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11年暮春,五四運動使北京大學的學生領袖傅斯年、羅家倫和段錫朋三人一時間蜚聲海內,在后來的歲月里,他們活躍在民國的社會政治和文化教育領域,均有一番作為和表現。首先提出“五四運動”名詞的羅家倫便是一例。自192 8年至抗戰中期的十多年里,他基本是在大學校長的職位上奔波忙碌,其職責之重大、作用之關鍵,略微夸張地說,在當時的高教圈內可謂罕有其匹。其執掌清華大學的經歷,雖短暫卻對日后這座中國一流高等學府的發展奠定了重要基礎。
羅家倫(字志希)是清華學校改制為清華大學后的首任校長,在不足20個月的任期內,差不多逐一理順了遷延許久的校政體制:不僅使該校結束了長期游離于中國教育體系之外的特殊狀態,也將清華賴以生存和發展的“命根子”——退還庚款的清華基金妥善而獨立地加以保管;同時,強力引進大批優秀教師,奠定了“大學乃有大師之謂也”的基本格局;非但如此,他還極力擴充圖書儀器設備及校內基礎設施,擴大了招生規模,更使清華圖書館由偏重西文書冊進而中西圖書并藏,成為堪與北大圖書館和國立北平圖書館鼎足而三的文化重鎮。后人大多贊譽梅貽綺校長時代的“清凈無為”,殊不知這與羅家倫執掌清華時大刀闊斧的整頓舉措有著密不可分的因果關聯。清華之成為國內一流學府,實源自上述開拓之功。
此后,羅家倫繼而“臨危受命”,出任因風潮迭起而被教育部解散重組的中央大學校長,他以“安定、充實、發展”的治校思路,重建了這所國內規模宏大、學科最健全的“首都大學”,使之成為南京國民政府“黃金十年”發展期的一個突出亮點。十年的中央大學校長,為羅家倫帶來了“好評如潮”的外界稱譽,人們贊揚他精心聘任教師的良苦用意,肯定他著意扶植工科教育以適應國計民生之需的戰略眼光,高度評價他的大學應以為民族創造有機文化為使命的教育理念。
但同一個羅家倫,同樣的為辦好大學而殫精竭慮且“政績彰彰”,當年清華園內對此的反映卻十分怪異,縱使有案可查有跡可尋彰彰可見的文化教育方面的卓著建樹,也在某種有意無意的遮蔽中流于“歷史失憶”狀態。1981年中華書局印行的《清華大學校史稿》一書更是對羅在清華的言行作了無情的全面否定。只是清華的部分資深教授,如馮友蘭、陳岱孫、葉企孫等人在晚年的憶述中方正面提及羅家倫的是非功過,其中不乏持平之論。
文史大家陳寅恪向有品評人物之習慣,且常常吝于贊詞。當年他冷眼關注留學時代的同窗羅家倫在校內的大事興革和隨后的“落荒而走”,私下向好友毛子水議論說:“志希把清華正式地辦成為一座國立大學,功德是很高的。”我們設定毛子水先生的轉述系可信無誤,則人文學者的視角又呈現出另一番情致。看來,恰恰是教師中的“上層”對羅家倫推行的“新政”比較能夠跨越“現場情景”做出深遠意義的評說。
學術為本,教師為先19 2 8年,羅家倫出任清華大學校長,年方31歲。他出身于北京大學,由于蔡元培先生設法而獲得上海實業界巨子穆藕初資助,得以遠赴美歐,在普林斯頓、哥倫比亞大學及柏林、巴黎和倫敦大學等世界一流學府留學旁聽,卻不曾讀得正式的學位。在這一點上,他與好友傅斯年頗為相似。
起初,他們的老師胡適對此曾很不以為然,數年后傅、羅等人事業有成,胡適的耿耿之心才漸漸釋懷。以羅家倫這樣無洋文憑的北大背景的青年執掌清華的校政,不要說幾乎清一色具有國外大學博士、碩士學位的教師們心頭別有滋味,就是在此環境中受熏陶的青年學子恐怕也難免萌生逆反。可是這一有悖“常規”之舉所以竟成為可能,實在是當時國民革命軍二次北伐的政治高壓氣氛在起著決定性作用,即是說那是一個“革命的年代”。清華園里縱然自由主義氣息濃厚,也無力拂逆排山倒海而來的南方“革命勢力”。
羅家倫考入北大之前,曾就讀于上海復旦公學中學部,在此結識了黃興、戴季陶等國民黨人,后來又成為蔡元培的得意門生,這層淵源關系在他于五四前后展露才華后似乎得到某種“升華”。1926年他留學歸來短時在東南大學任教,當時的同事方東美明顯感覺到羅“對政治有某種抱負”。不久,北伐軍起,羅隨即進入北伐軍總司令部擔任秘書,當時蔣介石有關時局的文告及文章,不少是由羅氏執筆,其后他又擔任了權力極大的戰地政務委員會委員和該委員會教育處處長,“濟南事件”中曾經受命作為“軍使”與日軍嚴正交涉。顯然,羅家倫已經成為新政權寄予厚望的青年才俊。
北伐軍進入北平,重要的教育機構清華的校長人選必定是個“非常人物”,據說各方推薦的人選一時竟有30余位之眾,清華教授趙元任亦在其中。羅身居權力核心,又得到大學院長蔡元培提名推薦,于是拔得頭籌。正因如此,有的清華學生認為“羅家倫是假政治勢力來長校”。
即令如此,清華師生在經歷了最初的內心疑惑之后,對這位“新興勢力”委派的校長還是表現出了足夠的歡迎姿態。久經內戰和動蕩的北方學府矚望積極的變化和安定,知識界對南方的北伐也大多抱樂觀其成的態度。當然,羅家倫本人發軔于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的社會聲望也是不容忽視的一個因素。代理校務的清華大學教務長梅貽綺及全體學生迭電南京,催促新校長到校視事。鑒于由清華校友組成的“清華同學會”部分人提出“清華人治清華”以阻隔羅任校長的言論,清華大學(在校)學生會特別發表宣言:“不但對羅先生毫無反對之意,且對羅先生之來長清華,深抱革除積弊及建設學術化的清華之希望”,以示其立場與前者有別。學生會代表傅任敢等還專程南下晤羅,商議“清華基金絕對獨立”、“完全收歸大學院管轄”、“裁撤冗員”、“免除學費”等一系列問題,并且“希望羅以全副精力辦理清華”。羅答復:“來辦清華,本系犧牲個人之政治地位,自當以全副精神辦理清華”,同時表示,要多聘好教授來校,擬聘胡適、錢端升、吳正之等,還要在“本學期恢復軍操,同學應受嚴格軍事訓練”。對此,學生代表并無異議。羅家倫到校就職的演說題目為《學術獨立與新清華》,顯示出以學術為本、將學校帶入新發展階段的終極意愿。
羅家倫來清華的使命和“所抱的唯一的決心”就是整頓清華校政,其大刀闊斧的行事風格,甚至多少帶著些霸氣。他上任伊始,便以前所未有的改革力度重新聘任教師。現有教師4 0余人中得到續任聘書的只有18人,這意味著超過一半的教師被解聘。另行增聘的近30名教師中,畢業于清華者僅占三分之一。來自金陵大學、東南大學的一批化學、物理和生物學科的助教進入清華擔任講師,由此奠定了清華實驗學科的雄厚根基。同時,一些有北大背景的文科教授也相繼應聘,羅家倫的同學楊振聲、馮友蘭、周炳琳等還擔任了教務長、學院院長等重要職務。雖然此舉招來“清華要與北大合并”的惡意謠言,羅家倫卻不為所動,聲言“我只抱發揚學術的目的,不知有所謂學校派別。”他為清華求良師的典型事例,莫過于親赴天津說服任教南開大學的蔣廷黻來清華一事,其執拗與強行突破的作風,令世人印象深刻而感慨再三。這個時期進入清華的教師還有周培源、朱自清、華羅庚、吳有訓、張子高、翁文灝、薩本棟、楊武之、張奚若、鄧以蟄等。
舊時的清華學校有一特殊現象:職員的地位高于教員。這是由于學校歸外交部管轄,校內的許多職員原本是外交部的官僚,其來頭比一般教員要大,他們掌控著學校的實權,在工資和生活待遇上往往高過教師。當年校內的稱謂乃是“職教員”,也可謂實至名歸。羅家倫來校后發現,“職員人數過多,地位權力太大”,職員數比國內其他高校幾乎多出一倍,職員薪金竟有每月400元者,高于多數教授的收入。尤有甚者,作為“清華最高機關的評議會及各委員會,其中主要成員,大多為各部職員,而非各系教授。”從近代大學的“通例”來看,這無疑是本末倒置。他隨即裁撤冗員,將職員數由95人減至72人,當年度職員薪水總額實際削減15900余元。與之相應,有效地改善教授待遇,一定幅度地上浮教師薪水,擬定正教授的薪俸以360元至500元為度。羅家倫意識到,“清華要想吸收一部分人才,勢非亦改善教授待遇不可”。不僅如此,他在到校兩個月后便召開了第一次教授會,同時選舉評議員,以便組成新的評議會,從基本體制方面推進教授治校。經過這樣一番轉換,原先的“職教員”也就漸漸地改稱“教職員”了。
理順體制 獨立校務
羅家倫到清華大學半年內,對學生厲行軍訓。由于此舉實施對象主要是在校的大學生,因而招致極大的反感,最后不了了之。不過,與在軍訓問題上不得不“妥協”相反,羅家倫在清華上演的一幕“大戲”——基金妥善保管和“專轄廢董”抗爭中則經過頑強地高層運作,以元氣淋漓的表現而大獲成功。
1929年4月,清華大學董事會否決了羅家倫提交的學校發展規劃和相關預算,羅斷然辭職,其辭呈中抱怨:“清華為教育、外交兩部所共管,已有兩姑之間難于為婦之苦,今更加以董事會,則一國三公,更有吾誰適從之嘆矣。”很明顯,清華的這種特殊管理體制已經構成學校發展的瓶頸,必須從根本上加以破除。在這一點上,校長、教師和學生的訴求完全一致,師生的代表從側翼助陣,而中心攻堅的角色則非校長羅家倫莫屬。他已下定決心:“要以我的辭職,換取清華基金的安全與獨立,和清華隸屬關系的正規化。”他首先于辭職當日,在上海各大報章發表長篇談話,向社會各界披露權威的會計師事務所對清華基金的查賬結果,其舞弊、貪污和流失的嚴重情況,引起朝野震驚。行政院急令教育、外交兩部會商此事。會前,羅家倫向美國駐華公使通報清華基金的實情,進而提議該基金由中美人士合組的中華教育文化基金董事會代管,主權屬于清華,支配權歸屬教育部。這樣,既使基金擺脫了長期由外交部官僚把持的局面,也避免了基金由校長支配所帶來的誤解,對此美國公使欣然認同。于是,兩部會商順利通過了這個方案。至于促成清華專轄教育部,羅家倫意識到,在行政院會議上,教育、外交兩部的部長為避免爭持,極可能采取折衷辦法而于事無補。為此,他巧妙地繞過行政院,向教育、外交兩部部長均不出席的更高一級的國務會議成員戴季陶、陳果夫說項,由二人聯名提案,羅又事先爭得蔣介石、譚組庵、孫科三位與會大員的首肯,致使清華專轄教育部的議案在會上一舉通過。至此,兩部共管所產生的清華董事會也不復存在。
對于自己所采取的這種“非常手段”,后來羅家倫曾有一番自白:“老于人情世故的人,開始就決不這樣做。但是我不知道什么顧忌,人家對我的仇恨我不管,我為的是清華的前途,學術的前途。”不難看出,這是一個有擔當、勇于任事的人所說出的話。難怪教育部長蔣夢麟在挽留羅氏請辭的訓令中稱“似此實心任事之員,實屬不易多見”。就是后來執意反羅的清華學生在公開發表的文件中也不得不承認:羅氏“想要辦一個完善的清華的誠心,我們不能說他沒有”。從羅家倫上演的這一幕“大戲”的結果而言,最大的贏家除了清華自身,大概當屬教育部了。由兩部共管變為一部專轄自不必說,代管清華基金的中華教育文化基金董事會在1929年初業已完成了改組,其正、副董事長分別是蔡元培、蔣夢麟,而主導該基金會事務的則是胡適、任鴻雋等留美學者。民國教育界的主流力量,實際上促成了清華大學“體制上的回歸”,而羅家倫無疑立下了汗馬功勞。還在羅就任清華校長前幾日,蔡元培曾致函給他,就治校方略發表意見說:“鄙意清華最好逐漸改為研究院,必不得已而保存大學,亦當以文理兩科為限,若遍設各科,不特每年經費不敷開支,而且北平已有較完備之大學,決無需乎重復也。惟收束自當以漸耳。”此一方略是否高明和可行姑且不論,從中顯現出羅氏背后的支撐力量卻是再清楚不過了。
當然,理順清華的體制并不必然意味著該校日后能夠成為一流學府,更重要的是修煉“內功”,而這恰是羅家倫復職后一年時間里所孜孜以求的目標。據清華學生1930 年的記述:“我們看到羅氏回校后到現在一年之內,建筑方面有生物館、圖書館、氣象臺和學生宿舍的落成。教授方面,好的也聘了好多位,在數量上較以前是多了。課程方面比以前多了很多,經費方面總數雖較以前還少,但圖書儀器的費用增加了很多”。令人惋惜的是,羅氏的辦學進程因政治風云的突變而戛然終止。中原大戰閻錫山控制北平,清華園驅羅風潮驟然而起,以羅的慣有風格與學生形成對立,局面遂無法挽回。其中,校內外對羅不滿和另有企望的一些人顯然起了發動和推波助瀾的作用。天津《大公報》特為此刊發社評,呼吁此種肆意攻擊大學校長之風萬不可長!可是社會輿論拗不過軍政實力。羅家倫之于清華,依憑政治而來,又緣于政治而去,這首尾當中的是非功過,囿于“現場情景”的人們難免一時梳理不清。羅家倫當年的一位學術界知交曾憤憤不平地指出:“后來清華畢業的同學,對羅志希這位校長的功績,不肯承認。我認為這是世界上最大的不平之事”!
辭別清華 理想不改
如果說羅家倫在清華卓有建樹卻不見容于當時校內師生的詭異現象,與他在(原)中央大學擔任校長十年獲致好評所形成的明顯反差的話,那么同樣值得注意的是,羅家倫執掌中央大學“功成名就”之后辭離這所最高學府的情形,也是充滿了內心落寞和帶有幾分悲情色彩。
事實上,關于羅家倫1941年暑期辭離中央大學的諸多說法雖然眾口異詞,但串聯起來仍能得出比較接近實際的推論。相對正規的校史記述說,羅做了近十年的校長,已感身心疲憊,加之戰時辦學經費難以落實,無力再維持下去,于是請辭。離開中央大學后,羅家倫一度賦閑在家,夫人在外忙于國民參政會公務,兩個未成年的女兒及家務瑣事只得由他親自照料和操持。綿長的秋風秋雨之中,羅氏的內心落寞不難想見。
此前一年,蔡元培在香港病逝,作為學生的羅家倫撰寫了《偉大與崇高》一文追念恩師,其中寫到:“不才的門生像我,每逢艱難挫折的時候,一閉眼睛,就有一幅先生的音容笑貌的影子,懸在腦際。想到先生臨危受困時的雍容肅穆,七十幾年的努力不懈,什么暴躁不平之氣,都該平下去了。”這段文字,很可作為羅氏此一時期的內心獨白。
據了解羅家倫的朋友們說:羅一生轟轟烈烈,表面上看起來像是粗枝大葉的人,有時內心卻非常細膩,他做事吃了虧,只是啞子吞黃連,不肯對外人言說,他為國家辦大學認真誠懇,忍受了別人所不能忍受的痛苦,只求把學校辦好,做到了“勇于公義,怯于私斗”。海外有人將羅家倫與蔡元培相聯系,認為羅乃蔡的得意門生,所以羅氏辦大學,與蔡先生的理想和做法,很是相似。曾經在羅家倫之后擔任中央大學校長的顧毓秀,在二十世紀末憶述他相識的60位重要人物時,稱羅“對于教育之貢獻,上承北大蔡元培先生之道統,下啟中央大學與北京大學南北交相輝映,可垂史冊!”其評價甚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