不告訴何老先生這個字不能登大雅之堂。

何老先生十分感激，第二天他辭別這位英文教員時，還把臟字用了一次，作為回饋：“Goodbye，Shit！”

何畫家把麗達當成女兒一樣，凡事都要問她，以免再出洋相。麗達對他也極尊重，并為老先生擔憂，半年以來他的山水和西畫一張也沒有賣出去。

有一天，唐托尼吃早飯時，又笑又皺眉地說：“麗達，你天天替那個老頭子打工，每月拿兩百元，連一半的房錢都不夠，要是他不是糟老頭，我還會懷疑你們有什么云雨關系……”

他邊吃邊說時，麗達張大了眼瞪著他，假裝吃驚地問：“你吃醋是不是？”

托尼聳了聳肩。

“托尼，”她接著說：“今天你不像我的白馬王子，好像搖身一變，變成了一個不文明、粗聲粗氣的苦力，吃東西不斯文，食物從嘴巴里往下掉，好惡心哪！”

托尼停止吃喝，檢查了一下自己。“你真會開玩笑，”他搖頭嘆氣地說，“我連嗝都沒有打過！”麗達把托尼的臉捏了一下：“托尼，打罵是愛你呀！你這個都不懂？你吃醋我高興，我以為你什么都不關心！”

他們的關系一直是這樣輕松，往往吵嘴就是打情罵俏，結果總是托尼把她拉上床，翻滾一陣之后，笑聲變成了哼叫，使隔壁的同學老王羨慕不已，第二天見到他們就搖頭：“天天搞，不怕短命？”

圣誕節快來了，一天晚上托尼又提起錢的

困難。他這次說話的態度十分嚴肅：“麗達，在美國賺錢不難，你替一個老頭白干活，為啥？”

“兩百塊一個月，”麗達說，“還不要錢學畫，你說是白干？”

托尼從口袋里拿出一張賬單交給她。“這是半年來的賬，維持這個家，我比你用的錢要多兩倍！”

她一看他的眼色，心里涼了一半，他的聲音也變得冷酷，好像一陣寒風吹了過來，使她不禁打了一個寒顫。她沒有看賬單，幾乎要哭地問：“你要我干什么？”

“我們要賺錢，要投資，我要你去賺錢！”

“你天天談賭錢，那是什么投資？”

“買股票，買期票，發財的人很多！”

“破產的人更多！”她氣沖沖地說。

他一言不發，拿起夾克就向外走。她望著他砰然關門，聽著他的汽車嗚嗚開走，好像那輛破汽車也在為他生氣。她鎮靜了一刻，忽然覺得十分寂寞、難過，小小的客廳變成了冰庫……

托尼到半夜才回家，她等了三小時，早已把晚飯裝盒放入了冰箱，自己一口也沒有吃。她想念他，但又不能表示投降，只好冷冷地問一聲：“要不要吃飯？”

“吃過了。”他寬衣、洗澡，回到小客廳就打開電視機，一句話沒有說。

她心軟起來了，坐在他身旁，輕輕地說：“好，我去賺錢，明天我去看報找事！”

他轉過身來，在她臉上吻了—下。“事我已替你找到了。”他從口袋中取出一個英文小廣告：“你去應征，以你的身段，大概可以及格。”

她一看廣告，馬上心又涼了一大截：“你要我去跳裸體舞？”

“每晚可以拿三百元，還是半工。麗達，在美國要有進取精神，大家都在賽跑。如果一年內我們存到一筆本錢，我們……”

他還沒有說完，她就跳起來，沖入了臥室，躺在床上哭笑不得。不一會托尼進來了，躺在她身旁，輕輕地摟著她說：“親愛的，我是為我們的前途著想，你不同意，我一樣會愛你……”

在黑貓夜總會里，麗達的名字是：“中國黑貓”。她臉上戴個貓面具，一對酒杯大的銀色圓紙圈蓋住了她的乳頭，腰上的一條黑色繩子，結著一個銀色的心，把她的陰部緊緊蓋住。她隨著震耳的音樂前后左右地搖著下身，兩臂不斷地上下飛舞。不到一星期：“中國黑貓”成了主角，出場時觀眾的叫喚聲最大，向她投鈔票的人也最多，有時還有十元和二十元的鈔票，但賞錢的人要親手交錢，以示慷慨，以求歡心，有時鈔票里還藏有電話號碼。

跳完舞燈光大白，她拾起滿臺的鈔票，笑著連連拋吻，退到化妝室時金黃頭發的女老板已滿臉笑容地在等候，摟著她在臉上連連親吻，并說散工的時候已為她特別雇了保鏢，護送她上車，因為她是黑貓夜總會的搖錢樹。女老板的英文還帶著很重的口音，但十分親熱。其他舞女，白人、黑人、拉丁人，都很親善，但各有一本難念的經，有人被強奸過，一出大門就黑影幢幢，刺青長發的男人追隨左右，即便有保安人員也防不勝防。

在黑黑的夜總會里，麗達覺得親切，有安全感，散工時就有一種緊張和受威脅的感覺，但每晚回家，托尼備好了宵夜，邊吃邊數錢記賬，數目每天增加，從一百多元漲到五百元。為免交入息稅，他們把錢藏在一個鞋盒子里。

第一個鞋盒子快裝滿的時候，托尼說他們已積蓄了兩萬多元，是投資的時候了。一談投資，歡笑聲漸漸消失。托尼說錢不多不少，不能做買賣。他又舊事重提，這是過渡時期，錢不能在床底下發霉，最好是買期票，短期內可以一本萬利，四番五番地漲，漲到二十五萬元時就可以買餐館、開車房……但一談買期票，麗達就有氣，她的好友張大太就因為期票傾家蕩產，直到破產為止。因投資兩人開始爭吵。

“好，”托尼說，“我們來買股票，股票發財慢，但很安全。”

“什么安全？何畫家帶了十萬美金到美國，不到兩年買股票就虧了一大半！”

他們為投資爭爭吵吵了大半月，第二個鞋盒子快裝滿鈔票時，托尼忍不住又問：“你到底把我們的錢要干啥？寄回中國？”

“買房子，”她說，“我是女人，頭上沒屋頂我沒安全感。”

“先發財！天經地義！發了財還愁沒有房子！”

“你有你的發財法，我有我的發財法，你做你的，我做我的，我們現在就分賬！”

那天他們大吵一場，結果是托尼道歉，麗達在床上哭了一陣。次日星期天，麗達兩眼紅腫，翻身下床時，托尼已經不見了。枕上留了個條子，他說：“麗達，對不起，我們還是各奔前程吧！”

她馬上到床下看鞋盒，兩只鞋盒都不見了。

經過三天的打聽，麗達知道托尼已經搬進邱老板妹妹的家里去了。她把自己關在家里三日不出門、不吃飯、不聽電話，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讓碎裂了的心折磨她。眼淚也哭干了，她不斷地喝可口可樂，想讓汽水來洗刷她的痛苦。

第四天她回到何畫家家里時，何畫家幾乎不認識她了，睜著大眼問：“天呀，你怎么了？電話沒人接，變得這樣憔悴，是不是病了？”

“是，”她不愿多說，“怕打攪人，所以沒有告訴人。”

何畫家很生氣，他說人在美國要互相照顧，

尤其在窮和病的時候。他忙著替她燒人參湯：“你瘦得這樣，要不要先吃碗雞腳湯？”

老畫家給她倒了一大碗湯，她忽然開胃了，吃得津津有味。畫家又從冰箱里拿出兩塊面包和一些牛油，她幾乎狼吞虎咽地把它們吃了。何老先生望著她，心痛叉懷疑，一位活潑的極有生氣的少女變得這樣狼狽，他想問但又住了口。年輕女人的事還是少干涉。

麗達照常來上工，想替何老先生做飯打掃。但她發現冰箱里常常空空如也，只有些面包和一小包牛油。有時何畫家燒一大鍋雞腳，一吃就是好幾天。

有一天何畫家說：“我出不起你的工錢了，你還是去打打工吧。”

她沒有告訴畫家她當過脫衣舞女，如果要去打工，她還是到餐廳去當招待。錢遠不如當舞女好，但她決心再不進黑貓夜總會的門，一想起脫衣舞就使她心痛。

她很容易地在一家中國餐廳找到了工作，但她還是到何畫家家里去打掃，并帶些餐館的剩飯剩菜。何畫家也不客氣，樂得吃些中國東西。近來除面包外，他還一連吃了幾頓洋山芋，還說牛油拌洋山芋好吃又有營養。他要麗達給他一張照片，他想到Santa Monica海邊替人畫像，他要試畫一幅，看能不能賣。

伺老先生費了兩小時才把麗達的像畫好，麗達不愿傷老先生的心，只好贊美。

“不太像，”何畫家說：“但我只會畫山水，畫人物還要練習，而且我長于工筆，畫得慢，你看值不值五元美金？”

麗達知道海邊替人畫像的人很多，都畫得快，五元一張可以謀生，她不知道怎樣答，只好鼓勵他去試試。

何畫家天天提著畫冊、一張小帆布椅子、一瓶水，到海濱去謀生，第一星期只畫了兩張，他那天回來紅著眼說：“最后那位買畫的人，交了五元，走出幾步就把畫扔到垃圾桶里去了。”

麗達聽了眼也紅了，不知怎樣去安慰他。

“有一個人天天打電話在找你，”何畫家說，“你要不要見他？”

“是誰？”

“他說他是你的老朋友，叫唐托尼。”

麗達的心驚跳了—下，接著一陣陣的痛使她坐了下來，臉色變得灰白，她努力壓住了怒火，說不出話來，伺老先生善于察言觀色：“放心！”他聲音深重地說：“下次他來電話，我會告訴他你不在，要他不要再打！”

何畫家到了真正貧病交加的時候，他海濱也不能去了。麗達以互相關照為由，仍舊每日來看他，給他煮飯喂藥打掃。有一天他問她在餐館打工每月可賺多少錢，她說連小費可拿到兩干元。

“你付多少房錢？”他問。

“七百五十元。”

“加上你汽車的開銷，沒錢存銀行了吧！”

“不要為我發愁，我不會餓死！”她很輕松地帶笑說。

“我有個建議，”何老先生說，“不如到人家里去做管家。我替你留了一個廣告。管住管吃，每月還有薪金一千元。”

麗達看了廣告有些猶豫下決，但何老先生堅持她去應征：“住在人家家里什么錢都不要用，一千元都可以存銀行，青黃不接的時候我還可以向你借幾文。”

麗達想了三天，做管家婆除做飯外還要帶小孩，決定不去：在餐館打工有吃有喝，小費也不錯。

何老先生說那位姓唐的還是不斷來電話要找她，他都一一拒絕傳話，不過，他想她也不妨去談談，看到底有什么事。“不談不談，”麗達堅定地說，“沒事可談。”

有一天，何畫家又給了她一個廣告，殷實華人征求管家，做飯之外，每周打掃一次，有家的可以住家，無車的有車可用，六天工作，每月一千五百元，應征的男女一樣歡迎。

“這個機會你不要錯過，”何畫家說，“趕快去應征！”

麗達開車到了小臺北的一座豪華大屋，開門的是一位西裝筆挺有絡腮胡的中年人，戴著眼鏡，好像一位教授或科學家，他笑著請她入屋。她進門一聽他的聲音就知道他是唐托尼，她馬上轉身要走，他把她拉住。“麗達，”他幾乎哀求地說，“我有話向你解釋，請你進來談談，給我十分鐘，行不行？”

她進了豪屋的大廳，里頭的裝飾完全西化。托尼請她坐在深深的皮沙發上，給她倒了飲料。她想這一定是他情人的家。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托尼說，“先解釋一下再談別的。”

他說邱老板要同他合作開一間“萬能公司”，專替人修理水管、電絲。現在小臺北已經擴大到整個的圣加布里埃爾山谷，華人將近五十萬，還在天天增加。這筆生意是個金礦，邱老板要他投資三萬，馬上廣作宣傳，招兵買馬，訓練工人，買五輛工作汽車，計算年收入可達一百萬，除開銷外，可實得五十萬。邱老板的條件是，他必須同他的妹妹結婚，因為這種企業，必要一家人來做。

“現在年入一百五十萬，”托尼接著說，“大部分資本是你的，所以你應當是老板之一。”

“邱老板呢？”麗達聽到這樣的成功，心軟下來了，“他會不會同意？”

“我把他的股份完全收買過來了！”

“他的妹妹呢？”

“離婚了。麗達。我同她結婚沒有愛，完全是生意經。換句話說，犧牲色相：就同你跳裸體舞一樣。”

她想了想，二者實在沒有什么區別。

“還有，”托尼接著說，“沒有何畫家，你也不會來。”

原來登廣告請管家的事都是何畫家的主意。“他看我可憐，才這樣做。”

一聲不響，麗達拿起電話撥了一個號碼“何老，”她命令式地說，“不準再吃洋山芋了。我同托尼來看你，給你做紅燒排骨和魚頭豆腐！”

托尼完全西化了，重重地在她的臉上親了—下，說：“告訴他，我們是有酬必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