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右傳”說到書聯(lián)與題款

清人沈起鳳《諧鐸·蟻封》載：

有賈老者，兒性憨，年十八，惟《大學(xué)》三頁粗能成誦。人問曰：“令郎讀《左傳》否？”賈曰：“《左傳》已熟，今聞讀‘右傳’矣！”蓋日聽其誦“右傳首章”。“右傳二章”故也。

《大學(xué)》乃初級課本，離《左傳》遠著呢，吹牛穿幫，惹人笑話！

古籍雖無《右傳》一書，確有“右傳”之說。

《大學(xué)》記載：“大學(xué)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另起一行寫道：

右經(jīng)一章，蓋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其傳十章，則曾子之意而門人記之也。舊本頗有錯簡，今因程子所定，而更考經(jīng)文，別為序次如左。

接著在“《康誥》曰：‘克明德。’《大甲》曰：‘顧諟天之明命。’《帝典》曰：‘克明峻德。’皆自明也。”后另起一行寫道：

右傳之首章，釋明明德。

以下在“湯之《盤銘》曰：‘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康誥》曰：‘作新民。’《詩》曰；‘周雖舊邦，其命惟新。’是故君子無所不用其極。” 后提行寫道：

右傳之二章，釋新民。

繼“右經(jīng)”之后相繼出現(xiàn)“右傳”（同例下略）。與此前的“如左”對照看來，“右”是指明文字所處的位置。

古代的書寫習(xí)慣是從上到下地豎寫，一行到底后，由右向左提行續(xù)寫。所以“右”在前，指上文；“左”在后，指下文。“右經(jīng)”是指在這一行右邊的文字是“經(jīng)”，“右傳”指此行右邊的文字是“傳”。

一

明陳繼儒《狂夫之言》云：

豈非渙小群而為大群者哉？至其大差別處，則東華西竺之教，判然各為一家；如文字不相知，西方文字橫行，從左至右。東方文字直行，從上至下是也；……

清梁紹壬《兩般秋雨庵隨筆》載：

《法苑珠林》云：造書凡三人，長曰梵，其書右行；次曰佉盧，其書左行，三曰倉頡，其書下行。今國書（按，指滿文）下行而兼左旋；是又一格。

光緒二十七年（1901年）冬成書的劉樹屏校長主編的《澄衷蒙學(xué)堂字課圖說》云：“今東西各國皆別有文字，西文之祖有二：梵書右行，祛盧書左行，八變?yōu)榻袢罩淖帧|文與中國略同，而別創(chuàng)字母四十九以輔之，謂之平假名片假名。”他對文字的認識，特別是對外文和日文（東文）的認識，很有見地。

饒宗頤《論僧佑》（《中國文化研究所學(xué)報》第 6期）：

阇那崛多譯之《佛本行集經(jīng)》、《方廣大莊嚴經(jīng)》此二名不作梵書、佉留書，而作梵寐書，佉盧虱底書，即Brahmi與Karosthi之音譯。所云左行佉樓，右行梵，下行倉頡之說，先見于《佑錄》，未詳來自何書，世多以為出自《珠林》，彼實襲取僧佑也。

俞正燮《癸巳類稿》：“《一切經(jīng)音義》云，佉路應(yīng)言佉路瑟吒，謂北方邊處人書，是佉路書。”

佉盧亦作佉盧虱咤、佉路瑟吒，梵語Kharostha 或 Kharosthi的音譯，佛教傳說人物，曾創(chuàng)制橫書左行的古印度文字，又名犍陀羅文，通用于印度西北部、巴基斯坦、阿富汗一帶，因受梵書排擠逐漸消失，但在絲綢之路各地仍被使用到7世紀。如今阿拉伯文的寫法也是從右向左行的。

清印光任《澳門記略》介紹葡萄牙語：“蕃字以二十三母互配而成，凡萬國語言，風(fēng)雨鳥獸之聲，皆可隨音成字。……其書右行與梵書同。”如今英、法、德、意、西……諸文皆從左向右行。

日文是沿襲中國的從上至下豎寫、從右向左提行的書寫方式，日語文書留有書證。請看以下兩句日文的漢譯：

1 左の事項を書いた申請書を提出してください。

（請?zhí)岢鲇浻邢铝惺马椀纳暾垥＃?/p>

2 くぎり符號の使いかたについこは、ほとんど右の原則に盡きこいゐ。

（關(guān)于句讀符號的使用方法，基本上只限于上述原則。）

把“左の事項”譯為“下列事項”，把“右の原則”譯為“上述原則”，是合乎實際的，因為日本文字的書寫源自中國古代，至今保留以“右、左”代“上、下”（文）的習(xí)慣。

知識可以觸類旁通，此即一例也。

二

照理，一組豎排文字整體向左旋轉(zhuǎn)90度，就可視為橫排；橫排文字反向旋轉(zhuǎn)，也可視為豎排。因此橫排的對聯(lián)文字，上面是上聯(lián)，下面是下聯(lián)；要還原豎排，則左旋，于是上聯(lián)居左，下聯(lián)在右，順理成章。今天習(xí)慣從左到右橫寫的人，只要留心這一點，也不會無所適從。

1950年11月，人民解放軍進軍西藏，在瀘定橋以北一公里處修建大渡河上第一座公路大橋，橋柱鐫刻朱德同志撰書的楹聯(lián)，格式如下：

（右邊）萬里長征，猶憶瀘關(guān)險（上聯(lián)）

（左邊）三軍遠戍，嚴防帝國侵（下聯(lián)）

這應(yīng)該是書寫詩聯(lián)的典范。可惜許多影視作品的編導(dǎo)和舞美，可能自恃有才，臨機一動，隨意操作，鬧出笑話。先舉一例：電視劇《天和局》中馬店大廳的楹聯(lián)就掛成：

（右邊）萍水相逢緣亦奇（實為下聯(lián)）

（左邊）風(fēng)塵小住計良得（實為上聯(lián)）

導(dǎo)演和舞美不曉得上聯(lián)尾字是仄聲，下聯(lián)尾字是平聲，缺乏音韻基本常識；又不懂橫排文字轉(zhuǎn)為豎排之法，所以掛反了。

最出格的是《密使》中偵察隊長于明輝的追悼會上，三副大字挽聯(lián)，足夠氣派，可也暴露出歷史文化底蘊不深的缺陷——

（右邊）百戰(zhàn)威靈歿有神（實為下聯(lián)）

（左邊）一身肝膽生無敵（實為上聯(lián)）

（右邊）功稱大樹風(fēng)雨驚秋（實為下聯(lián)）

（左邊）天壞長城河山變色（實為上聯(lián)）

（右邊）中原極目千裏傷春（實為下聯(lián)）

（左邊）故老掩涕三軍凄感（實為上聯(lián)）

暫且不細說“裏”是“里”的誤植，單說這種顛倒上下聯(lián)次序的挽聯(lián)，違背書寫必須“從上到下，向左提行”的原則，顯不合上世紀40年代通行文字豎寫的歷史背景。

三

書畫界的同道們都熟悉并一直沿襲傳統(tǒng)的書寫方式；然而近年來一些“改蹺子”書畫家在書寫格式上屢犯低級錯誤，貽笑大方。試看報載賈平凹自題畫跋：

畫之扵大坣以勵其孤也/子遂/的日/ 譯經(jīng)/在西安/想起玄奘/壬午冬/平凹畫/城南寂靜的大雁塔

倘按“從上到下，向左提行”的規(guī)則讀，必然百思不得其解。其實，揣度賈先生本意，他要表達的句式當(dāng)是：

城南寂靜的大雁塔 平凹畫 壬午冬 想起玄奘在西安譯經(jīng)的日子 遂畫之於大堂 以勵其孤也

我們即便能弄懂賈先生原意，但我雖能認字，還是不懂“以勵其孤”的意思。后見賈先生“后記”自述：“我畫了唐僧玄奘的像，以他當(dāng)年在城南大雁塔譯經(jīng)的清苦來激勵自己。”原來賈先生把“其”當(dāng)?shù)谝蝗朔Q代詞在用。真是創(chuàng)見啊！

還是聽聽西方朔先生的講評吧——

什么“以勵其孤也”，文言寫得根本不通，自己稱自己為“其”，一個“孤”，在這里能當(dāng)“孤獨”解釋嗎？完全可以解釋為“以鼓勵、獎賞他的孤兒”。再看題款的格式，直行，從左到右，全不合法度……

四

時至2013年，央視字幕仍不時出錯，比如介紹黃庭堅贊楊凝式的詩，以豎排格式而乃從左到右書寫，每句首字是：“世，欲，誰，下”；若按古今讀書人的正常思維來讀（即從右到左讀），便是：

下筆便到烏絲欄。

誰知洛陽楊瘋子，

欲換凡骨無金丹。

世人盡學(xué)《蘭亭》面，

這成了什么詩啊！令人無語。

這里，吁請各媒體，特別是影響巨大的央視和各電視臺的有關(guān)人士，學(xué)習(xí)一下中華書局和上海、江蘇等古籍出版社編印的古籍書刊書寫文字的排列方式（包括豎寫標點符號），注意字幕文字的書寫方式，正確安排豎寫格式，不要再人為地造成認知障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