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 道
古道,是先人留給后人的一串沉重腳印,滲透著他們的血汗,承載著他們辛勞,也折射著他們的智慧。它是一首古老的歌謠,千百年來默默傳唱著歷史的滄桑。
今天要說的不是“絲綢之路”,不是茶馬古道,也不是“古道西風瘦馬”里馬致遠家門前的那條“王平古道”,駝隊鈴響,拉煤運貨,馬幫來往。為生計奔波,命途多舛,多少透著蒼涼,透著肅殺。我說的這個古道通常是隱藏在高山深谷之中,有如一位隱居老人,深居簡出,不張揚,不攀緣。只有走近他,才有幸觸摸到他那段鮮為人知的傳奇歷史,瞻讀到他的厚重、謙遜與堅韌品格,感悟他滾燙的古道熱腸。仿佛又依稀聽見了商賈、學子、農夫在這條盤根錯節的崎嶇山道上日夜奔波勞作的足音。早年間的喧囂從青山碧水間,從翠竹搖影里,從枯藤老樹上悠悠傳來,又漸漸遠去,只有這條人踩畜踏而成的老路靜靜地躺著,飽經千年風霜。它讓人又望見了李叔同《送別》中“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的那條黃塵古道,野草叢生,蒼涼寂寥。遠處笛聲悠揚,幽怨,悲涼,傷感,一如離別的惆悵。
這些古道,遠離了曾經的繁華,沉睡在深山老林里。遠足者的腳步叩響千年沉寂。人們背起行囊,懷揣探秘之心,摸索著撥開雜草,驚奇地發現,滿山坡蒼翠的幕帳下,裸露出一條白花花的石蛋子路,蜿蜒而上,翻山越嶺,連接起一座座山頭,一個個村落以及昔日的一個個集市。一顆顆小石蛋子之間擠滿了不知名的草,一圈又一圈連綿不斷。白的石子,綠的野草,黃的泥土,三色相間,顯得格外扎眼。極目遠望,動人心魄。遙想當年,畜蹄聲聲,步履重重。光腳的,穿鞋的打上面走過,每一個坑,每一道轍,每一塊石,隱藏多少遙遠的歲月故事。道兩旁人工劈鑿過的懸崖峭壁,再往前一步就是萬丈深淵,驚嘆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更感慨先人開山辟道的艱苦卓絕,以及往來跋涉的辛勞。路邊一個個石砌的歇腳涼亭,雖簡單到僅用四根石柱頂起一塊石質涼亭蓋,但仍不失簡約古樸風格,一如古道的堅實與粗獷。隨處可見的摩崖石刻,留下歷代名人筆跡,他們涉足其間,在奇峰秀石上刻文記事,古道文化得以遺存。最讓人驚奇的是古道邊一眼眼明可見底的泉水,在經歷了千百年的流淌后,依舊好喝,還能喝出當今農夫山泉的味道。時代車輪轟隆碾過,他們都幸運地“活”了下來,活成了古代交通基礎建設的一個標本,一塊化石。
當古道掀開神秘的紅蓋頭,荒蕪的老林,重新透出生機。重見天日后的它,蜿蜒于叢叢碧草之中,微風拂來,芳草搖曳。重新踏上老態龍鐘的古道,人們想竭力捕捉時光的痕跡,品賞灑落的遺韻,感悟昔日的行路之難。古道是活著的歷史,是滄桑變幻的縮影,是連接昨天與今天的紐帶。一次遠足或者一次跋涉,人們是在用腳,用眼,用心近距離地觸摸一段舊時光,開啟一個塵封已久的記憶。
喜歡古道,除了它的古意還有它的清閑與詩意。山林溪水過濾掉都市的雜塵,清晨的風卷起秋的涼爽,篤悠悠地漫了過來,撩動行人的頭發。薄暮晨光將遠近山巒都點亮了,放眼望去,淡雅得像一幅水墨暈染的山水畫。在畫里穿行,心情就會像林中的鳥兒,一路歡唱,那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愉悅。無憂無慮,自在逍遙。
越來越多的人卸下肩上的“擔子”來尋訪古道。人們套上合腳的鞋,挎上雙肩包,戴上遮陽帽,拄上手杖,甚至牽上愛犬,閑暇徒步,健身游樂。大口大口地呼吸天然氧吧免費提供的新鮮空氣,清潤心肺啊。呼哧呼哧地爬上一段陡坡,冒出一身大汗,舒筋活血,順便還能給身體做一次大掃除呢。白發蒼蒼的長者,在家人的攙扶下,重訪古道,尋根溯源憶少年時光,那是怎樣一種沉積久遠而勃發的思緒。花枝招展的少女,找個山明水秀的角落,忙乎著對鏡理容妝,那是一種怎樣的青春恣意從心所欲。
古道,躲開了車來人往的城市洪流,躲開了你賣我買的商業運作,給窩居在鋼筋水泥里,吸著尾氣的城市人提供了一個洗滌肺腑,吐故納新的通風口,一個暢想自然,健身強體的生態園。
空閑時來尋訪古道吧,丟掉城市所有的煩惱,卸下假惺惺的面具,悠長而厚重的古道就在下一個路口等著你。
石 浦
象山石浦是一個色澤濃烈的漁港小鎮。船頭桅桿上懸掛著紅色國旗、國際信號旗、七彩旗,多數以大紅或深藍作底,有著明晃晃的艷。道路兩側掛滿黃色三角威風旗,黃澄澄的,艷得也很徹底,紅色裙邊隨風翻轉,霸氣的龍鳳圖案嵌在其中,在獵獵風中八面威武。見到漁港的第一眼,讓我想到張藝謀的電影《英雄》——漫天的黃葉中,紅衣女子張曼玉與章子怡在翻卷打斗;碧綠如鏡的湖面上,梁朝偉與甄子丹在水面上像鳥和蜻蜓一樣飄忽。張大導演慣用大塊大塊的凝重色彩來裝飾他的畫面,尤其是艷俗的中國紅成了他電影的主色調。往往電影的情節早已忘記,但強烈的色彩刺激過我們的感官,色彩印記連帶思維印記牢牢扎根腦海,這就是他的成功之處。眼前的漁港即景有著電影里采用極度單純色彩后高調勾勒出來的效果,只是電影是老謀子刻意營造的,漁港的凝重艷麗大氣壯觀則是自然而然的。
初到石浦剛好遇上一場臺風。臺風來襲,漁船都歸航了。船只密密麻麻停泊進港灣,鋪滿海面,與陸地連成一片。岸上,青山綠黛,薄霧似紗。岸邊,百舸爭流,揚帆萬里——一道靚麗的漁港風景線,讓人滿心歡喜。賞心悅目之時不禁要感嘆生命的恩典。一路走來,看過的最美好的景致往往不是用濃墨重彩刻意描繪的,它也許只是一個極普通的生活場景,平日里深藏在我們心底最柔軟的肌理中,一旦觸動,便將潮水般涌起,浸泡你,感動你。真實的生活本身是極具美感的。
臺風天,平日靜寂的單一的港口一下熱鬧、豐富起來。鳴笛聲,叫賣聲和著海風呼叫聲,混雜一片。返航了,靠岸了,漁民們撐著小船,叼著煙,悠閑地坐在船頭。小船徐徐靠上岸來。他們還是三伏天的那身打扮:皺巴巴短袖棉汗衫,寬松的沙灘褲衩,踢踏作響的海綿拖鞋。天氣驟涼,單衣到底是抵擋不住冷空氣的。船艙里一時又找不出幾件厚衣來添加,索性拿上一瓶老白干,像旅行者手里捏著的那瓶礦泉水,時不時喝上幾口,用來抵御風寒。上岸后,男人們先去他們熟悉的店家,扯上幾百米碗口粗的黃色尼龍繩,蹲在店門口做起纜繩。女人們則在一旁席地而坐,把頭埋進綠網線里繞梭子、拉網衣。不時與岸邊船艙里拿著網刀、竹梭忙著修補魚網的另一群女人大聲拉話。這時,岸上的行人多起來了,五顏六色的觀光客,都擠到岸邊看熱鬧。打扮入時的女游客從身邊走過,整理纜繩的男人,停下手頭上的活,端起酒瓶,慢悠悠抿上一口,目不轉睛地盯著看,引來船只上他們自己女人們的白眼、唾罵以及不相干女人們的哄笑。
中午,岸邊的大排檔撐起藍白相間的大帳篷開張了。“吃飯嘍,吃飯嘍。”老板娘不停地招攬過路游客。立式冰柜冒出冷氣,玻璃水箱中透出各式海鮮:金色銀色的魚,形狀不一的螺,活蹦亂跳的蝦,張牙舞爪的蟹。一圈圈白色塑料椅子圍住一張張圓臺面,海風陣陣,濁浪翻滾夾雜著淡淡咸味,碩大的海鳥驚叫著掠過頭頂。鮮美的飯菜搬上桌來,大家擁坐岸邊,面對大海紛紛舉起筷著,碰杯聲、說話聲、電視聲從一頂頂大帳篷中傳出,這是漁港最具煙火氣的時辰。
與火爆氣氛相對比的,要算沿山拾級而上古鎮里的清靜了。“蜃雨腥風駭浪前,高低曲折一城圓。人家住在潮煙里,萬里濤聲到枕邊”。我想象著清人陳秉元《石浦竹枝詞》里的漁港古鎮,是怎樣一個充滿漁賈文化氣息的小城堡。有錢莊當鋪,也有錦緞絲綢,昔日古鎮似一個溫良敦厚的南方男人,養家糊口是他的責任。為了妻兒老小過上安穩富足日子,他是不惜力氣的,隱匿于市,很能吃苦。生意經上,他絕對是不含糊的,條理清晰,腦子靈光,精明算計,講情分也講信譽。守著一個小巷子,穩穩當當過著小日子。
這樣的小日子自然是得了天佑的。漁港古鎮沿山而筑,山脈蜿蜒連貫富有生氣,藏得住風。小鎮又面朝大海,開門見水,見水即吉。《古本葬經》中說:“風水之法,得水為上,藏風次之。”我想一個有著600年歷史的漁港古鎮,它的形成發達并能完好保留至今,不光只有人為因素,一定還有其自然磨合和天道的成分。所以多數打漁人都信奉菩薩,他們相信萬物有靈,神在萬物。沿途我見到多個路廟、村廟,香火不斷。每年休漁期結束,按傳統的祭海儀式,漁民們會在廟里,或在船頭虔誠地擺上“三牲”及生果,然后點上三炷清香或燃上一掛炮仗,祈求開漁節之后,下半年風調雨順、人安魚豐。
隆重的祭海儀式延續至今便是舉世聞名的開漁節。在一個海風微涼的初秋九月,我第二次來石浦有幸目睹了開漁盛典。古老的漁港碼頭張燈結彩,鼓樂齊鳴。護航船龍旗獵獵,它的身后千帆競發,號聲,歌聲,歡呼聲,鞭炮聲在古漁港上空激蕩,伴隨著咸腥味的海風強烈地吹入人的每個細胞,使人為之精神大振。
石浦人一年中最隆重的節日盛典開始了。年輕壯實的小伙身著紅白兩色的短褂,腦門上和腰間齊刷刷扎一根紅色綢帶,耀眼奪目,威風凜凜。在激昂的號角聲中,捧起一只只倒滿黃酒陶瓷大海碗,單膝下跪,雙手舉過頭頂,齊聲高呼“一敬酒:出入平安;二敬酒:波平浪靜;三敬酒:魚蟹滿艙”,此時船老大們抬來裝有大黃魚、蟹、蝦、海龜等海洋動物的箱子,和海碗里的酒一起撒入大海。開漁了!這是漁民們又一年的憧憬,憧憬出入平安,憧憬大海賜予,憧憬滿艙收獲。
這不光是漁民的節日,也是觀光者的盛典。俄羅斯姑娘披著綬帶深情款款走在隊伍的最前列,舞獅隊與舞魚燈隊和著陣陣濤聲與四方游客激情共舞,盡情地唱著,跳著,不分彼此,精彩互動。
夜幕悄然降臨,石浦港岸邊燈火通明,節日的漁港之夜注定是熱鬧迷人的。華燈初上之際,置身于漁港的懷抱,人影,船影,焰火,星星,好似天上人間。
對漁民來說,真正的天上人間便是平安富足的生活。也是世代漁民所期盼的。
漁港人在祈禱神靈的同時,也從來沒有忘記過還要靠自己后天的勤奮與努力。柯受良就是這樣一位后天勤奮之人。他是從漁港走出去的,以超人的膽魄以飛人的姿態給了世人一個驚喜。漁港是他的故鄉,他在這里出生。盡管少小離家,隨父母走天涯,但他的外形與性格都深深烙有漁民的印記:黝黑膚色,膽大心細。“小黑”、“柯大膽”恐怕是他此生最貼切的雅號。他耿直率性,愛憎分明。能吃苦,愛冒險,不服輸。憑本事吃飯,憑良心做人。做事豪爽、俠膽柔腸、不拘小節。就連他最后的離世,也帶著漁民的幾分豪爽與莽撞。這位“飛車硬漢”骨子里就是個漁民。無論走到哪里,他都以漁港人自居。故鄉人也一直把他當作遠足的兒子。現在他飛不了了,停止了跨躍的腳步,故鄉人熱情地邀請他們的兒子回家,在百年漁港古鎮為他建立了亞洲飛人館。我在他飛越黃河天塹壺口瀑布的巨幅照片前留影。耳邊,由他翻唱的劉德華的《笨小孩》,一直在回響:哦/寧靜的小村外/有一個笨小孩/出生在陸零年代/十來歲到城市/不怕那太陽曬……■選自《鎮海潮》
本欄責編 曉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