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考慮過進去,但最后還是決定站在這里,不,是坐在這里。綜合教室一O二,里面正在上古詩選課,臺上的老師聲音宏亮,底下安安靜靜,原來每個學校都是一樣的,我想,每個學校的學生也都是差不多的,以此可以類推每個學校的男生都是差不多的。
我以前也是差不多的大學男生里的一個,只是這幾天我有一點怪,不再跟大家差不多了。我有了一點不同,對于這一點我有些羞于啟齒。但我知道一定會有越來越多人知道這件事的,傳言就像野火。它迫不及待地舔噬那些干草般易燃的無聊人們,不要多久,一九九五年時念高雄興明初中三年二班的四十個學生里,有九成的人都將聽說,易創(chuàng)時在找吳可梅。
易創(chuàng)時,也就是在下區(qū)區(qū)本人我,找初中同班同學吳可梅有什么可羞于啟齒的?如果吳可梅是當時我們的班花,甚或她只是個默默開在三年二班那臟亂教室角落的小野花型的女生,這次的尋找行動都將顯得浪漫,足以在每次的同學會上被歌頌或感嘆一番,在逐漸老去的人們心中清洗出一扇干凈明亮的玻璃窗,窗外正放映著屬于我們青春年少時光的紀錄片。
然而,非常抱歉地,至上無比遺憾地,人生長恨水長東地,吳可梅是個不折不扣的恐龍妹。
我挨著一O二教室的墻壁坐在通往二樓的階梯上。在我前面約五米外展開的是這棟樓的中庭花園,花園里有棵歪歪扭扭很需要心理輔導的松樹,要我來說,這棵變態(tài)松長在這學校里很是具代表性,因為一個人要在成長過程中放棄掉多少有趣的事情,才能逼著自己考上這所學校?我暗中認為這樣的學生心理變態(tài)的程度都由這棵可憐的樹表達出來了。
坐在這里,聞著旁邊廁所流溢出來的臭味,我很想點一根煙。時間在我內(nèi)心反復的掙扎中過去了,沒聽到鐘聲,一O二卻驀然喧鬧開來,老師咳了兩聲,夾著書本踱出教室。
沒有做好心理準備,因此等到我意識到該追上去時,已經(jīng)有個認真的男生走在老師旁邊問問題了。我跟著他們,走了很久之后才發(fā)現(xiàn)那是個女的,只是她剪很短的頭發(fā)穿著像過去蔣經(jīng)國下鄉(xiāng)時穿的那種樣子的夾克,不但像男的,而且看起來很老。
覺得不太可能,但我還是認真地看了她好幾眼。雖然沒有把握吳可梅站在我面前可以三秒鐘立刻認出來,但看到最后,我能肯定她不是吳可梅:吳可梅長得不好看是沒錯,但從來不會男性化。女孩在系辦公室前告辭了,但老師也走進了辦公室。我站在系辦前假裝認真地讀著布告欄里的東西,內(nèi)心再度掙扎,要不要進去昵?
腦海中出現(xiàn)畫面,進去找到老師,面對慈祥的老師我說,不好意思我在找你女兒吳可梅,可以麻煩告訴我怎么跟她聯(lián)絡(luò)嗎?
接下來呢?
接下來是整間辦公室的人都會直著眼盯著我看,心想這個一臉私立大學混混模樣的家伙在干嘛呀?
身為良好的公民,尤其是身心健康的男公民,在我高中畢業(yè)沒本事搞個好點的大學來念后,便毅然決然投筆從戎恪盡義務(wù)地去當了快兩年的兵,身心飽受摧殘歷盡無比滄桑,惟獨這臉皮,硬是沒練下來。瞧我站在布告欄前表情干變?nèi)f化,折磨了半天,終究還是在無人發(fā)現(xiàn)我內(nèi)心洶涌波濤的情況下,悻悻然離開了。
這件事要從前幾天說起。
我們高雄的家要搬了,阿信十八道金牌催我回去幫忙:“你要眼睜睜看你爸跟我累死嗎?”我說不是有老哥嗎?“你哥長得不帥,看著不解累。”就這樣把我騙回去當了三天的苦力。
搬家,尤其搬從出生到現(xiàn)在都沒換過的家。是遇著人不得不去面對自己不堪可笑過去的痛苦過程。裝在膠卷塑膠小筒里的一顆乳牙,上面還有蛀過的痕跡;藏了十二年的零分數(shù)學考卷;第一本A書,裝訂處都松掉了,掉出一頁頁發(fā)黃的、姿態(tài)與身材如今看起來都很可笑的裸女照片。
這些東西一一被翻出來,堆在亮敞敝人來人往的客廳中間,一個男人如何還能維持他原本就很微弱的自尊?
然后那東西突然蹦出來。我發(fā)現(xiàn)手中有一封褪色的、不曾被拆過的信,上面寫著:易創(chuàng)時先生收。信封原來應(yīng)該是一種鮮粉紅色,如今褪得很淡了,在潮濕發(fā)黃霉味的舊紙堆中,還頑固地散發(fā)著絲絲縷縷若有似無的香味。
這是什么?
封口黏得很緊,不過動手去扯開它時,紙質(zhì)已經(jīng)松脆易碎。里面有封折成青蛙形狀的信紙,得小心翼翼地解開。
信里寫著:
易創(chuàng)時,我很喜歡你,我們班上有很多女生喜歡你,可是我最喜歡你,從小學就開始了,這件事要很勇敢才說得出來,可是再不說我們就要畢業(yè)了上次班會你說你喜歡海,考完試我們一起去旗津好不好?我爸帶我們?nèi)ミ^,那里的烤魷魚很好吃,又很便宜,夕陽也很漂亮,讓我想到你。
吳可梅
這,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抓著信跌跌撞撞下樓,“媽!”我喊“媽!”阿信從廚房里探出頭來,“喲!好久沒聽見二少爺叫我一聲媽了,你不都叫我阿信嗎?”我媽叫厲美信,看過日劇《阿信》之后,我就一直叫她阿信,剛剛突然脫口叫媽,足見我有多驚慌。
“這封信,這封信什么時候寄來的?”
阿信接過去想看內(nèi)容,被我搶回來。
她歪著頭,半天哎呀一聲,“你看我這老太婆,腦子真不中用,這是你初中畢業(yè)前的事了,我那時候覺得可能是女同學寫來的,怕影響你考試心情,打算考完再給你,結(jié)果還是忘了?!?/p>
“阿信!”我埋怨地怒喊一聲,阿信縮頭縮腦躲回廚房。
說真的,如果當時我拿到信,的確很有可能影響心情。
沖進客廳拆開好幾個已打包好的紙箱,東翻西找終于拉出一本初中同學錄,在三年二班找到吳可梅,果然沒錯,就是我記得的那個樣子,矮矮胖胖的,五官平凡,班上男生最喜歡捉弄她,在黑板上畫豬頭肥身體加兩條奇粗無比的腿,旁邊寫上“美環(huán)吳可梅”。不過她從不以為意,還因為自己受到注意而沾沾自喜,扭扭捏捏惺惺作態(tài)。
男生特別討厭她是有原因的,舉凡掀喜歡的女生的裙子、在女生抽屜里塞假蛇假青蛙嚇人或玩躲避球時拿球猛砸女生等行為,皆會遭到吳可梅極激烈的反抗與斥責。
但我并不像我的好朋友們那樣地討厭吳可梅。
初三那年有一天,神經(jīng)質(zhì)的女導師突然宣布我們后面幾排有人集體在小考時作弊,“自己承認吧,你們這些不要臉的小人,不要當龜孫子??!”她說。
我當然有作弊,誰沒作弊?每天考八科,每科都是用一百分為標準,少一分打—下,我們這些長得高的坐后面還要被比我們都矮而且明顯還比我們笨的老師痛揍,揍得我們心里“干”聲連連,很自然的,大家漸漸都作弊了。
第一時間我就站起來,沉默地高聳地,站了起來,大家盯著我看,安靜且慘白。
“很好,我們班上果然是有這種敗類啊。”導師冷笑,“還有嗎?再站起來呀!不要以為我不敢記你們大過?!?/p>
不再有人站起來了,我昔日的戰(zhàn)友們,如今皆伏下身體垂低了肩膀?!耙讋?chuàng)時,你很行??!”導師從前就不喜歡我,因為我是那么明目張膽地看不起她?!靶液梦覀儼嗌现挥心氵@顆老鼠屎?!?/p>
我那時候初中三年級,即使自認已經(jīng)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了,但畢竟才十五歲,在那一刻,還是忍不住地感到空前的脆弱與委屈,眼看著就要哭出來了,我極力忍耐著,心想如果真的當著全班的面哭出來,我一定沖到走廊從樓上跳下去,因為不如此實在無法洗去這樣不堪的屈辱。
就在那千鈞一發(fā)的一刻,吳可梅站了起來,班上出現(xiàn)短暫的騷動。
“老師我也有作弊。”吳可梅說。
她說謊,她根本不作弊。她功課很不好,卻從來不作弊,因此每天都會上臺去被揍上好幾回,胖臉扭成肉包子,口中嘶嘶作響,下臺來一路上搓著紅腫的手掌一面發(fā)出“厚……厚……”的聲音。男生都喜歡學她這種怪樣子,下課無聊時便以此為樂。
她站在那里,不會比她坐著時高多少,本來快哭的我想到這點忍不住臉一開想笑,瞬間我又恢復了男子氣概,昂揚且冷酷。導師看了眼吳可梅,嫌惡地說:“還虧你爸是大學教授,丟人吶。”
那天的收場是導師令我與吳可梅立刻滾出教室去,她神圣的教學殿堂里容不下兩個敗類。我轉(zhuǎn)身大步開走,吳可梅小跑步跟在后面。雖然感激有人陪我,但仍然嫌棄她是個恐龍妹,在人人皆上課的安靜校園里流浪竟出現(xiàn)一種浪漫的心情,我只可惜相伴的不是美女而是吳可梅。有個班在上體育課,那里面有我初小同班的哥們兒,很快獲得接納跟他們一起打籃球。吳可梅坐在旁邊看,過了一會她突然不斷跟我招手,一起打球的都在竊笑,我萬分不愿意地走過去,她說:“易創(chuàng)時我要去上廁所,你要等我喔?!?/p>
打完球大伙呼喝著要去福利社喝飲料,我自然跟去,又玩了好久上課鐘響了大家散開回去上課,這時我想起吳可梅,回頭往籃球場走,那里已經(jīng)又有另一班在上體育課了。吳可梅果然還在場邊坐著,不過她趴在膝上好像在睡覺,走近后才發(fā)現(xiàn)她在哭,我在她旁邊坐下,她還是在哭。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她哭,以前再怎么被老師打五十六下或被男生捉弄,我都沒看她哭過。
“雞雞霖我問你件事?!贝螂娫捊o初中同學蕭國霖,“你有沒有跟吳可梅聯(lián)絡(luò)?”
“吳可梅?恐龍妹吳可梅?找她干嘛?”
“雞歪啦,有沒有啦?”
“誰跟她有聯(lián)絡(luò)啊,我叉不熱愛絕種動物?!彪u雞霖在笑,“你不會打同學錄上的電話喔?!?/p>
“電話換了,已經(jīng)不是他們家了?!?/p>
雞雞霖說幫我問,他比較早熟,初中時已經(jīng)跟班上小女生談戀愛了,畢業(yè)后也與人家繼續(xù)有聯(lián)絡(luò),說可以問問她們。
第二天探子回報,吳可梅初中畢業(yè)就搬家到臺北去了,沒有人有她的電話,不過知道她爸在大學中文系教書,雞雞霖還幫我問了她爸爸的名字?!皟蓚€辦法,一是去找恐龍爸直接問電話,二是我舊情人陳圓圓現(xiàn)在跟她念同一個學校,問她看看,圓圓妹現(xiàn)在更漂亮了喔。”雞雞霖嘿嘿地笑。
靠,搞了半天原來在臺北,搬完家我跟阿信說拜拜就坐國光號回學校。
陳圓圓果然變得非常漂亮,以前有點圓圓的樣子已經(jīng)不見,高挑纖細染了一頭金發(fā),一見面她就笑:“易創(chuàng)時你又長高了?!彼厴I(yè)在即正找工作中。我問有沒有吳可梅的消息,她神秘一笑,“人家現(xiàn)在不一樣a64d05020460aa4c26a1ee524f00631f9635e82a7128cfa3c0341ca466c22e49了呢。”
“為什么啊?”
“整容了啊,完全不是以前的吳可梅了,你小子是不是聽說了才要找她?”
整容?
電視上天天在說整容,沒想到竟然真的有我認識的人去整容,好奇怪的感覺。我問陳圓圓:“整得完全認不出來了嗎?”那張哭得臉紅腫可笑滿是鼻涕的臉,已經(jīng)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嗎?
陳圓圓說出了一個不太可思議的故事,她說吳可梅大二時被網(wǎng)友強暴毀容,竟還因此生了一個小孩,之后跑去韓國整容變得很漂亮?!昂孟袼F(xiàn)在有男朋友了,很幸福喔,是個研究恐龍的,很好玩吧哈哈,不過吳可梅現(xiàn)在完全不是恐龍了喔?!彼f:“如果想見她,我們上同一堂通識課,遇到她我約她出來喝咖啡吧,難得剛好大家都在臺北,而且,”陳圓圓意味深長地看我一眼:“我現(xiàn)在沒有男朋友,閑得很?!痹谧老滤┲吒哪_踢踢我,“你呢,有女朋友嗎?”
陳圓圓看起來真的很有魅力,而且一想到有跟小學班花上床的可能,身體毫無辦法立即有了反應(yīng)。
走出咖啡館時陳圓圓熟練地挽住我的手臂,迎面而來的男人都會多看她兩眼。不知道為什么我突然想起當兵時一個同梯的有一次喝醉酒時說過的話:“現(xiàn)在人要住在一起太容易了,只是真正的愛難尋?!?/p>
吳可梅現(xiàn)在不用再哭了吧,我想,至少哭起來不會那么難看了。
“下次回高雄一起去旗津玩好不好?”我說。
“旗津?”陳圓圓亮聲嬌笑,“你瘋啦!”
后來我還是沒有見到吳可梅,只是放假時我真的去了一趟旗津,在海邊一直坐到天黑,晚上有人點起了營火唱歌跳舞,我靠過去時還被請了一杯啤酒。
喝完啤酒我用燃燒著的樹枝點燃了一支煙,還順便點燃了我從口袋里掏出的兩封信,一封是吳可梅寫的,遲了七年才送達的信,另一封則是我寫的,從來沒有到達過它該去的地方。
吳可梅,謝謝你那天陪我被老師罰。我覺得你很好,下次我們一起去旗津吧,我?guī)闳コ钥爵滛~,三支才五十塊,你比較胖可以吃兩支,我吃一支就好了,對不起那天害你哭,祝你以后都不會傷心。
易創(chuàng)時
人們總是太害羞于去做該做的事,而又勇往直前地去做不該做的事。兩封信在沙坑里很快燒完,冷卻,殘灰被海風一吹卷到半空,然后落進藍黑色的海里去了。
我在心里重新寫了一封信給吳可梅:因為你是好女孩,所以你果然得到幸福了啊,只是我還是有點懷念那張哭得很難看的臉,真可惜再也看不到了。
我吹著口哨離開海邊,誰能說我不章福呢?陳圓圓還在臺北等我,我們在床上是如此合得來,而全世界又有那么多美女等待著我去與她們邂逅呀。再說,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說不定有一天我還是會與吳可梅再度相遇,喔不對,是吳可梅二號,說不定,只是說不定,我們可以有段真正的愛情。
喂,吳可梅,等到你七十歲又老又丑沒人喜歡了,我就勉強將就跟你湊合湊合,反正我也不是沒領(lǐng)教過你的丑樣子。
有一天我真的動手寫一封信給吳可梅了,一定記得要把這句話加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