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那夜,秋生苦笑著問杜鵑:成個親都欠下滿屁股債,你到底看上我個啥?
杜鵑眨巴著大眼睛說:你見過大海,我想聽你講大海的事兒,我要你帶我去看海,成不?
村子周邊全是山,一眼望不到邊的大山。村里后生中,只有秋生是海軍退伍兵。
秋生說:成!
海的故事,秋生講不完,杜鵑聽不厭。
杜鵑懷上寶寶兩個多月后,身體反應出奇的強烈。杜鵑笑說八成是“暈海”了。町村里赤腳醫生一臉嚴肅:你體虛,根本不能懷娃崽,搞不好的話,大人孩子都保不住。
秋生勸杜鵑把孩子“拿”掉。杜鵑來了倔勁:那是條命啊,生不了娃,我還待在你家干嗎!
孩子終于生下來了,杜鵑給取的名——海強。
以后幾年,杜鵑的身子骨就像是燈油一點點耗盡那樣越來越弱。
杜鵑再也沒提看海的事兒。秋生知道,她是不想讓自己難過。
一天,秋生一咬牙,背著杜鵑下了山,在外面找來一輛跑短途運輸的拖拉機。拖拉機繞了一個又一個彎,終于出了大山,開了好久才停下。
秋生用棉被支起杜鵑的身子,指了指不遠處說:鵑兒,看海。
杜鵑睜大雙眼望著秋生所指的遼闊的海面,突然雙手掩面,秋生一把摟住她:咋了?
杜鵑說:我這輩子知足了。
秋生背過頭去。
杜鵑說:我要嘗嘗海水的味道。
秋生走到海邊,掏出一個空藥瓶,舀滿水,回身遞給杜鵑。
杜鵑舔了舔說:真咸。
杜鵑回家后不久就再也撐不住了。臨終前,她遞給海強一個裝滿海水的藥瓶說:娘見過大海了,你長大后也要……
十幾年后,海強初中畢業了,因為身體不是特好,沒當上兵,在家跟著秋生靠種點山貨過日子。
一天晚上,秋生說:海強,這樣下去,你靠啥娶媳婦呢?
海強問:那我打工去,行不?
秋生說:行,要不是你外公外婆都有病,我也早出去了。
海強說:去哪?
秋生說:沿海吧,你娘最想看的就是海。
海強紅了眼。
海強走之前,在娘墳前插了一束杜鵑花:娘,都說我的眼睛長得像您,我替您看海去。
山風吹過,杜鵑花仿佛沖他點頭微笑。
海強去了海邊一個漁村打工,那邊的休閑旅游搞得挺火,他很忙,沒回過家。
幾年后,海強來信說他找了個當地的姑娘,還寄來了照片,讓秋生幫忙瞧瞧。
兒子走后,秋生成天悶聲不響,一有事就跑到杜鵑墳頭抽口悶煙,嘮上幾句。秋生拿著女孩子的照片說:鵑兒,娃兒有對象了,聽說人挺好,我看行,你說是吧?
海強問他選在啥時結婚好,秋生回信說:杜鵑花開那會兒吧,我過來,家里的酒席,過后再補吧。
海強要結婚了。那天,秋生從箱子里翻出那件結婚時買的中山裝穿上,往口袋里揣上海強匯來的路費,對著鏡子照了又照。衣服還光鮮,只是當年那張平滑的臉上已刻上了道道皺紋,秋生皺了皺眉。
秋生采了一大捧杜鵑花,包了些放好,其余的都插在杜鵑墳前,默默念叨:鵑兒,我帶你去看海。
公交車已經通到村口,秋生轉了好幾趟車,趕到海強那邊漁村時,已近黃昏。
兒媳婦長得水水的,見著秋生就叫“阿爸”。海強取出一身嶄新的西服,張羅著要給秋生換上。秋生說:這個不急,等你大喜那天我一準兒換上,你找個船吧,咱出海一趟。
海強知道爹的話不多,可從來說一不二,于是找來一條小舢板,笑著說:爹,您以前乘的是大軍艦,可我們這里只有這玩意兒,委屈您了。
盡管是落潮時分,小舢板還是有點顛簸。海強勸他坐到船艙里,秋生不搭理,自顧站在船頭,挺胸,收腹,雙手背后,左手緊扣右手手腕。
到了海上一座礁石,小舢板停了下來。秋生第一個跳上去,面向夕陽處站定。
秋生打開隨身攜帶的包裹,取出杜鵑花。杜鵑花的花瓣已合在一塊兒,沒有了初摘時那么鮮艷。
秋生對著杜鵑花說:鵑兒,那回你看見的其實是大湖,嘗的也是我摻了鹽的水,我騙了你啊!
秋生輕輕將花兒一朵朵拋入大海,說:你走了整整十九年,我今個兒就帶了十九朵花兒,鵑兒,你好好嘗嘗吧,那才是真正的海水啊。
微微波瀾中,杜鵑花隨波起伏,舒展的爿爿花瓣盡情吸吮著海水,在夕陽的映照下顯得格外艷麗。
娘——
秋生背后,一對小情侶齊齊跪拜,起身時都已淚流滿面。
領獎風波
市政府門前,保安攔住了剛從三輪摩托車里下來的黑瘦老人:“找誰?”
老人遞給保安一張會議通知單,保安仔細看了看后,伸手一指:“那邊!”
老人拎著個破舊的皮包走得很急,保安遠遠跟在后面,距離越拉越開。
雄偉的會議中心門前,一群小學生一邊有節奏地敲打著大鼓小鼓,一邊對著胸戴紅花走在紅地毯上的人們整齊地高呼著:“歡迎歡迎,熱烈歡迎!”
“別敲別敲!”老人突然跑上去大聲制止。
場面頓時冷清下來,小孩們齊刷刷停下來詫異地瞅著老人。兩個人飛快地跑向老人,不約而同地大喊“干嗎”,一個是保安,另一個是穿著白襯衫的年輕人。
“干嗎?你們干嗎?!”老人那道濃眉立了起來,“學生崽都在上課,你們咋舍得拉他們過來!”
“你是誰?來這里干啥?”“白襯衫”不屑地瞥了他一眼。
“劉秘書,他是優秀教師。”保安趕忙過來告訴“白襯衫”。
“噢,第一次來這里?”劉秘書怒氣稍退,沉下臉說,“老同志啊,年年都是這樣安排的嘛。”
“你們咋能這樣!”老人激動地手指發顫,轉身對小孩們說,“孩子們,聽我的,都回去上課吧,我是老師!”
小孩們蹦跳著歡呼。
劉秘書怒不可遏,大聲說道:“同學們,別聽他的,帶隊老師有點事剛走,大家繼續敲!”
“不行!”老人攔在劉秘書前面。
“你——保安,新上任的李書記快到了,把他拉——噢不,勸開!”劉秘書一時慌了手腳。
保安大步向前,鉚足勁拉住老人的胳膊。
“老師!老師!!”小孩們齊聲高呼,引來不少人駐足觀望。
劉秘書一看情況不妙,急忙喝住保安,氣呼呼地問:“你是哪個學校的?”
“哼!大嶺鄉月牙灣村的。”
“好好好,你等著,我給你們領導打電話去!”劉秘書拔腿向里面跑去。
“好啊,我也正想找領導,越大越好!”老人撇了撇嘴。
小孩們歡叫著奔到臺階上坐下。
“孩子們,甭怕,待會兒就回去吧。”老人愛憐地注視著他們。
一位中年人大步走過來,看著眼前的情形,好奇地問道:“咦,這是怎么啦?”
“噢,有人把小學生都拉過來助興,不像話。”老人余怒未消。
“是不像話!您是來領獎的吧?”
“是,噢,不全是。”
中年人拿出一張紅紙,在老人面前邊比劃著邊問:“您是哪一位?”
老人瞇眼找了好久后才在紙上點了點。
“您就是山老師?”中年人拉住老人的胳膊激動地說,“剛看完您的事跡,堅守鄉村小學三十多年,感人吶!”
“感人,不煩人就不錯啦,”山老師沒好氣地說,“要不是——唉,我還真的不想搭車顛過來呢。”
“您還有別的事要辦嗎?”
“那當然,要不我大老遠過來干嗎。”
“您連著十幾年被評上優秀教師,難道就沒有自己來領過獎嗎?”
“自己過來了,我教的娃咋辦?領獎,唉,這輩子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咯。”山老師長嘆一聲道。
中年人若有所思,良久,面色凝重地走到小孩子面前說:“同學們,你們辛苦了,都回學校吧!”
小孩們停止了嘰喳,半信半疑地看著他。
“哎哎哎,你別添亂好不好,劉秘書——”保安不耐煩地吆喝了一半,轉而興奮地說,“噢,他來啦!”
劉秘書慌里慌張地跑過來,對著中年人邊大口喘氣邊訕笑著說:“李書記,您、您來啦。”
中年人指著小孩們說:“小劉,把同學們送回去,馬上!”
“這——是是是。”劉秘書急忙打電話調車過來。
“老師再見!”小孩們一個個向山老師揮動小手。
目送著小孩們上車,李書記和山老師都長出一口氣。
“唉,對了,您不是說還有重要事要辦,能跟我說說嗎?”李書記問。
山老師沉吟良久,緩緩拉開舊皮包拉鏈,從里面取出一疊簇新的榮譽證書,顫聲說:“李書記,這些都是前幾年寄過來的,加上今天這本……”
“慢慢說,山老師。”
“這三年來,學校教室屋頂的梁越來越彎了,我那些娃……我匯報了一次又一次……唉!不瞞你說,這次來是奔著領導來的。”山老師臉頰上淌滿熱淚。
“山老師,有什么要求,您說。”李書記緊緊握住山老師的雙手說。
“年底就要退休啦,我、我想用這些證書換幾根梁。”
李書記背過身去,默默佇立良久,撥通手機沉聲道:“小劉,下午教育局的調研會就改為現場會吧,對,到大嶺鄉月牙灣村。”
這 個
隔壁阿良家那場家庭大戰的升級,讓回家探親的我在好多年后又見到了“這個”。
“這個”是老趙的綽號,老趙是村干部,至于什么職務,我至今也搞不明白,反正沒聽人喊過他書記村長什么的尊稱。打穿開襠褲那會起,我就喜歡看熱鬧,記得這家媳婦待老人不好、那邊弟兄分家甚至誰家處對象不成講條件什么的,都少不了有他出場。老趙說事講理,三句話不離“這個”,什么“不要影響這個抓革命促生產”啦,什么“這個家庭要發展才是硬道理啦”……每句帶“這個”的都被鄉親們無限放大推廣。久而久之,老趙的大名或許沒幾個人說得全,全村老少見了他都叫他“這個”,他也樂呵呵地應承。
當老趙提個舊包擠進阿良家的時候,阿良媳婦一把拉住他嗷嗷哭鬧:“哎呦,‘這個’呀,你是村干部,你得為我做主啊!”
“這個是咋的了?”老趙抬手擦了擦額頭的汗水。
“你不曉得吶,說好了今天上午一起去娘家的,可這沒良心的,害我白等了半天沒去成,準是跟哪個騷貨鬼混去了呀——”
“鄉里剛找我這個,我也不知道你們這個,阿良你說說這個是咋回事?”老趙問。
“她胡說,我早跟她說過了,我上午去城里辦事,遇到有人被撞了幫忙送醫院才回來晚的,可她就是不信!”
阿良媳婦打斷了阿良的話:“別聽他胡扯,這年頭碰上車禍,躲還來不及呢,送醫院?浪費柴油不說,這攤上事誰受得了?”
“別急別急,阿良,這個事有憑證嗎?”老趙問。
“怎么沒證據?是鄰村的好幾個人把我攔下來的,這鄉里鄉親的,哪個會昧著良心說話。不信,你可以去問問,對了,這車里還有血跡,我老婆也看到了。”阿良指了指停在院里的農用車。
有幾個人跑過去看了看那輛車,高聲喊道:“有!還有!阿良好樣的!”
“哼!救的是個女的吧?”阿良媳婦酸酸地說。
“是啊,咋啦?我可沒碰她身子一下,都是別人抬上抬下的!”
“誰知道你打的是啥孬主意!”
“行了行了!”老趙站起身來截住話頭,清了清嗓子高聲說道,“這個都搞清楚了,阿良這個是大好事,也是為這個和諧社會添磚加瓦嘛,這個是需要大力提倡的!”
“呸!我們阿良做了好事,你們村里就一句話表揚完事啦?”阿良媳婦沖著老趙白了一眼道。
“對。這個要表彰,上廣播,上電視,不過,這個地上的東西是誰搞的?”老趙問。
阿良媳婦指著地上說:“哼,除了勺子、筷筒這幾樣,其他的都是他摔的!”
老趙撿起地上的碎碗片對著阿良責怪道:“阿良啊,你下次要摔這個,我也跟你急!長點記性——這個凳子要朝天摔腿才不會斷,還有這個最好摔把筷子,動靜大,完事后這個洗洗又能用了,這個小家也就更加和諧啦。”我扶著院子里一棵小樹,樹葉輕輕抖動,許久的靜默后,我終于還是憋不住第一個笑了出來。隨即,院里屋內笑聲一片,阿良媳婦更是笑出了眼淚。我偷眼瞅了瞅老趙還是先前一本正經的模樣,笑得都快關不住閘門了。
這個老趙還是那個“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