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后”反傳銷斗士：我是臥底

2013年，全國各地的傳銷依然在以見不得光的形式蔓延著。

據不完全統計，中國現有傳銷組織達6000余家，參與傳銷的人數3000多萬人，而大學生占25%，在校大學生占其中的7%。社會經驗匱乏的他們，在愈來愈嚴峻的就業壓力下，逐漸成為非法傳銷的主力軍。

本刊采訪到的樊京剛，也是在大學期間加入傳銷組織的，二十出頭時就是組織中的總經理。只是這樣的生活讓他經常失眠，良心備受折磨，最終樊京剛棄暗投明組織了反傳銷救助中心，以臥底的形式解救被困的傳銷人員。

迷途知返，再美的傳銷也是騙局

2005年，樊京剛考上大學不久，一位從小玩到大的哥們兒給他打來電話：“我在河北做皮草生意，這里生意好做，不需要多少本錢，你來咱們合伙干！”樊京剛一聽有此等好事立馬就答應去看看。

沒想到，哪是什么皮革生意，而是傳銷。聽了幾天課，樊京剛覺得傳銷還真不無道理，慢慢就淪陷了。他辦好退學手續，跟家里要了1萬塊錢，開始了自己的“發財之旅”。樊京剛很聰明，口才也很好，也就兩年的時間，他坐到總經理的位置。傳銷一共分為5級，業務員、主管、主任、經理、總經理。總經理每月工資少則五六千元，多則上萬，而這直接和手下員工的業績掛鉤。拉不來下線的新人將不可避免地被粗暴對待。樊京剛也同樣如此，那段時間他像是中邪一般，整天只想著拉下線，對工作不利的人，他會派人教訓、不給吃喝，甚至還會把他們關進狗籠子里好幾天。

2008年6月，就在樊京剛所在小區的不遠處，一個傳銷人員因為拉不來下線，被6名傳銷頭目活活打死并棄尸。警方辦案時，樊京剛和一幫人就站在警戒線外觀望，被害人的尸首被一塊布蒙著，露在外面的胳膊滿是傷痕。

圍觀的人議論紛紛，很多人咬牙切齒地詛咒搞傳銷的人。樊京剛趕忙從人群中退出來。事后，樊京剛聽說，那6名傳銷頭目，有一個被判死刑，其余幾個都判了很長的刑期。樊京剛想想自己這些年干的事，心里直后怕。而女友的一番話，也讓他重新審視自己的生活。

樊京剛的女友雅琴，在大學里相識。樊京剛在外地做傳銷，聚少離多。而樊京剛也不敢在女友面前提及自己的工作。3年過去了，雅琴終于爆發：“剛子，咱倆分手吧。你到底是在干嗎？我們談戀愛談了這么久，一共才見過幾次面。你心里有我嗎？”樊京剛慌了神：“我心里當然有你，我真的是有不得已的苦衷。”雅琴冷冷地說：“你一直都這么說，算了，咱們分手吧！”雅琴“啪”地一聲掛了電話。

樊京剛的心就像一張揉成團的廢紙。他認真地回顧了一番：自己干傳銷已經3年零3個月，這兩千多個日日夜夜，從沒睡過一個安穩覺，整天提心吊膽，用冠冕堂皇的語言說著一些騙人的話，現在連自己最愛的女人，也不敢對她說實話。這么昧著良心掙錢，值得嗎？

被打死的傳銷人員的面容，在樊京剛眼前不斷閃現，他決定離開這黑暗的地方。因為身為高層來去不受約束，2008年9月，他悄悄脫離了傳銷組織，回到老家，換掉手機號，決定開始新的生活。

傳銷克星，傳銷老總的完美蛻變

2008年末，樊京剛接到第一個求助電話，是家里的親戚打來的。樊京剛的一個表弟，因為做傳銷不能自拔，家里人勸不回他。樊京剛耍好些手段終于把表弟約出來。樊京剛以自己為例，將傳銷里的一些騙術和伎倆都講了出來，說到底它利用了人的貪欲，天下哪有“一本萬利”的好事呢？幾個小時苦口婆心的講述，表弟終于醒悟，答應和樊京剛回家。

這件事讓樊京剛在親戚朋友圈里出了名，只要誰家有搞傳銷的，大家都會向樊京剛求救。加入傳銷的人越來越多，樊京剛覺得一個人力量太單薄，2009年，他和幾個同樣受過傳銷毒害的年輕人一起加入了中國反傳銷救助中心。他們的任務是：接受傳銷受害者家屬的委托，義務解救陷入傳銷組織的迷路人。

而要解救被害者，很多時候需要樊京剛親自去臥底。

2012年6月，樊京剛的QQ收到一個好友申請，一個叫王薇的姑娘，言辭懇切地向樊京剛尋求幫助。

原來，王薇和男友肖健是大學同學，肖健畢業后被一個同學騙到廣州搞傳銷。王薇趕去勸說，可肖健像是走火入魔一樣，死活不走，還跟王薇說了一大堆理念。過了五六天，王薇趁別人放松警惕，偷偷跑出來。她無奈地上網尋求幫助，最后找到樊京剛。樊京剛很快趕到廣州和王薇見面。他讓王薇假裝繼續做傳銷，然后再想辦法把肖健約出來，又囑咐王薇千萬不要試圖去說服他。

第三天，王薇哭著找到樊京剛說：“我昨天想把肖健約出來，可他不愿意。我一著急，就拿你跟我說的那些話去勸他，誰知道他根本聽不進去。”樊京剛一聽，有一些生氣：“你跟他這么說，他肯定知道你有外援，這就是打草驚蛇，現在只能去臥底救人了。”

樊京剛的計劃是，自己以王薇網友的身份，進入傳銷組織，利用手表攝像機錄下證據。如果計劃順利的話，不但可以解救出肖健，還能搗毀這個傳銷窩點。

步步為營，臥底不是鬧著玩的

2012年7月初的一天，在一個公交站牌下，樊京剛見到了王薇和另一個女孩小麗。王薇扮演的角色是推薦人，而小麗是來帶新人的。

小麗是個非常有心機的女孩，她試探樊京剛：“剛子，我有個好朋友在外地上班，她外婆這兩天病危快不行了，她家里人都不讓我告訴她，你說我要不要說呢？”樊京剛知道，如果自己回答說不要，那小麗就會判斷出樊京剛是個有主見的人，不會輕易被說服，給他洗腦要耗費相當大精力。于是，樊京剛回答說：“要。”

小麗又繼續說：“可她家里人不讓說，而且告訴她，她也幫不了忙。”“嗯……那就不要吧。”小麗嘆了口氣，說：“唉，要是不告訴她，她外婆多傷心。”樊京剛搔著頭說：“那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小麗“咯咯”地笑著說：“算了算了，不說了。”樊京剛知道，自己已經成功偽造出耳根子軟的形象，這也是小麗最希望看到的。

就這么一路斗智斗勇，終于來到傳銷大本營。這是一個破舊的四合院，一間兩室一廳里住著14個人，屬于標準的北派傳銷：睡大通鋪、吃大鍋飯，條件非常艱苦。

有3個女孩子正在院子里洗衣服，一見到樊京剛，對他親熱得不得了，就像是在迎接風塵仆仆的家人。樊京剛很了解她們的做派，這熱情是“上頭”明確規定的。

樊京剛剛剛安頓好，一幫男室友就拉著樊京剛打撲克，樊京剛的牌打得并不好，可是一下午基本都是他在贏。樊京剛明白這是行規：讓新人玩好吃好，沒有時間思考。

吃完飯，小麗以替樊京剛保管重要物品為由，把他的手機沒收了。樊京剛象征性地問了幾句，沒有堅持。

一波三折，為救人艱難取證

第二天早上8點，小麗和樊京剛、王薇在早點鋪吃早飯。小麗開始進入正題：“今天早上，我有個生意介紹會，挺熱鬧的，剛子去看看啊。”樊京剛干脆地說：“行啊，熱鬧就行。”隨后他們走進一間教室，里面坐了幾十人，導師在激情高昂地宣講。

下午，小麗試探性地問道：“剛子，你覺得上午那個會怎么樣啊？”樊京剛不假思索地說：“那肯定是傳銷，不過，他說的還有點道理。”小麗笑著說：“你再聽聽，聽多了你就懂了。”

第三天，樊京剛準時上課，并用專用的攝像手表偷偷錄下視頻。不得不承認的是，這些傳銷頭目的口才相當好，讓你相信做傳銷是國家默許的。另外，他們總是以電子商務、連鎖經營、純資本投資等新概念來迷惑對此一知半解的受害者。再加上傳銷頭目許諾的高額回報和領導層的現身說法，正常人很難保持清醒的頭腦，從而深陷非法傳銷不能自拔。

第四天，為了搜集更多證據，樊京剛上完課，就纏著小麗帶自己到別的宿舍串門。小麗看樊京剛像是上道了，便一口答應。下午，樊京剛在外套上戴上錄音筆，同時又備了一支一模一樣的筆，開始串寢。每到一處，樊京剛就和別人攀談，對方交了多少會費，拉了多少下線，組織里一共有多少人等等。

就在樊京剛聊得熱火朝天時，有一個人總盯著樊京剛看。樊京剛發現不對勁，趕緊借口去廁所。他一到廁所，立馬把錄音筆藏在衣服最里面，然后又戴上之前準備的普通筆。小麗看到樊京剛出來，立刻走上去笑著說：“哎，剛子，把你的筆借給這個哥們兒用下。”樊京剛很自然地把筆遞了過去，那人接過筆轉身進房間了，過了一會兒不好意思地出來，還給樊京剛。樊京剛長舒一口氣，懸著的心，總算沉下去，好險！

身處險境，臨危不亂化解危險

第五天，還和往常一樣，樊京剛繼續上課，并攝像取證。然而樊京剛怎么也沒想到，攝像手表出問題了。手表突然閃燈，更倒霉的是被講臺上的主管一眼看穿。主管考慮到上課的人比較多，就直接把樊京剛帶到一個房間里。

樊京剛和主管進入房間后，主管開門見山：“你那手表是攝像機吧？”樊京剛還想爭執一下，主管惡狠狠地說：“別裝了，我以前就是賣這手表的，你到底是干嗎的？”樊京剛一看瞞不過去，干脆直說：“你別管我干嗎的，手表我不會給你的。”主管怒了，指著樊京剛說：“你小子行！”主管很快叫了七八個男人進來，樊京剛一看這情況，自己硬來肯定要吃虧的，只能智取。

樊京剛顧不上周圍人的拳腳，集中精力對準一個男人，使出全身力氣一拳放倒他，掐著男人的脖頸指著主管說：“我有話要說，你讓他們都出去。”主管狐疑地看著眼前這個年輕的小伙子，問道：“說吧，你想干嗎？”

樊京剛擦了擦嘴角的血說：“很簡單，你幫我放個叫肖健的人。”主管皺著眉說：“我憑什么答應你。”樊京剛看出主管有點忌憚，就干脆做足戲說：“我也不怕告訴你，我既然敢來就是有十足的把握。”樊京剛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接著說：“你口口聲聲說這是直銷，你知道什么是直銷嗎？直銷是指直銷企業招募直銷員，由直銷員在固定營業場所之外直接向最終消費者推銷產品。你這是什么，不用我多說吧？”

主管一聽，這小子是個行家，以前肯定也做過傳銷，位置還不低。樊京剛說：“你要是沒權力放人，就給你領導打電話。”主管拿起電話打給領導，掛上電話后說：“放人可以，但你不能亂說話。你明白我意思吧？”樊京剛心想自己現在是虎口拔牙，便點頭答應。

很快，樊京剛和王薇在主管和3個男人的帶領下，找到肖健。可肖健一聽領導讓自己收拾東西回家，一下炸了，賴著就是不走。王薇一看，趕緊上去拉，沒想到肖健不僅不聽勸，還對王薇大打出手。樊京剛上前想把兩人分開，主管一看樊京剛要動手，就招呼人揍樊京剛。一時間，七八個人扭打成一團。

樊京剛一看，壞了，再這么拖下去，自己和王薇處境只會更危險，干脆破釜沉舟。他對主管說道：“你到底讓不讓我把人帶走，你要不讓就算了，我今天把這個女孩子帶出去就行。”樊京剛的言外之意，主管自然明白，那個在這待了十來天的女孩，對窩點分布都清楚。如果樊京剛帶著她報警，那自己的老窩就必須遷走。要是今天自己直接把這兩個人做了，就怕樊京剛已經把消息散布出去，到時候后果更嚴重。主管又給領導打了電話，領導最后終于同意放人，但前提是把手表交出來。

樊京剛迫于壓力只好同意。最后，樊京剛一行人在3個人的看押下，坐上了回家的火車。回家后，樊京剛對肖健進行耐心勸說，終于把肖健拉回正常生活。

反傳銷，一場無悔的危險旅行

和北派傳銷相比，南派傳銷的生活環境要高好幾個檔次，里面的人相對自由，也不會沒收新人手機等通訊設備。但是，南派傳銷的洗腦工作要比北派更深入，被傳銷洗腦后，他們堅信，自己的工作是受國家暗中支持的新興事物。

2013年9月5日，樊京剛和兩個同事受命趕往安徽合肥蜀山區中央美域小區救人。這次受騙的是一家4口，被傳銷忽悠的把房子和3輛轎車都賣了，親戚來來回回多少趟說教都沒用，只好讓救助中心幫忙。因為救助人數較多，樊京剛決定還是實施臥底救人，自己打入傳銷內部搜集證據，另外兩個同事負責在外圍接應。

9月6日，樊京剛通過求助人，把受困家庭中一個叫王雪的女子約出來。經過耐心講解后，王雪終于悔悟，并決定參與救援計劃。在王雪的引薦下，樊京剛順利進入小區。和北派傳銷一樣，這些室友對樊京剛特別友好。第一天，光帶著樊京剛到處去玩，上課的事提都沒提。到了第二天，室友張羅著要帶樊京剛見見世面，樊京剛知道這是要開始上課。于是，他特意在外套上掛上紐扣攝像頭。

在光鮮的辦公室里，主管親切地招呼樊京剛入座，并奉上熱茶和高檔香煙，然后進入主題。首先是主管頗具感染力的演講，緊接著律師為樊京剛解答，隨后，又有人拿著各種保密文件向樊京剛展示，最后是幾個上層領導總結自己的發家史。樊京剛很驚訝，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么強悍專業的傳銷。如果不端掉，只怕以后會越來越壯大。樊京剛臨時決定改變計劃，不光要救人，還要搗毀窩點。計劃初步定為：由樊京剛把老總引出并報警，外面的同事進行支援。

第三天早上，樊京剛提出想見見老總。傳銷頭目覺得這是個好兆頭，欣然答應。和老總聊了好一陣，計劃里應該十幾分鐘就能到的警察還沒到。精明的老總看出樊京剛局促不安，“關心”地問道：“小兄弟，你是不是有什么話想說？”樊京剛故作輕松地說：“沒事，沒事，上個廁所。”他趕緊去廁所給外面的同事打電話。

當樊京剛出來時，咖啡館已經涌進30多名傳銷分子。好在，樓下的同事也及時趕到了，可人數上的懸殊讓他們很快淹沒在拳腳中。

警察趕到后，立刻把樊京剛3人送去醫院，經診斷，隨行的同事小徐傷勢最重，手部粉碎性骨折。不過，令人欣慰的是，王雪及其家人都已安全地脫離傳銷組織，而這個傳銷窩點也被順利搗毀。

曾經有人問過樊京剛，這樣賣命后不后悔，樊京剛說不后悔，被解救者幡然醒悟之后的感激涕零，令他很自豪，因為挽回一個人相當于挽回一個家庭。

樊京剛所在反傳銷救助中心，有13名職業反傳銷師，平均每年解救人數達上千人，配合公安、工商部門端掉傳銷窩點上百個。

采訪結束，樊京剛提醒道，如果家里有人參與傳銷，首先要盡量跟他保持良好的關系，千萬不要說傳銷、騙人、洗腦等敏感字眼，想辦法先讓他回家，然后及時和專業反傳銷師聯系，由專業的老師進行勸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