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行走在黑夜的邊緣

每一篇短篇，似乎都是靈魂在夜間的一次行走。此時，沒有了陽光，沒有了白天，思想的觸須開始蔓延，無數的精靈開始碰撞那不甘寂寞的靈魂。

在我寫每一篇短篇的過程中，我都有這么一個愿望，就是說每一篇小說最好都是一個完整的精神世界，而這個精神世界，是我學會對世俗生活的破壞和放棄，是我對以往所有的經驗、常識、方法、觀念的破壞和放棄，我試圖找到零亂的精神碎片。于是調動起所有的生活元素，打亂、篩選、拼裝，在這個過程中，凡是能激起我精神的共鳴，生活的感動，我就自然而然地把它寫進了小說。

當然，要完成以上的這個過程是似乎有點一廂情愿，因為人與人之間的交流，思想與思想之間的碰撞，人與神的感應，主觀世界對客觀世界的解讀，似乎只是冰山上的一角，在靈魂與靈魂之間潛藏著巨大的距離感。完全徹底的交流和理解，在現實中是不可能發生的，人的自我理解似乎只是皮毛，因為人浸透在這個社會的客觀染色體中，難以顯現純粹的精神光澤。

盡管這樣，作為一個文字拼圖的人，還是不甘心不氣餒，他通過黑夜的行走和攪拌，虛構了小說的大地和天空。

由此可見，小說中的人物應該是一個靈魂的縮影，一個精神的代碼。一個真實的人在小說中呈現出來的，只是時隱時現閃爍的光點。借小說形式表達出來的人物特征，人物語言和人物聲音，僅僅是這些光點的華麗延伸。

人的特征是以精神碎片的方式在小說中存在。（也可以理解為人的多種生活元素）再用一句老調重彈的話說，小說中的人物是用很多泥土混合而捏成的，因而塑造人物是一個最貼切的說法。

《懸空的歸宿》這本短篇小說集子里我基本遵循了這個宗旨，盡管我有意識的還是無意識的，盡管寫得還不盡如人意。

在這本集子里，共收錄了十六個中短篇。現在回過頭來看，要實現這個宗旨似乎還有一段不短的距離，但我至少已經在努力嘗試。

短篇《摔裂的失憶》，我借用了“失憶”這個疾病的道具，展開了人的精神世界，鋪陳了人的靈魂行走。此時，精神、心理、情緒、感覺、幻覺，這些精神的碎片，可以在你的筆下進行豐富的拼接。

妻子戚雅雯不小心從樓梯上摔了一跤，腦子給摔壞了，什么東西都不記得了，連自己的老公薛平也不認識了。這個晴天霹靂敲醒了丈夫薛平，薛平被迫開始進入了回憶的過程，他想通過自己的精神救贖來挽回幸福的家庭。

小說通過丈夫陪著妻子，回憶他們在戀愛時的點點滴滴，農家樂的夜晚，一片濕地青苔的游玩，家里沙發靠墊上繡花圖案，照相冊里的甜蜜定格。這一切的心理活動，精神愉悅，甜蜜感覺都是通過薛平的心理活動呈現在了讀者面前。

小說通過精神的碎片，通過跳躍、回憶、幻覺等手法把它有機地連接起來。尤其是薛平和董事長外甥女的回憶片斷，那是薛平隱藏在內心里最深密的地方，由于妻子失憶，薛平靈魂深處的負重難以釋懷，于是薛平回憶起了和董事長外甥女邂逅在酒店，并延伸了自己的感情掙扎，由于深愛自己的妻子才沒有出軌，小說把深愛妻子的心理路程娓娓道來。

似乎社會功能在左右著我，所以小說通篇都在暗示一個沉重的話題，呼喚愛的回歸。在這個當今時代，在這個連女人肉體也進入了交易的時代，呼喚愛的回歸，呼喚純潔的愛情，自有它的現實意義和社會意義。

《祝韞佩的情感弧線》則從另一個視角，從一個知識女性的視角，演繹了性心理的無序跋涉。

祝韞佩是一個學心理學的研究生，她對于自己的戀愛似乎很另類，她認為對于自己和男朋友的私情，在兩人之間可以無限制地放大，具體的形式就是要求男朋友王劍濤和自己同時記錄性心理的日志。她把他們戀愛期間每一次的曖昧、纏綿、激情下的親吻、摟抱和擁摸，都用日志的形式給記錄了下來。祝韞佩此舉的用意當然是十分明了，那就是用精神愛戀來凈化男女間肉體的形而下。

殊不知，祝韞佩所構建起來男女之間純心理上的象牙之塔在現實生活中遇到了挑戰。首先，祝韞佩和男朋友王劍濤經過了一年的戀愛，到了新婚之夜，竟然沒有預想中的浪漫期待，而是淡如白開水，索然無味；其次丈夫王劍濤根本無法與妻子在感情上的同步，加之生意上的繁忙勞累，和妻子祝韞佩不管在精神上還是在肉體上，都潛藏著巨大的感情距離。

小說到了這里，向我提出了一個“人究竟為何物”的命題，這個命題在小說中當然無法完成，更無法詮釋。

于是，我在小說里走了捷徑，我選擇了一個顛倒的創作意念。即把祝韞佩心中的象牙之塔，通過一個小偷的入侵，一個體魄強健的小偷對祝韞佩肉體的入侵，徹底摧毀了祝韞佩的象牙之塔，殘酷的現實迫使祝韞佩不得不去思考，去思考祝韞佩和丈夫王劍濤長期以來夫妻生活的不如意、不高興、不滿足，為什么通過了沒有任何情感成分的“肉體之夜”和“強暴之夜”，竟然得到了某種程度上的精神涅槃。

小說似乎又回到了關于人一個古老的哲學命題：“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野獸。”人在這個現實的社會中，無法做一個金光熠熠的天使，也無法沉淪為一個等同于野獸的動物。

縱觀集子里的十六篇小說，我基本上還是以寫實的手法為主，也就是常說的現實主義。在小說中，以人物的時間維度為軸心，以人物的性格特征為線索，人的動作行為描寫大于心里精神描寫。例如中篇《團聚》，描寫哥哥坐牢回來，和父親兄弟仨人的親情感情糾葛，基本以時間順序，人物行動為架構。

還有短篇《這個城市不太冷》同樣是以寫實手法，描寫一個出租車司機和一個外來打工妹的情感演繹。

當然，即使是寫實的寫法，小說里的人物還是不能等同于現實生活中的人，小說里的人物僅僅是一個符號，一個代碼，一個假人，是一個社會的綜合體。例如短篇《撞擊》里的主人公葛剛平，一個私營企業的老板，一個有孩子有妻子有母親的男人，一個企業有成而顧家甚少的老公。這一切都是現實中生活的真實，你隨便找一下，像葛剛平這樣的老板隨處可見。然而小說沒有到這里為止，小說向一個社會的代碼，一個時代的符號發展，葛剛平被汽車撞了以后，出現了一系列的另類生活行為，精神上有了問題，猥褻了一個女下屬，最后把癡呆的女兒給殺了。是生活的真實嗎？是現實中的復制嗎？顯然不是。但恰恰是社會的真實，時代的真實，在商品經濟發展的初始，在資本原始積累的時代，就是一個物欲橫流，道德淪喪的時代。縱觀社會這樣的例子還少嗎？所以說，文學作品里的人物，不同于生活中的真人，道理也許就在這里。

我在短篇《炎熱的夏季》里，同樣作了這一方面的嘗試。我的老師是個見色起心的殺人犯，在人性惡這方面作了充分的描寫，對于這樣的人物，往往是一壞到底，可我沒有這樣寫，而是在最后描寫他救起了一位落水的老太太。是良心發現？是見義勇為？是作惡贖罪？我想都不是。因為小說的真實不是社會的真實，小說里的人物不是現實生活中的復制，一個殺人犯怎么會去做見義勇為的好事情呢？似乎不合常理，但正是有了這么一個生活場景，凸顯了小說人物的性格特征，即豐富性和復雜性，立體地呈現在了讀者面前。而在現實社會中，人的性格是雙重的甚至是多重的，在善與惡之間，人的潛意識行為往往掌控著他的主觀意識，很難用道德和功利的尺碼去衡量。從這點上來說，這個人物同樣具有社會的真實性。

我不知道我的短篇小說別人喜歡讀否？藝術效果和社會效果僅僅是作者的一廂情愿，一篇小說的可讀性和趣味性是何等的重要。試想沒有了讀者，你的小說猶如在櫥窗角落里的一件擺設，永遠地沉寂在那里，有什么用呢？為此就涉及到了小說作者的兩種能力：即構思能力和表達能力（也就是怎么寫和寫什么）。約翰·蓋里肖（美）說過，你可以從兩個方面來判斷一位短篇小說作者的寫作技巧。首先是看他對結構的掌握，這可以衡量一個作者的構思能力；它還表現了一個作者的觀察力、認識水平和歸類、剪裁的能力。再就是看作者藝術地表現他的題材的能力。在這方面對技巧的掌握，包括能把寫作素材糅合成一篇小說，并使讀者意識不到其中的人工痕跡，而只是受它影響。這是一種“隱藏藝術的技巧”，它來自語言知識的寶庫。

依我見，約翰·蓋里肖所說的兩種能力缺一不可，雖然構思先于表現，但應當同步發展。不管是構思和表現，最后都是以一篇小說的結局而結束。但那僅僅是一篇小說，而成功與否，最后是要讀者來評判。努力獲得讀者持續不斷的注意力，抓住讀者的興趣，然后保持它，這是短篇小說作家永無窮盡的任務。當吸引讀者注意力的僅僅是好奇心時，讀者心理的疑問是：“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而伴隨著持續注意力的，卻又增加了期待的因素；這使得讀者要問自己：“以后會發生什么事？”而且必不可少的還有“小說里的人遇到那件事后會怎么辦”。我們都知道，“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是美國短篇小說大師歐·亨利的拿手好戲，亨利的短篇你總是無法猜到它的結尾，但不管怎么離奇的結尾卻總是合乎生活的情理，讓我們感嘆作者手法的高明。

歸納一下，當一個人自命為小說家時，他得具備如下素質：基本的敘事能力，這是功底，如同繪畫中的素描；對漢字良好的語感，能把握到漢字獨有的美感與節奏；一顆敏感的心能感受到極微小的，能在平常中發現不平常；與生俱來的悲劇精神，悲天憫人；對孤獨的承受力。

小說里的人物是精神碎片的連綴，是類似于捏泥巴的過程。就小說的人物思考，我更注重精神的層面。我喜歡表現人物的內心活動，情緒變化，感覺體驗。由人物的行動層面進入人物的精神層面。那些精神、心理、情緒、感覺、幻覺的詞匯，剛好吻合了零散的，跳躍的，流動的，偶然的，隨機的，不確定性的現代小說詞匯特征。這一系列的詞匯無疑成為了現代人物表現的特點。

事實上從傳統寫作到現代寫作，我認為沒有嚴格的分界線，即使是所謂的現代小說，還是有故事的脈絡潛藏于整篇小說當中。

當我面對一個題材的時候，我的精力肯定不會只停留在故事的層面上，我不滿足于寫一個人人都可以編得出來的故事，也不會滿足于故事所顯示的表層的真實，我會更多地追問自己對于這一個題材的感受和印象，我意識到并忠實于自己的感受和印象，并在作品中盡量地表達出來。

短篇《丟了鑰匙》是我寫得比較順手的一個短篇，丟鑰匙的經歷似乎可以涵蓋絕大多數的人群，是件再普通不過的事情了。可要進入小說，就不能靠臨摹，不能靠復制來完成，如果這樣寫，只能顯現于表層的真實。于是我就思考，是不是通過丟鑰匙這一事件，去展現一個人的靈魂世界呢？

對于一個女性來說，安全包括人身安全和心靈上的安全寄托，失去安全意味著失去了她的全部。丟了鑰匙對她的人身安全構成了一種潛在的危險，于是她千方百計地要馬上消除掉這個潛在的危險。她配鑰匙、換門鎖、夜里失眠，半夜關門窗這一系列的行為，都是源于這個原因。

小說從羅蘭馨的人身安全慢慢的寬展開來，逐漸地進入了她的靈魂內心，小說通過她的單身生活，她回憶和老公離婚的經歷，她要面對人們的議論和猜測的心理壓力，最后她在整理老公的衣服，偶然發現了在老公的衣服口袋里，摸出了一疊用性感女性底褲包著的人民幣。這一連串的生活軌跡，把羅蘭馨靈魂世界的無奈和苦澀徹底地展現了出來。

最后，羅蘭馨聽從了女友的規勸，邁出了相親的步子。說明女主人公多么需要一個安全的環境和一個安全的心靈港灣。

通過這篇小說的寫作，我覺得寫作的手法可以量體裁衣，不拘一格，更不必拘泥于一成不變。

盡管寫作是艱辛和寂寞，但我們還是在小說里得到了無窮的樂趣。因為我們可以通過小說里的人物去認識生活中的真人，找到人的奧秘。我們通過閱讀小說的審美過程，達到一種想象的快感，或者說還可以達到一種自我認同。讀到了好的小說，我們會不知不覺中去摹仿藝術。生活之人仿效藝術之人，我們通過小說的閱讀，感悟到了一種理念，一種思想。在現實中我們無法達到的生活場景，無法達到的生存體驗，我們可以在小說中完成，從而得到人生的愉悅。

這僅僅是對小說創作的一點看法，很不成熟，而且往往是眼高手低，心里想到的事情不一定能在作品里表達出來。而且你要去認識這個豐富多彩的世界，勢必要經過自己的文化、信仰、是非觀、審美觀、修養、風格，甚至哲學思辯的過濾。而作家的這個過濾之網，無疑又同時受他的家庭、遺傳、生存環境、經歷、受教育程度、素質、氣質等等因素的影響。從這個層面上說，一個作家是存在著很多的局限，他的作品總是有著他個性的烙印。■

本欄責編 曉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