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72年2月21日11時27分,北京機場春寒料峭。美利堅合眾國總統尼克松從他乘坐的“七六年精神號”總統專機的舷梯上走下來,在離地尚有三四層臺階的地方便遠遠地向著佇立在寒風中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總理周恩來伸出了渴盼的手。周恩來見狀,也快步向前,在尼克松剛好走到地面時與他緊緊地握住了手,輕輕地揺晃著,足有一分鐘之久。周恩來對尼克松說:“總統先生,你把手伸過了世界最遼闊的海洋和我握手,25年沒有交往了啊!”(轉引自李連慶主編《中國外交演義·新中國時期》第322頁,世界知識出版社1995年版)
今天回想起41年前的這一幕情景,再用《禮記》的記載去比照,我們會感慨地發現,周總理這一快步走向對方的姿態,不正是中國古代禮儀中的“趨”禮么?
古人的“趨”禮早在《禮記》中就有規定。其《曲禮上》說:
帷薄之外不趨,堂上不趨,執玉不趨。堂上接武,堂下布武,室中不翔。
此處的“趨”,謂小步快走。這里大意說:在尊長者的帷幔和簾子外邊不要小步快走,在堂上不要小步快走,手拿玉器時也不要小步快走。經過堂上時,應該一個腳步緊挨一個腳步,出堂以后則可邁開大步。在室內行走時不要甩開手臂。
之所以在尊長者“帷薄之外不趨“,是因為既設帷(布幔)薄(簾子)屏風,則已與尊長者隔開,所以“行自由,不為容也。”(鄭玄:《禮記注》)之所以“堂上不趨”,按孔穎達《禮記正義》的解釋,乃因“堂上迫狹故也。”之所以“執玉不趨”,按楊天宇《禮記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的說法,是因為“玉貴重,須慎”。由些可見,古禮中的“趨”禮,是一種刻意謙恭、尊重的表示;但并非一成不變,當相機而行。
《禮記·少儀》又記載說:
執玉、執龜不趨。堂上不趨。城上不趨。……小子走而不趨。
這里大意是說:在祭祀或占卜時,拿著玉器或龜甲、蓍草時不能快步走,在大堂上也不行“趨”禮。“執龜不趨”,大致也是因為要護持(占卜)神物吧?在城墻上可能也與大堂上一樣,由于地方狹窄,不便“趨”。至于“小子走而不趨”,鄭玄注云:“弟子(即小子)也,卑不得與賓介具備禮容。”意謂弟子在充作仆役使用時,地位卑下,無資格向賓客行“趨”禮。即便活兒干完參與宴飲時,也要先坐下來用酒祭奠先人后,即刻起身站立飲酒。這就是《少儀》在“小子走而不趨”之后,又書“舉爵則坐,立飲”的意思。
《曲禮上》與《少儀》既規定了上述“不趨”,那么就等于告訴大家:在其他交際場合則是可以“趨”或必須“趨”的。
《禮記·祭義》還說:“仲尼嘗,奉薦而進,其親也慤,其行也趨趨以數。”鄭玄注說:“慤與趨趨,言少威儀也。趨,讀如‘促’。數之言速也。”《祭義》此節的意思講,孔子秋季舉行祭祀,捧著祭品去敬神。他親自出面忙碌,一副虔敬誠懇的樣子,而且行走時腳步急促而快速。《祭義》這里談孔子在神明面前采用“趨”禮以表示恭順與禮敬。所謂“趨趨”,是小步急行的姿態。
《祭義》此節還說,孔子的弟子子贛在祭禮完畢后,對孔子在神明面前的這種姿態頗為困惑——因為孔子一貫教導弟子們在祭祀時應該“濟濟漆漆然”,即要講究威儀,要有嚴肅的儀表。孔子向子贛解釋說:其實不當一概而論。誠然,祭祀時賓客們一般應當表現莊嚴,講究威儀容貌。可是就孝子而言,則應當“少威儀”,作謙卑狀,這樣才能顯出深切的思親敬神之情,拉近與神明的距離,進而達到神交的目的。
《禮記》這里所說的“趨”禮,還在《論語·鄉黨》里得到了印證——而且也主要是在此章里的孔子身上得到了印證。我們試看下面的文字:
君召使擯,色勃如也,足躣如也。揖所與立,左右手,衣前后,襜如也。趨進,翼如也。賓退,必復命曰:“賓不顧矣。”
入公門,鞠躬如也,如不容。立不中門,行不履閾。
過位,色勃如也,足躩如也,其言似不足者。
攝齊升堂,鞠躬如也,屏氣似不息者。
出,降一等,逞顏色,怡怡如也。
沒階,趨進,翼如也。
復其位,踧踖如也。
執圭,鞠躬如也,如不勝。上如揖,下如授。勃如戰色,足蹜蹜如有循。
享禮,有容色。
私覿,愉愉如也。
這里大意是講,魯君召孔子去接待外賓。孔子面部莊嚴持重,腳步很快。他向站在兩邊的人作揖,忽左忽右地沒有停頓。衣裳雖一俯一仰,卻很整齊。他快步向前,就像鳥兒展開雙翅似的。外賓離開后,他一定還回去給君主報告說:“客人已經走了。”
孔子走進朝廷的大門,彎著腰,好像沒有容身之地似的。他站,不在大門中間,行,不踩門檻;走過國君的座位時,面色變得嚴肅凝重,腳步快速,小聲說話,似乎中氣不足的樣兒。他提著衣襟走上臺階,彎著腰,屏息沒氣似的;出來后,走下一個臺階,神態便放松了,顯得輕松愉快。走完了臺階,他又快步前進,像鳥兒展翅;回到原來的位置后,卻又是一副敬畏不安的樣子。他手拿著玉圭,彎著腰,好像舉不起來。他上舉,像是作揖;下舉,像在交接。他面容莊重,戰戰兢兢,用緊湊的小步前行,像在沿著一條直線行進。他獻禮時,和顏悅色;與外國君臣私下見面,則輕松自如。
上面這一大段敘述,似顯過細而有繁冗之嫌,但卻繪影繪色地勾勒出禮學大師孔子在不同場合所取的不同神情姿態。這些神情姿態可用四個字加以概括,就是知禮知節。這個“節”不僅是“禮節”的“節”,而且也是“節度”的“節”。如什么時候應嚴肅,什么時候該放松;什么時候當快步如飛,什么時候可閑庭信步……他都處理得恰到好處,令上下滿意。這之中,“趨”禮作為待人接物的形態禮節,尤顯重要。對此,孔子身邊的親屬、學生耳濡目染,把握得較為準確。如《論語·季氏》就兩度出現“鯉趨而過庭”的句子。鯉(即孔子的獨生子伯魚)為什么要快步走過庭院?因為孔子正一個人站在庭院當中。對作為父親兼老師的孔子,伯魚當然要采取“趨”禮了,以顯其謙恭與虔誠。后人遂以“趨庭”作為承受父親教導的代稱。如王勃《滕王閣序》:“他日趨庭,叨陪鯉對。”
除了祭祀神明(包括祖先)、見尊長(包括面見君、師)、接待客人必須用“趨”禮外,軍禮中也含有“趨”禮。《左傳·成公十六年》說:“卻至三遇楚子之卒;見楚子,必下,免胄而趨風。”“趨風”即疾行如風。《左傳》這里講晉、楚鄢陵之戰時,晉國將領卻至遇見楚君,他立刻跳下戰車并摘下頭盔,快步如風地去向楚君致敬。所以,“趨風”便成為向對方致敬的意思。如李白《梁甫吟》中有:
君不見高陽酒徒起草中,
長揖山東隆準公!
入門不拜騁雄辯,
兩女輟洗來趨風。
《史記·高祖本紀》載,秦末劉邦(《漢書》謂其“隆準”即高鼻梁)起兵西過高陽時,酈食其“求見說沛公(即劉邦)。沛公方踞床,使兩女子洗足。酈生不拜,長揖,曰:‘足下必欲誅無道秦,不宜踞見長者。’于是沛公起,攝衣謝之,延上坐。”李白借用此典刻畫劉邦敬重人才而前倨后恭,罷停濯足,提起衣裳,快步如風地去見酈生認錯,致敬,請入上座。
由此看來,“趨”禮的使用與否,在古代是頗有一番講究的;而這種講究,既與使用的時候、地點、場合密切相關,又同使用者的身份、地位關系緊密。不過,時代發展到今天,作為周禮規范的正式“趨”禮,早已不復存在,但倘細細檢索其遺風余韻,也還不時可見。譬如一對多年未見的舊友重逢,彼此均快步相見,互相拍臂握手……此時的他倆,恐怕是有意無意地在行著古老的“趨”禮呢!至于前舉1972年2月21日11時周恩來向著尼克松總統的快步趨前握手,則該是一種有意為之吧?因為周總理是深諳中華傳統文化禮儀的新中國杰出的外交家。既然尼克松在離地面還有三四層臺階時就遠遠向他伸出了手——投之以桃,周總理也理當報之以李。而周總理將“趨”禮古為今用卻不卑不亢,盡顯泱泱大國禮儀文化的絢麗風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