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伯承五四時期的文化選擇

20世紀初期，中國先進分子面臨著選擇什么樣的文化，什么樣的發展方向、發展道路的艱難抉擇；而無產階級革命家、軍事家劉伯承，就是這些先進分子中的一員。

一、少年立志 心系蒼生

劉伯承出身于四川開縣（現屬重慶）一個農民家庭。他的青少年時代，正是腐朽黑暗的清王朝日益衰落，西方資本主義列強利用其船堅炮利大肆侵略的時代。隨著列強發動的一次次侵略戰爭，中國亡國滅種的危機也一次次加深。這些都對內陸的四川產生了巨大影響。1897年劉伯承5歲時就進入私塾讀書，師從滿腹經綸、精通武術的下江人任賢書，在其門下讀了六年書。1904年秋，劉伯承進入當地廩生劉華英開辦的“漢西書院”就讀。劉華英見多識廣，與許多主張維新立憲的人士有密切關系，主張“教育救國”。他在授課之余，經常給學生講述外面“精彩”的世界。劉伯承在“漢西書院”受到近代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的初步影響。而劉華英憂國憂民的精神和濃厚的民族情感，也深深地感染著劉伯承，使其心靈開始萌發出樸素的愛國主義思想。

1905年，清王朝開始實施“新政”，廢除科舉，開辦學堂。劉伯承在劉華英的鼓勵和資助下，以優異成績順利考取開縣高等小學堂。學堂分別開設了國文、修身、外文、數學、理化、史地、體操等課程。由于是新式學堂，學校的老師普遍具有較高的近代文化知識。一些教師是從日本留學歸來的“新派”人物。他們給學生們帶來了新思想、新觀念，尤其是教授自然學科的老師。其中傅讓、朱璜等曾留學日本，畢業于日本弘文師范學校，具有強烈的愛國思想，是同盟會會員。他們經常教導學生“讀書不忘救國”，對劉伯承影響很大。傅讓還在學生中秘密傳播進步書刊，如川籍同盟會員雷鐵崖、鄧絜、董修武、李肇甫、龍鳴劍、吳玉章等人在日本東京先后出版發行的革命刊物《鵑聲》和《四川》雜志；民主革命家鄒容的《革命軍》、英國著名生物學家赫胥黎的《天演論》（中國近代啟蒙思想家嚴復翻譯出版赫胥黎的《進化論與倫理學》一書的中譯本）等書籍。在這里，劉伯承不僅學到了一些科學知識，更學到了許多救國的道理。革命黨的民主共和主張深深打動了劉伯承，使他的眼界更加開闊，看到了世界的潮流，初步認識到清王朝腐敗沒落，中國應該革命。

1906年，劉伯承從開縣高等小學堂畢業，當年考入夔府（今奉節）官立中學堂。1907年春，劉伯承因父親病逝，不得不輟學回家務農。年僅15歲的劉伯承在社會的底層，親身經歷了普通勞苦大眾的困苦生活，立志改變社會現狀。這一時期，同盟會在各地舉行的起義也震撼著清王朝的腐朽統治。革命黨人不惜拋頭顱、灑熱血，為拯救天下蒼生于水火而敢于犧牲個人生命的大無畏精神，強烈感染和深刻影響了青年劉伯承。他已經開始意識到，革命黨人所主張的推翻腐朽的清王朝，建立共和國的目標，是救國救民、實現自己人生理想和抱負的方向。他決心為國家民族做一點事。

1910年，劉伯承邀約了開縣高等小學堂的兩位同學一起前往當時同盟會在國內的活動中心上海，去尋找革命黨領袖孫中山和同盟會，卻未遂心愿，只好掃興地回到家鄉。

二、名將征戰 心路彷徨

1911年5月，清王朝宣布將川漢鐵路“收歸國有”，導致保路運動的爆發，尤以四川的運動最為勇猛和壯烈。同年9月，四川保路運動演變成波瀾壯闊的“同志軍”武裝大起義，沉重打擊了清王朝在四川的統治，引發了武昌起義的爆發。辛亥革命使青年劉伯承看到了光明和希望。他表示：“大丈夫當仗劍拯民于水火，豈顧自己一身之富貴。”[1]為表自己的決心，他剪掉了辮子，到萬縣參加了學生軍。就這樣，青年劉伯承“懷著富國強兵的愛國主義思想和民主改革的思想，投入孫中山先生領導的民主革命”[2] 。此時的劉伯承開始了他的第一次人生選擇。他選擇了資產階級民主革命思想，踏上了尋求救國救民之路。

中華民國建立后，各地新政權紛紛擴充軍隊，開辦軍事學堂。重慶蜀軍政府也開辦了將校學堂（后改名為將弁學堂），招收愛國青年。劉伯承以文武各科均為優異的成績考取蜀軍政府將校學堂。在學堂，劉伯承學習十分刻苦；在課余時間，還廣泛涉獵古今兵書，許多名著中的章節甚至出口能誦。在將校學堂的正規學習，使劉伯承養成了嚴謹、周密、勇猛、穩健的性格。與此同時，他還以舉止端正、操守有持而聞名全校，具備中華傳統美德。經過近一年的緊張學習和操練，劉伯承以各科均為優秀的成績畢業，被分派到熊克武部川軍第五師當見習生。

然而，中華民國成立后，中華民族并沒有因此走上富強繁榮之路，國家最高權力被袁世凱竊取了。1913年3月，袁世凱暗殺了國民黨代理理事長宋教仁；7月，孫中山、黃興發起“二次革命”。8月，國民黨人熊克武、楊庶堪在重慶組織討袁軍，向袁世凱在四川的爪牙胡景伊進攻。劉伯承時任討袁軍第一支隊排長，隨隊進攻川南重鎮瀘州。在寒場坡戰斗中，劉伯承因軍功而升任連長。戰至9月上旬，全國討袁已經失敗，四川討袁軍力不能支。熊克武、楊庶堪只好離川去上海。在討袁戰爭中，劉伯承作戰勇猛，才華初露，引起反動當局的注意。1914年春，劉伯承與軍中戰友數人聯袂避難上海。出川的輪船途經三峽，面對滾滾長江東逝水，劉伯承撫今追昔，以《出益州》為題，慷慨賦詩一首：“微服孤行出益州，今春病起強登樓。海潮東去連天涌，江水西來帶血流。壯士未埋荒草骨，書生猶剩少年頭。手持青鋒衛共和，獨戰饑寒又一秋。”[4]這年秋，劉伯承宣誓參加中華革命黨。

1915年底，袁世凱悍然恢復帝制，并接受日本帝國主義提出的妄圖滅亡中國的“二十一條”。孫中山等革命黨人號召全國人民起來進行反袁斗爭，捍衛民主共和。在蔡鍔的領導下，轟轟烈烈的護國運動首先在云南興起。孫中山先后派革命黨人到各省組織起義，劉伯承被派回川東地區。1916年初，劉伯承先以涪陵為中心，策動起義，組織起四川護國軍第四支隊，在長江沿岸的忠縣、豐都、涪陵、長壽一帶開展游擊戰，沉重打擊了從湖北入川的袁世凱北洋軍。隨后，劉伯承又來到璧山縣，幫助整編和訓練璧山義勇軍。同年3月，劉伯承返回涪陵繼續指揮護國軍第四支隊。在進攻豐都縣城的戰斗中，劉伯承指揮部隊勇猛戰斗，不幸身負重傷，失去了右眼。

在全國人民的強烈反對聲中，袁世凱被迫宣布取消帝制，不久憂懼而死。但是，北洋軍閥的黑暗統治依舊。劉伯承被熊克武任命為川軍第九旅參謀長，跟隨熊克武參加了孫中山先生領導的“護法運動”。在之后的幾年中，劉伯承參加了多次戰爭。這些戰爭雖然往往都是以“正義”的名義進行的，其實不過是爭權奪利的軍閥混戰。在軍閥混戰中，劉伯承盡管贏得了“川中名將”的美譽，但與他的“救國救民”理想相去甚遠。他因此而陷入苦悶與彷徨中。1923年8月，劉伯承在激戰中再次身負重傷，在成都治療，遂有機會反省過去，去作又一次的人生選擇。

三、執著追尋 偉大抉擇

就在劉伯承身陷軍閥混戰之中時，1919年，爆發了偉大的五四愛國運動。五四新文化運動帶來了中國知識分子思想的大解放，促成了五四以后新思潮的澎湃。人們更加深了對資本主義文明缺陷的認識和對資本主義制度的失望。他們的思想迅速從研究資產階級民主主義，轉向研究社會主義。社會主義學說成為時人的“一種口頭禪；雜志報章，鼓吹不遺余力”[4]。除科學社會主義即馬克思主義外，當時涌入中國的還有無政府主義、新村主義、工讀主義、泛勞主義、基爾特社會主義、社會改良主義等多種西方學說。這些西方學說都是被當成社會主義來傳播的。而中國的先進知識分子在接受、傳播新思潮的過程中，認真研究、深入分析、慎重選擇，希冀從中找到救國真理和認識工具。隨著新思想、新文化的書刊傳進四川，劉伯承雖是軍人，也不可避免地從中接觸到各種新思潮，并受到其影響。他開始嘗試用新的視角去探尋中國的前途。

劉伯承在成都養傷期間，結識了影響他又一次文化選擇的重要人物吳玉章和楊闇公。吳玉章是四川辛亥革命元老，時任成都高等師范學校校長；劉伯承是川中名將，兩人同為四川名人，神交已久，惺惺相惜。吳玉章經常去劉伯承的住處，一面探視他的傷情，一面介紹和宣傳馬克思主義的觀點。吳玉章把他和惲代英、楊闇公等創辦的《星期日》等鼓吹新文化、新思想，熱情介紹和宣傳馬克思主義觀點的進步刊物送給劉伯承，并就許多社會問題展開討論。后來，劉伯承通過吳玉章介紹，結識了楊闇公。楊闇公是四川最早的馬克思主義者之一，在四川積極開展革命宣傳，籌備建立黨團組織，為當時有名的社會活動家。楊闇公與劉伯承一見如故，交往十分密切。劉伯承后來回憶說：“1924年我在成都與闇公同志一起，可以說朝夕不離，論說當時局勢。”[5] 而楊闇公則在1924年1月2日的日記中寫道：“伯承確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于軍人中尤其罕見。返川許久，閱人不可謂不多，天才何故如此罕出。”[6] 1月4日他又在日記中寫道：“伯承機警過人，并且很勤學的，頭腦也異常清晰，不是碌碌者比；又兼有遠大志向。得與之交，我心內是很快活的。目前我們雖說不上深厚的感情來，但我已決意與渠長久交好，因他堪當益友之列，并可同行于一個道路。”[7]

但是，劉伯承是一個為人處事喜歡獨立思考，不會隨波逐流的人。他的人生格言是“深思斷言”。一次，劉伯承在重慶將校學堂的校友，已接受科學社會主義思想，并加入了社會主義青年團的陳紫輿，在與他縱論時事時，熱心勸說他參加中國共產黨。當時楊闇公在座，對此頗為期待。然而，劉伯承卻嚴肅地回答：十幾年來的生活經驗，使我悟出了一條道理，就是無論做什么事情，都要先搞清其中的真諦。我從參加辛亥革命至今，所見所聞已經不少了，川軍那里我是決定不回去了。但是，當今的中國應該向何處去？哪一種主義最合乎中國的國情，還應當深思熟慮才穩妥。如果一見旗幟就拜倒，我覺得太不對了。因為我對于各派都沒有十分的研究，正準備極力深研，將來才能確定自己的道路。[8] 楊闇公聞此言非但沒有失望，反而為劉伯承真誠坦率的態度感動。他在日記中寫道：“這是何等的直切，何等的真誠喲！比起那因情而動，隨波而靡的人來，高出萬萬倍。此后擬設法使其從本方向走。若能達到目的，又多一臂助。”[9]

就在劉伯承成都養傷期間，四川軍閥混戰仍繼續進行。熊克武、但懋辛多次親自登門，敦促劉伯承重新出山。賴心輝也托劉伯承好友王爾常游說于他，許以師長高位。劉伯承斷然拒絕，說：“爾常，你我相處這么多年，難道還不曉得我的志向么？岳武穆云：‘文臣不愛錢，武臣不惜死，天下太平矣！’我從軍數年，向來不顧個人性命，家中更無私蓄，遇敵時便可奮不顧身，為的是救國救民。看現在的世道，內憂外患，國將不國；官壓兵擾，民將不民。我沖鋒陷陣十多年，為的是拯民于水火，不是為了博取虛名和顯示榮耀啊！這些當權者總是汲汲于一己之私利，我算是看透他們了。順利時不肯委以重任，一旦時勢危急又想以爵祿相誘，真是有眼無珠！”[10]

為避免軍閥說客的糾纏，劉伯承避居犍為縣五通橋（今屬樂山），一邊養傷，一邊繼續研討新理論。1924年夏末，吳玉章為避軍閥迫害也來到五通橋。他向劉伯承介紹了中國共產黨成立和在上海、北京、廣州等地開展轟轟烈烈的革命斗爭的情況。劉伯承聽后很激動，當即表示要跟隨吳玉章出川到外地考察，尋找中國共產黨。同年秋末，劉伯承與吳玉章一道，經貴州、湖南到達上海。在上海，他目睹了工人運動的浪潮洶涌澎湃，親身感受到中國共產黨登上歷史舞臺后的巨大影響，從中看到了中國的希望。

1925年2月，劉伯承隨吳玉章從上海來到北京，見到了中國共產黨北方區委負責人趙世炎和四川籍中共黨員童庸生等人，詳細了解了中國共產黨成立的經過和活動情況，以及黨的基本理論、指導思想。同年5月，他隨吳玉章又返回上海，看到了轟動全國的“五卅運動”，更加深了對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工人運動巨大力量的認識。

由于國共合作已經建立，中共中央決定吳玉章留在國民黨內做統一戰線工作，并去廣州同國民黨中央聯系，以便事后回川整頓國民黨組織。于是6月下旬，劉伯承隨吳玉章經香港來到廣州。他看到，中國共產黨給國民黨帶來了新的生機，廣東的革命勢力蒸蒸日上。在離川前，楊闇公與劉伯承話別，建議并鼓勵他到廣州黃埔軍校去當教官，發揮自己軍事方面的特長。經吳玉章介紹，劉伯承見到了黃埔軍校校長蔣中正。時逢省港大罷工，英法帝國主義出動軍隊鎮壓，造成著名的“沙基慘案”。劉伯承覺得，直接參加反對帝國主義和反動軍閥的斗爭更有意義，于是在7月初，隨吳玉章回到四川。半年多的考察，大開了他的眼界。在俄國十月革命的影響下，中國人民日益覺醒，反帝反封建的革命洪流滾滾向前，不可阻擋。中國共產黨的基本理論和指導思想，以及在革命洪流中的巨大作用，都極大影響了劉伯承。

此時的劉伯承雖然還沒有在組織上加入共產黨，但是他已經清醒地認識到學習馬克思主義是自己的目標。他義無反顧地踏上了為黨的事業而奮斗、真正救國救民的道路。他堅決服從黨組織的工作安排，協助吳玉章、楊闇公開展整頓四川國民黨組織，與國民黨內的右派分子作斗爭。同時，劉伯承利用自己在川軍中的關系和影響，開展在軍界、政界中上層的統戰工作。1926年5月，經楊闇公和吳玉章兩人的介紹，劉伯承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入黨后，劉伯承如饑似渴地學習馬克思主義理論，不僅在組織上入了黨，而且在思想上入了黨。他堅信只有馬克思主義才能拯救中國、只有中國共產黨才能拯救中國。

我們通過對劉伯承在五四時期的文化選擇的考察，可以看出，劉伯承是一位偉大的愛國主義者。他的一生都在追求祖國的富強繁榮。為了尋找救國真理，他反復研究比較，進行著艱難的文化選擇。雖然歷盡艱難困苦，但他終于找到了救國救民的先進文化，找到了實現其救國救民宏大抱負的正確道路。他對祖國、對中華民族強烈的愛，以自己的方式表達對救國理想至死不渝的執著追求精神，值得后人認真學習和繼承。正是因為有劉伯承這樣的一批具有強烈愛國主義思想和民族責任感的中國先進分子在歷史發展的緊要關頭的努力探索，在眾多的文化中找到先進文化，并代表著先進文化的前進方向，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才最終取得了成功。

注釋：

[1][3][5][8][10]《劉伯承傳》，第12頁，第16頁，第40頁，第41頁，第41頁、42頁，當代中國出版社，1992年。

[2]朱德：《祝劉師長五十壽辰》，1942年12月16日。轉引自《劉伯承傳》，第12頁。

[4]王光祈：《工作與人生》，《新青年》第6卷第4號。

[6][7][9]《楊闇公日記摘抄》，載《劉伯承回憶錄》第75頁，第76頁，第77頁、78頁，上海文藝出版社，1981年。

（本文系中共四川省委黨史研究室、四川省中共黨史學會黨史資助課題）

作者：四川省社會科學院歷史所（成都）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