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8月,上海的街頭出現了北京來的紅衛兵。他們穿軍裝、戴袖章、扎武裝帶,一副救世主的模樣。這以前,上海的紅衛兵好像沒這般裝束,自然也沒這等威風。在復旦大學,我看見一圈圈的人把他們圍在操場上,猛烈地為他們的演講鼓掌;在我就讀的中學,我看見他們演示了教訓“牛鬼蛇神”的武斗……不久,學校也有了選派紅衛兵去北京串聯的名額,我們這些非紅衛兵只得乖乖地靠到一邊去。可我很不甘心,并非因為家庭問題的麻煩,而是因為抵擋不住外面的誘惑。這時,關于串聯的種種說法已經如同片片翅膀在校園里飛翔著了。說外地紅衛兵可以憑學生證在上海火車站辦票;說上海紅衛兵在外地乘車照樣不要錢;說北京紅衛兵在浦口設卡檢查三證(紅衛兵證、學生證、“文革”聯席會議的串聯證)。一天和班上幾位并不煊赫的同學說起串聯,個個眼睛發亮,竟然第二天就出發了,那天是10月10日。
上午,我們先坐長途汽車到達松江,再花八角錢買一張去嘉善的火車票。因為只要一踏上嘉善的地界,我們的身份立即就會發生變化,變化成“外地赴浙大串聯的革命師生”。下午,我們坐上了火車,火車停靠嘉善的時候,大家手中緊緊攥著車票不敢喘氣。直到那聲尖厲的汽笛劃破凝固的空氣,火車重新晃動起來,才算回過了神來。晚上,我們到達杭州,原來以為出站是道鬼門關,結果卻像魚兒出游般的順暢。接著,就是在馬路對面的接待站,憑學生證吃飯,憑學生證上車,那些都不用花錢,學生證成了那個特殊時代的“金卡”,大家歡天喜地。
離開杭州的時候,我們準備去韶山。排在我前面辦票的是位重慶的學生,我問他《紅巖》中的“白公館”、“渣滓洞”,他說那都是真的,都是可以參觀的(《紅巖》在我們這代讀者的心中曾是塊燃燒的碑石)。原定的走向就這么很突然地被改換了。
去重慶的二十三次列車擠得水泄不通。兩天三夜中,我們起碼有一天一夜是站著的。我小時候得過腎炎,望著混濁的車燈下一片耷拉著的腦袋,幾次下意識地掐掐頭皮,試試有沒有腫脹起來,很擔心自己堅持不住,結果,還真挺過來了。
一個薄霧裊裊的清晨,我們到達了重慶,好奇地打量著這座城市:順山勢而筑的房屋像堆積木擁擠一片;高高的石階像堵直墻從頭頂上壓下來。乘上稀奇的纜車,看汽車在山腳下走,誰知頭頂上還開著跟上海一模一樣的無軌電車。大家忘記了疲勞,興奮地在馬路上追逐起來。
重慶的接待站開了一張路條,我們便循著指示找到了市第一中學。一中總務處的老師剛剛上班,見我們站在辦公室門口竟慌了手腳。原來,這是一中負責接待的第一批“紅衛兵”。一中的同學知道我們從上海來,來尋訪他們這座城市的故事,非常熱心地告訴我們,一中就在沙坪壩,沙坪壩就是《紅巖》英雄戰斗過的地方,并主動提出帶我們去中美合作所。
白公館、渣滓洞是中美合作所的兩座魔窟。其實,這本是兩處不錯的建筑,坐落在歌樂山的半山腰,本應有飄飄然的詩意。但是高墻上的鐵絲網,散布在四周山坡上隱約可見的碉堡群,使它顯出很猙獰的模樣。正是在這樣的環境里,有不悔的生命在涅槃;有不屈的靈魂在呼喊。我感到腳下生成著奔突的地火,整座房屋都為之燃燒起來。記得那天下著涼嗖嗖的秋雨,我們穿行在這陰森森的山谷里,心中一會兒冰涼,一會兒火熱。
當時,我們為什么放棄韶山選擇重慶?(《紅巖》的誘惑固然是原因)去韶山是朝拜,去重慶是憑吊;朝拜是仰視輝煌,憑吊是領悟悲壯;朝拜是添幸福之情,憑吊是增英雄之氣。也許,我們心靈史中的密碼更偏重于后者——我至今沒把這個問題想明白。1966年年底,北京通告全國:提倡紅衛兵徒步串聯,不過說法上還留著一條晃動的尾巴——開春以后乘車串聯將繼續進行。春節前,一個高年級的球友(我是業余少體校乒乓球班的)告訴我,大多數徒步串聯的紅衛兵還是乘車的,幾個年級的球友便吵著要我們也帶他們出去經經風雨,見見世面。我被說動了,帶上一個小同學直接買票從上海到了杭州(也算老經驗)。
誰知到達杭州的第二天,北京緊急通知全國,停止串聯,300公里以外的10天內辦票回家,300公里以內的則一律走回去。杭州站門口圍滿了上海學生,我們去那兒轉了一圈,見大家緊張地交頭接耳,顯得慌亂又無奈,心生一計,豁然開朗,坦坦然然地走開了。我們瞄準了同一接待站的一位重慶學生,并非因為他矮小,傻乎乎的,而是因為他一人手上竟有七八張學生證(實在不傻)。我們要求用一枚井岡山紀念章換他兩張去重慶的車票,他拔腿就往車站跑,當天就喜滋滋地把票辦來了。就這樣,我又到達了重慶。
如果說,一進山城是為了尋找英雄,二進山城則是巧合(如果那個同學是廣州的,不就去了廣州啦)。何況,當時大串聯的本原意義也不再那么純粹和完整了。記得第一次在重慶的時候,我們還忙著抄大字報,集傳單(重慶的許多傳單是用黃草紙印的),開座談會。一方面往家里傳遞情報,二方面也啟發別人,真正像革命的樣子。這一回,心里真正想著的卻是過三峽。
前后不過三個多月,為什么會發生這樣的變化呢?我想,大串聯(幾十萬人乘車不要錢,吃飯不要錢)屬于社會的非常行動,而非常行動則在因果上不可能持久應是根本的緣由。由此,生發出周游大地、探訪親友也就不為怪了。反之,這才是屬于正常的歸趨——這里存在著一種告訴:告訴人們的心里萌動著生活的渴望;告訴社會的運動產生了恢復平靜的需求——從重慶回上海的船上,竟然有許多和我們一樣趕在最后的日程里回家的串聯師生,他們有的從峨眉山來,有的從西雙版納來,有的甚至從敦煌來,他們背著從各地采購的土特產,他們背著照相機——他們比我們更精明,更瀟灑。船過三峽,人便被大自然溶解了(那天,我們曾想到過毛澤東詩詞,同樣面對蒼茫的大地,為什么毛澤東會發出“誰主沉浮”的詢問,我們則會被陶醉而溶解?因為毛澤東是偉人,我們是凡人)。上海虹口區的一位教師看我們心饞,為我們拍了兩張照片,總算記錄了這段經歷。
回家的路上,竟碰到一樁很蹊蹺的事情。那時,船上規定,每個航程都要組織一次毛澤東思想宣傳晚會。記得晚會是在底艙開的,串聯的師生中竟一下子走出了許多文藝高手,有獨唱,有吹奏,有舞蹈,像似享受了一場精神沐浴,熱鬧的氣氛使人輕松高興。回到艙房,我的鋪上卻躺著個陌生男子,起先以為人家睡錯了,使勁叫喚,以至同艙的人都來推搡他,他也不搭理,他的身上黏著些泥,像從田間走來,他很粗實,有一個抵兩個的感覺。背槍的乘警來了,他的眼神晃動著,有人遞給他紙和筆,誰也不會相信,誰也不敢相信,他竟然在紙上寫:我受國民黨反共挺進縱隊XX支隊派遣,目前正沿著長江流域組織活動。房里的空氣頓時緊張起來了,乘警的臉色有點發白,嘴里囁嚅著往后退去。有人說這是瘋子,有人便立即叫來了船醫。船醫很和藹,摸著那漢子蓬亂的頭發,為他號脈,問他來路,他仍不吭聲。這時船醫悄悄取出了銀針,掐著那漢子的手指向深處扎去,那漢子的身軀像遭受鞭打似地扭曲起來,頭上滾出了豆大的汗珠,只是仍不吭聲。艙房里擠滿了串聯的師生,膽子小的抱作一團,膽子大的,憤憤地罵人,復旦的一位大學生挺身而出去與船長交涉。船長和乘警來了,不知他們與那男子說了什么開竅的話,那男子麻利地翻身下床,嘴角上還掛著一絲輕蔑的笑。師生們叫喊起來,一致要求復旦的同學作為代表處理事件。半小時后,復旦同學有點沮喪地從船長室出來,告訴大家船長已決定按航運程序把那男子送交下一個停靠站。
1967年5月,本應了結的運動脫軌了,全國烽煙滾滾,燃起了武斗的戰火。山城重慶是最激烈的地方之一,上海的兩派則憑內功對峙著。我們停課在家,無目的地尋找著歡樂和刺激。一天,找球友練球,球友班級的同學又嚷嚷著要出去闖闖,其中一位年齡稍大的同學不顧我們訕笑,直言不諱要去重慶找在北京串聯時相好的女朋友。我很容易被人說動,但我不同意去重慶,于是一大幫子人瞄著各自的方向出發了。
當時,全國已停止串聯,不接待,不辦票。我們潛進了火車站,試圖混上客車,但客車管制得很嚴,沒有可鉆的空隙。一輛工程車發動了,我們便爬了上去。誰知敞篷的車廂里早已躲著兩個賊溜溜的人,我們立即拉緊了腦門里的那根時代之弦,想到了階級斗爭,想到了車毀人亡。車在南翔站停住了,我們很英勇地把那兩人押送到車站,車站上的人有點漫不經心,說他們是流民,反而勸我們回家去,我們多少有些失落和沒趣。原來,以革命的名義并非在每一個地方都是熱烈和響亮的。
南翔站負責編發上海往北去的貨車。一車頭正呼呼地吐氣,我們便呼呼地往上爬。列車運行了十分鐘,大家歡喜地探出頭。兩邊竟不是空曠的田野,而是擁擠的房屋,是我們這些上海東區的孩子經常見面的房屋。原來列車是沿淞滬線往何家灣開,大家罵天罵地,哭笑不得。何家灣車站的檢車工很講義氣,他告訴我們如何判斷貨車的走向,如何聽懂車站的廣播調度,并讓我們爬上當晚由何家灣車站發出的最后一趟貨車。這趟貨車到達了新龍華,新龍華站編發上海往南去的貨車,我們的方向和目的又被調整了。當晚,傾盆大雨從天而降,包括我球友在內有雨衣的被派出去偵察,我和其他沒帶雨具的五人縮在一張拉開的塑料布里。可是,直到天亮,派出偵察的也沒有回來,在那位一心想著女朋友的同學的極力催促下,我們爬上了南下的貨車。還沒有離開上海,我就和球友失散了。在這五人的隊伍中,我成了其他四人同校異班的“外人”。
也許鐵路對客運進行了嚴格的控制,也許貨運站、客運站處于不同的位置,也許貨車比客車更隨意,整整一個星期,我們以生與死的抵押,追逐著隆隆的貨車。為了躲避風雨,我們曾在飛駛的貨車上行走,一手抓住這邊的車廂板,一手拉住那邊的鐵把子,腳踩在車廂的接合器上,身下快速退去的鐵軌,像兩把閃著寒光的鍘刀。腿一彎,臂一收,身子往上一騰,從這個車廂飛到了那個車廂;為了填充饑餓,我們挑破籮筐,割裂布袋,結果把肥田粉當作白糖塞了滿嘴(后來,聽失散的球友說,他們扒車時曾遇到一箱箱紅棗,不僅吃個痛快,還每人裝了滿滿一書包)。從浙江到湖南還算順暢,有好幾次向押車的遞上一枚像章,就能平平安安地坐到尾車里。進入鐵路柳州局管轄的線路就處處磕磕碰碰了。在柳州,我們被抓進了辦公室,一個干部模樣的人剛要說話,同學中一聲凌厲的“走資派,靠邊站”弄得他張口結舌;在獨山,軍代表無奈我們的學生身份,要我們去找民政局借錢買車票(在獨山鎮上,我們看到了貓樣大的老鼠穿街而過),民政局竟然向我們大嘆苦經,弄得我們像發慈悲一樣。這件事提醒我們,為了防止意外,我們把學生證姓名全改了,我的改法是在金字右邊加一個“戔”,在“大”字上加一橫,“金大陸”成了“錢天陸”。也許為了保證抗美援越輸血線的暢通,這一路甚至連不知名的小站也進行嚴格的檢查,我們總是埋頭躲藏,抓下來后再沿著鐵軌往前走,等火車重新駛出站便一聲號令飛身跳車。有一次,碰到一位鐵道員工(責任者?刁難者?),他像螞蟥一樣叮住我們。我們一跳車,他就舉紅旗,列車吼叫著停下兩次,直至他狠狠拉住我們的書包,列車在山野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才得意地告訴我們,今天已沒有列車在此停靠了。我們只得在云貴高原上走了整整一個下午。還有一次,執意要去重慶見女朋友的那位同學,跳車時不知是手抓得太松,還是腳下蹦得太輕,突然像似遭受電擊被車廂刮倒在地,嚇得語無倫次,一臉死白,我的心頭也起皺似地生出了一層恐懼。望著茫茫的深山峽谷,感到可能回不了家,想起媽媽、弟弟和妹妹,曾背著其他四人傷心地哭過一次。
一路上在衡陽、在貴陽我曾兩次提出轉換路線,但一顆少年的游戲之心怎能抵擋得住人家青春之情的萌動呢。那位同學還威脅我,說要丟棄我,我的方向被他的意志決定了。雖然這是那么的勉強和偶然,但大串聯中發生這雷電般的愛情故事,卻是那么的熱烈和必然。我還堅持什么呢。
到達重慶的當天下午,那位找女朋友的同學就離去了。我們漫無目標地在大街上走,不知當晚睡在哪里?突然,眼前出現了一支威武雄壯的紅衛兵隊伍,一律的黃軍裝,一律的大袖章,“首都紅代會”的戰旗像頭火鳳凰在隊伍的前頭舞動。我們尾隨著隊伍,隊伍中也有人親切地向我們招手,直至邀請我們上了他們的車,送我們到達了重慶政協禮堂。不一會,來了位復旦“紅革會”的紅衛兵,他不穿軍裝,不戴袖章,文質彬彬的樣子。他問了我們的情況,宣布由我們四人正式組成“上海中等學校紅衛兵駐渝聯絡站”,并給了我們安頓的房間。我們對重慶的運動情況基本不了解(我還算知道些大概),更沒有“支左”的熱情,所以,每晚看到解放碑四周黑壓壓地坐著聽廣播宣傳的人群,心中很茫然。復旦的紅衛兵給我們分派過兩次任務,一次是去聽《紅巖》組畫的畫家遭受迫害的控訴,一次是為紅衛兵的大型演唱會送份聲援信(那個時候“小分隊”很火熱,它除了為自己的派別做宣傳,還具有其他可研究的意味)。還有一次來了一屋子人,說復旦“紅革會”的頭頭勞元一來看大家,這個名字在上海如雷貫耳,眼前的此人白白的,圓圓的,很清秀的臉,操一口好聽的北京話,不知是真的還是假的。
某一天,氣氛驟然緊張起來,有人給我們發自衛武器(不過藤帽、木棍之類),有人通知我們到三樓集合,有人說當晚要發生大規模武斗。結果,那一晚很平靜,倒是第二天晚上有百十個人圍著政協禮堂,吼叫著往里扔石頭。從此,每天傳來恐怖的消息。像是聽見了死神的吆喝,我們商量著逃亡,但一想到又要用火熱的身軀去碰撞幾千里冰冷的鐵軌,又像是聽到了死神的獰笑,我們坐臥不安,束手無策。一天早晨,政協禮堂的前廳突然擺滿了旗幡,旗幡上寫著世界上最動人的話語。接著,首都“紅代會”的紅衛兵和山城的“左”派舉行了泣鬼神動天地的告別儀式。一位清華大學的同學嚴肅地對我們說:必須在五天內離開重慶,否則就回不去了。作為特例,重慶站可以憑學生證辦票。我們奔向車站,看見車站上到處貼著由中央文革簽發的這條命令,我們別無選擇,我們張皇地逃離了重慶。
以后,我曾以會議者的身份赴重慶,為了追尋少年時代的足跡,不僅放棄了飛行,還整日整夜地讓窗外的景物沖擊記憶。車過重慶長江大橋的時候,不知怎么,淚水突然泉涌般地淌出來,弄濕了好大一片衣襟。
(摘自《那個年頭,那些事1966-1976》,學林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