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古代的詩歌選集《詩經》共有305首詩,分為風、雅、頌三類。《秦風·蒹葭》是一首愛情詩,寫一位男子(也可能是女子)深深思戀一位“伊人”,不畏艱險地追尋“伊人”。“伊人”卻處于蒼茫蒹葭與浩渺水域的一方,始終難以企及。而這位男子矢志不渝地追尋著、追尋著。《蒹葭》創構了一種企慕情境,而成為傳頌千古的名篇。
《蒹葭》共24句,分為三章(三節),每章8句。第一章為:“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二章、三章的第三、五、七句與一章相同,其余各句則在句末更換字詞, 如“蒹葭凄凄(采采),白露未晞(未已)”、“宛在水中坻(水中沚)”等,形成時間的演進、場景的變遷,情感與思辨的升華,營造了一唱三嘆的異常感人的藝術效果。明代鐘惺《詩經評點》贊賞“所謂伊人”六順說:“意象縹緲極矣!”陳氏《詩經臆外》說:“此詩在《國風》中為第一篇縹緲文字。”
錢鐘書《管錐篇》(第一冊)說:“海涅(德國人)賦小詩,諷喻浪漫主義之企羨,即取象于隔深淵而睹奇卉,聞遠香,愛不能即,愿有人為之津梁(橋梁),正如‘可見而不可求’、‘隔河無船’。”這種“隔河無船”、“可見而不可求”的“企羨”,也是《蒹葭》所寓的“企羨”。錢鐘書《〈毛詩〉卷論〈蒹葭〉》(見《管錐篇》)說:“抑世出世間法,莫不可以‘在水一方’寓慕悅之情,示向往之境。”
陳子謙《錢學論》(四川文藝出版社,1992年)說:“錢鐘書……對于他在《管錐篇》里所標舉的‘登高懷遠’之‘企慕情境’,卻頗有幾分自信……什么叫‘企慕情境’?‘企慕情境’就是這樣一種心境:它表現所渴望所追求的對象在遠方,在對岸,可以眼望心至,卻不可以手觸身接,是永遠可以向往,但不能到達的境界……在我國,最早揭示這一境界的是《詩經·蒹葭》……‘在水一方’,即是一種茫茫蒼蒼的縹緲之感,尋尋覓覓的向往之情,是典型的可望而不可即的浪漫心境。”
在男女情愛層面,《蒹葭》中的一方孜孜不倦追求另一方,因“道阻且長”、追求對象“宛在水中央”,而不能達到目的。這種企慕情結是最為感人最難忘懷的情結。李白《長相思》有:“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淥水之波瀾。天長地遠魂若飛,夢魂不到關山難。長相思,摧心肝。”這是一種摧折心肝的企慕情結。在表層,李白所述是對“美人”的追求;在深層,李白寄托了對進步的政治思想的追求。在李白時代,唐玄宗在政治上越來越昏庸,生活上越來越腐化。李白屢遭讒毀與排斥,其政治理想無法實現。其政治理想如“美人”被“隔云端”,只有“長相思,摧心肝”。
中國文學常常將政治悲劇用愛情悲劇的形式表現出來,常常將政治企慕情結用愛情企慕情結的形式表現出來。企慕情結的原創、始祖的《蒹葭》也應是如此,其表層是愛情的企慕情結,其深層可擴展至政治、經濟、軍事、體育、科學技術、文學藝術等許多領域的企慕情結。《蒹葭》里的“伊人”是中性,可以理解為男性對女性的追求,也可以理解為女性對男性的企慕;可以理解為對愛情的追求,也可以理解為對其他理想目標的企慕。總之,它具有普遍適用性。
《蒹葭》借蒼涼蕭瑟之秋景渲染主人公惆悵迷茫之心境,可謂水乳交融、淋漓盡致矣!加之重章復沓、一唱三嘆的表現形式,使全詩富有十分動人的藝術魅力。然而,對這樣一首名作,自古以來就有歧解。宋代朱熹《詩集傳》載:“溯游,順流而下也”;程俊英《詩經譯注》說:“溯游,順著河流向下走”。“溯”,即逆水向上,說“順水而下”,欠妥。
臺灣著名言情小說家瓊瑤撰有長篇愛情小說《在水一方》,后來又改編成八集同名電視連續劇。其主題歌詞基本上就是《蒹葭》原詩的演繹,歌詞曰:“(一)綠草蒼蒼,/白霧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我愿逆流而上,/依偎在她身旁。/無奈前有險灘,/道路又遠又長。/我愿順流而下,/找尋她的方向。/卻見依稀仿佛,/她在水的中央。(二)綠草萋萋,/白霧迷離。/有位佳人,/靠水而居。/我愿逆流而上,/與她輕言細語。/無奈前有險灘,/道路曲折無已。/我愿順流而下,/找尋她的蹤跡。/卻見仿佛依稀/她在水的中央。合:綠草蒼蒼/白霧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蒹葭》的“溯洄從之”、“溯游從之”,都是說逆水而上。瓊瑤的歌詞“我愿順流而下”從文字學上看,不合“溯游”的詞義;從詩意上看,也不合《蒹葭》原意,似乎是錯誤演繹。《蒹葭》的“在水一方”,是指在水流的上方(遠方);瓊瑤的“逆流而上”、 “順流而下”,可以說已經嬗變為“在水兩方”了,而其小說、電視劇卻取名《在水一方》,以上歌詞似不可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