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校園里，我們唱自己的歌

瑪格麗特：上世紀70年代中期，臺灣有一批沒有受過正規音樂訓練的年輕人開始創作和演唱歌曲，并發起了“現代民歌運動”。能否和我們介紹一下民歌運動的時代背景？

王介安：1975年那個時候，臺灣經濟在起飛階段，但政局上由于蔣介石先生過世，加上不久前臺灣退出聯合國，美國和臺灣“斷交”，臺灣出現一種全民的失落感和不安，文化上就有一些有識之士提出要努力創造“自己的東西”，更有一些年輕的朋友想要用歌曲來表達自己對生活、工作和情感的想法。當時的臺灣還沒有真正能夠代表年輕人心聲的音樂作品，聽的唱的多數還是以西洋歌曲為主，但由于文化和環境的差異，要在外文歌詞中尋找共鳴還是有一層隔閡。這時有一個大學剛畢業沒多久的叫楊弦的人，他就說，為什么不能夠唱自己的歌呢，為什么不能由我們自己來創作歌曲呢？于是他就在1975年6月，在臺北中山堂發起了一場演唱會，叫“現代民謠創作演唱會”，他把詩人余光中的詩譜成曲，在演唱會上自彈自唱。當時很多年輕人都擠到中山堂去聽這場演唱會，所以臺灣的校園民歌時期可以說是以這場活動為濫觴吧。那個時候就提出了“唱自己的歌”的口號，這是民歌運動所倡導的宗旨。

瑪格麗特：你談到了“校園民歌”這個概念，我們應該怎么來定義這個概念呢？

王介安：其實“民歌”是一種存在于民間的歌曲類型，以內地來說，比較常見的有陜北民歌、新疆民歌等，是一種經過口頭流傳了很長時間的歌曲；另外呢，從歐美音樂的角度來說，“民歌”也可以說是“folk song”——就是“民謠”。我們談到臺灣的“校園民歌”，其實也可以說是“校園歌曲”，因為這些歌曲的創作人都是年輕的學生。但“校園歌曲”又不足以詮釋這件事，因為這些歌曲像民歌—樣，傳唱度非常高，卻又不具有地方民俗特色，而是在校園里面發展開來，所以我們用了“校園民歌”這個詞來概括。

瑪格麗特：我們注意到“校園民歌”時期，有許多歌曲的主題以“鄉愁”、“流浪和回歸”、“民間生活”為主，你認為影響創作人選擇創作主題的原因是什么？

王介安：之前我們談到，楊弦將詩人余光中的詩創作成歌曲彈唱，這在民歌運動早期是比較常見的創作方式。而這些詩人大都是從大陸來到臺灣，在他們的詩作中就有很多關于“鄉愁”和“回歸”的主題。當然，還有很多年輕人并不見得喜歡把“鄉愁”和“流浪”這么沉重的主題創作成歌曲，當時很多大學生背起吉他自彈自唱，就像吟唱詩人一樣，他們創作了一些歌詞簡單、編曲也很清新的歌曲——這也是校園民歌非常獨特的一個部分，在那個時期，人人都能夠創作。這群年輕人借由彈唱抒發自己的心情、描述自己的生活，甚至是對社會的看法、對政治現象的觀察等等。

瑪格麗特：我們知道在70年代中后期至80年代初。校園民歌在臺灣形成了一股風潮，這大概和“人人都能創作”的原因有關，激發出年輕人的熱情。而你認為除了這樣的熱情，造成校園民歌風靡的原因還有哪些？

王介安：我們談到為什么校園民歌可以這么快地蔓延開來，一個原因當然是因為“唱自己的歌”，有自己的精神、有鄉愁的感覺、有人文的關懷，也有情感的抒發，還有很重要的一點是，這些歌曲的歌詞都非常簡單。通常來說，流行音樂的歌詞都會分A段B段C段，還有副歌部分，但校園民歌的曲式相對簡單，歌詞也非常好記，很容易朗朗上口，傳唱度非常高，我認為這是造成校園民歌風靡很重要的一個原因。當然，校園民歌能夠發展得這么開闊，是因為在70年代到80年代，臺灣的音樂原創能力靠著這群年輕人——他們寫歌、彈吉他、彈鋼琴，創作能力蠻充沛的——也影響到了亞洲華人市場，包括香港、大陸、新加坡和馬來西亞，掀起了一股巨大的波瀾。很多喜歡音樂的人聽到這些很有感覺的歌曲的時候，他們會想到自己青澀的成長歲月、浪漫美好的生活，甚至是離鄉背井的求學生活。我相信這都是年輕人寫給年輕人的歌，所以特別貼切。

瑪格麗特：校園民歌具有這樣的流傳度，卻在80年代以后慢慢走向沒落。你認為它的沒落是必然的嗎？

王介安：事實上在當時的音樂創作人的努力下，校園民歌占領了相當大的市場，影響程度那么深，范圍那么廣，為了更適應市場的需求，漸漸地就引入了商業包裝和商業操作。但是流行歌曲要取得商業上的成功，必須要通過在媒體上“打歌”，以及透過制作music video來推廣傳播，這和校園民歌清新淳樸的創作動機并不能直接聯動在一起，在這樣的情況下，校園民歌要么被商業化，要么退出舞臺。或許我們也可以這樣說，流行歌曲借由校園民歌的創意實現了轉型，我認為這是必然的時代進程，或者可以說是流行音樂進化所必經的過程。尤其在80年代末90年代，流行音樂已經進入電子音樂時代，透過電子琴、電鋼琴和電腦進行編曲，已經不是拿著吉他在校園里面歌唱，這和不插電的概念完全不同。我認為這是在音樂進化過程中必然面臨的轉型問題。

但是我們要注意，一種音樂要能夠成為雋永的音樂，必須具備影響聽眾的寬度、長度和深度；首先它傳唱的地域性是很寬的，其次，影響的時間是久的，深度就包括音樂的感人度和歌詞的內涵。具備了這三個條件才能成為“雋永”的音樂、、校園民歌，我認為它具備了這三個特色。因此它在很多人的記憶當中還是非常深刻的。音樂是可以喚起我們的某些記憶，當這些歌曲再被唱起來的時候，當年的那些學生——就像我一樣，會想到過往的那些美好的校園回憶。我本人也是受到民歌影響蠻深的音樂工作者。我除了是一個電臺DJ之外，我還是一個歌手，到目前為止，但凡有人邀約我在臺灣不同地方演唱，我還是會很喜歡演唱校園民歌。而校園民歌影響的不僅是我們這代人，有些并不是在校園民歌時期成長的年輕朋友，透過他的父母，或是哥哥姐姐，也很容易就朗朗上口；有些新生代的音樂人，包括孫燕姿、王力宏，他們雖然沒有經過民歌時代的洗禮，但是也都在自己的專輯里收錄過校園民歌。可以說，臺灣的校園民歌的確影響了非常多的人，也影響到很多音樂工作者，他們或多或少都跟臺灣的校園民歌有直接或間接的關系，并且到目前為止他們還活躍在流行音樂樂壇，通過不同方式將校園民歌流傳下去。

瑪格麗特：你剛才提到校園民歌時代的音樂人普遍有一種獨立的精神，沒有過多商業上的包裝，那么你認為臺灣的一些新生代的獨立音樂創作人，像張懸、陳綺貞等，他們的精神是否與校園民歌相通呢？

王介安：我雖然并不認為張懸她們和校園民歌有直接關系，也不認為她們受民歌的直接影響，但我想那種獨立的精神是一致的。校園民歌當時很重要的一個口號——或者說是精神指標——就是“唱自己的歌”。現在臺灣有很多歌手，他們在創作時也希望是以自己的生活和情感為主題來創作，而不是事先考慮商業包裝和市場取向，我覺得這還蠻可取的，因為總是有喜歡她們的人，像陳綺貞在大陸還被稱作“小清新教母”，這反映出年輕人很喜歡她的創作風格。小清新小清新，這種清新的概念蠻直指人心的，也是文藝青年的代表風格，從自我的角度出發，也是一個歌手個性化的展現。

說到這里我岔題一下，事實上像羅大佑、林強這些歌手，我覺得他們才應該是更受校園民歌直接影響的音樂人。他們的成長背景和校園民歌時期是完全重疊的，而民歌發展到后期出現了更具有社會反思傾向的歌曲，所以羅大佑才會有《之乎者也》、《鹿港小鎮》，林強才會有《向前走》。我認為這些歌曲更有民歌時代“唱自己的歌”的精神。

瑪格麗特：你提到自己也是受民歌很深的影響，你當時最喜歡的歌手和歌曲都有哪些？

王介安：我的初中高中歲月都是聽校園民歌比較多的。喜歡聽的歌啊，比如說李建復的《龍的傳人》，齊豫美好的聲音唱出的《橄欖樹》，蔡琴的《恰似你的溫柔》，王夢麟的《木棉道》；我還蠻喜歡徐曉苦和楊芳儀的《秋蟬》，她們二重唱，和聲非常好，臺灣還有一個二重唱是施碧悟和邰肇玫，和音也非常好，她們的《如果》很好聽。我是聽了這些歌以后有一個很強烈的動機——去學吉他。我相信當時很多年輕人都和我一樣，當我們非常熱愛校園民歌的時候，就會想要苦練彈吉他，這樣就可以自己彈《木棉道》啦，彈《如果》啦……彈好了就會很得意。那個時候在書店里都賣有“金韻獎”和“民謠風”這些校園民歌比賽的得獎作品的吉他譜，我在當時就買了非常多，天天苦練，每學會一首歌就有非常大的成就感。剛才提到的那些歌我都是會彈會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