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我是一部響了很久的電話
沒有一雙莫名的手把我接起
鈴聲響在午夜
一個房間孤懸在海上
細小的陰影驚散
蒸汽回到墻縫
樓梯上花紋模糊
紅色的地毯上生長著白發
那一定是春天
一場雨剛剛停下來
像一個鄰居自己吵夠了
收起透明的床單
我有時是紅色的
像高跟鞋一樣孤單
撥號盤自己轉動
窗外有一條小街還醒著
微微發燙
星空剛剛冷靜下來
如果沒有我,你該拿這世界怎么辦
最小的藍色都是難以吞咽的藥片
我吞下簡單的食物,只為了你
我穿上舊日的衣服,我在屋里勞動
我把潮濕的種子移進來,只為了你
我在日與夜之間俯首徘徊
像兩堆干草之間的驢子,只為了你
每當天空傳來聲響
我就靠在門框上,裝作若無其事,只為了你
風輕輕吹著我發燙的額角
風從一個門洞吹向廣闊的田野
只為了你,田野的胸脯鼓脹
把神經放在破布上
只為了你,一碗飯變冷,變成山
風吹進陌生的房間,只為了你
萬物饑饉,窺見宇宙的盛宴
梧桐樹的闊葉落在小轎車上
等樹葉落光,那車的顏色就會變白
并從星星那里接受逝者的信號
讓儀表盤在變暗的車內開始閃爍
許多天,和大姐在院子里修一個大灶臺
春節要到了,好像有很多人來吃飯
很久,母親終于回來了
我像中國人那樣有些害羞地去擁抱她
她還是小小的,藍衣服上落滿了雪
我用帽子給她撣雪,一邊撣雪一邊化
讓她的藍棉襖藍色斑駁
她什么也沒說,表情平靜而嚴肅
她去了哪里,似乎有什么事懸而未決
而往往是這樣,深夜回家
路過梧桐樹下的小汽車
還能感覺到車體微微發熱
好像剛剛平靜下來的情人的身體
冬日正午,我靠在窗前
偶爾讀幾頁小說
陽光照在我的后背上
透過衣服,慢慢溫暖起來
我的臉朝向室內的陰暗
慢慢地,我的身體成了一棵樹
變軟了,它背陰的一面還是冷的
屋子里沒有一絲聲音
外面也很安靜
落葉都被運去了深山
偶爾到訪的鳥兒落在窗臺上
好奇地歪著頭看著我
在它們眼里,這個紅羽毛的大家伙
是一只被關傻了的鳥
它們不會敲響玻璃
它們的叫聲仿佛是對我的嘲諷
在遠處浮起的一排小旗
梧桐樹幾乎完全光禿了
視野更開闊了,不用出門
我就知道田野還在那里
山和茶樹還在那里
漂浮在青色的果凍里
一個少年在里面跋涉,哪都去不了
而這些陽光像血液里的小球
一遍遍循環,呼喊著——
這就是你的生活,你的生活
不可能像合上一本書那么簡單
也很難說是對是錯
連疾病都是美的
那些咳嗽連接起的昏暗曲折的甬道
那些一小時陽光的午后
那些閣樓里袖手旁觀的模特
而疾病中的回憶更美
回憶在浪子思鄉的江南
那些在水邊傳遞的杯盞和低語
那些擦不亮的銅燈中的雨
比空木桶還美
而我是病著,昏熱著,懷想著
芳香而黝黑的往日
而我是萬里而來
站在一棵日漸凋零的梧桐樹下
屋子里還是很冷,沒有火爐的噼啪
也沒有暖氣中熱水循環的聲響
來淹沒奧古斯丁的古老訓誡
他說惡乃自由意志的濫用
我嘟囔著,失眠乃非我所愿
我仍睡在我的深淵,深淵是醒著的
然后火光一閃,萊布尼茨
從原子中冒出崢嶸頭角
宣稱神意主宰世界
惡只是局部觀照的結果
它實為善之部分,乃未完成之善
他剛剛說完,兒子就側過身去
和魚兒一樣規避燈光粗魯的手指
但從黎明前的黑暗宇宙看過來
我腦袋大小的窗子
為早行者投上了粗糙而溫暖的顆粒
陰沉的別爾嘉耶夫從曠野發言
身邊圍繞著石頭、羊群和雪花
他說惡的本質是對存在秩序的顛倒
是存在的漫畫,是把低級的放到高級的位置上
比如霜落在雪上
比如把詩歌凌駕于生命之上
比如像我這樣顛倒黑白,讀書,并且消逝
于是,我合上書
窗外,一個冬天正在消逝
窗上的白霜仿佛在燭光下顫抖
她太愛黑暗了——她無法入睡
她有時沉默地坐著,用我的舊作業本卷紙煙
她摸過的事物都逐一變得喑啞
煙頭的紅火像透過白霜的星星一明一滅
煙灰保持著形狀,長于未燃盡的許諾
很多年過去,屋子里芳香而辛辣的煙味
讓我醒過來,傾聽著外面的樹影
它從地面延伸到墻壁上,升起,變大
風一直吹著單薄的屋頂,屋頂下睡著我所有的親人
黑暗中所有的事物都在說話
顫抖著冰冷的唇
我愛這黑暗,我不忍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