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是值得也應該敬畏的,因為它有記憶思想穿越時空的力量。我總以為敬畏出版的本質是敬畏思想在時空中的流傳,我總以為古人近人對出版敬畏有加,今人則另當別論。
出版科學呢,科學造福人類,人類敬畏科學。出版科學誠然沒有清晰全面而又為人共識的知識圖景,冠名出版科學便就該肅然起敬。至于它究竟是否科學,其形態到底是準科學、潛科學或其他,那是第二步的事。
《出版科學》呢,連續出版二十年,在那面并不紅火但確屬光鮮的旗幟下,幾多業態變遷的印痕,幾多因社會變遷、業態變遷而譜寫的出版人故事。我曾將其收入《共和國期刊六十年》中,我認定其在中國出版學科史、出版學術史上占有一席之地。出版科學之知識譜系尚屬未知,并不確知,出版學科史、出版學術史的提法難免落人以譏,我卻依然這樣向往。至于奠定《出版科學》地位的到底是其樣本價值、符號意義還是旗幟功能抑或三者的結合,前幾年想不清楚,這次也未必說得清楚。
《出版科學》的符號意義濃縮于刊名,其旗幟功能并不限于引用新詞創辦新刊,更在于克服困難,一以貫之,進而標示、引領了一群知識工作者的知識行動。至于探究、分析其樣本價值,則困難、復雜得多,甚至難免讓人舉止失措。這固然只是基于我個人經驗的感知。如果此說成立,我倒覺得映襯了《出版科學》另外的理論魅力:一個知識群體積20年之功傾心打造的知識結晶體,理性解析時分析工具選擇茫然,解析乏力,正透露了一代出版科學人的知識困境。《出版科學》誠然不是那塊上帝所造的連他自己也舉不起來的石頭,《出版科學》是否存在類似的悖論意蘊以致在某種程度上產生近似的悖論式效果呢?或許我多慮走神了。
《出版科學》在1986年試刊,倒是可以讓人遐想的。1985年是中國期刊高峰年,種數和發行量均達到歷史最高點。1987年1月,新聞出版署成立,此后《期刊管理暫行規定》頒布,地方期刊的審批權收歸新聞出版署;同年同月,湖北省委將湖北省社科院創辦的《青年論壇》停刊。《出版科學》試刊僅一期與此兩事或許均無關聯,試刊號的《編者絮語》中倒是說過“本年度編印試刊二至三期(不定期)”,這以本刊編輯部名義發布于《出版科學》試刊號末頁的《編者絮語》倒記載了試刊時的群體興奮:
“國家出版委員會主任、中國出版工作者協會主席王子野同志,揮毫潤墨,為本刊題寫了刊名。中宣部出版局副局長伍杰、袁亮同志聞訊,爽聲笑語,大力支持。并說許力以同志也支持。伍杰同志即撰一文,暢述出版科學研究的大義。湖北省出版局局長蔡學儉同志微恙病榻,積多年精思,力著一札。湖北省出版協會代主席于溪同志反復思忖,從一個新的角度著述,支持出版科學研究。中國出版發行科學研究所的負責人邵益文、葉再生同志千里寄文遙祝刊物創辦。人民出版社副總編輯吳道弘聞訊,欣然命筆。”
不知《出版科學》試刊與重慶會議有無關聯,到底存在多大的關聯。邵益文《祝〈出版科學〉創刊》副標題為“從重慶會議說起”。該文說:“全國首屆出版科學學術討論會,于1985年12月下旬在山城重慶舉行。來自全國各地的146位同志參加了會議,交流了119篇論文、文章和科研資料。”“參加這次會議的除了一批中青年同志以外,還有大量年近花甲,甚至年逾古稀的老同志,他們早在幾個月以前,就查閱了大量資料,回顧總結了以往的切身經驗,進行了理論上的探索,寫出了很有分量的論文。”
重慶會議散會后,戴文葆、林穗芳等人取道武漢回北京。湖北省出版局局長蔡學儉盛情款待。戴文葆曾告我,蔡局長辭去年底省委省政府的幾個會議全程陪同參觀游覽,甚至陪同戴文葆到漢口尋訪生活書店舊址,以致戴老幾次向我感嘆:“蔡學儉不像個當官的。”后來我也曾向蔡公求證,他告確有其事。還說,戴文葆、林穗芳來武漢是難得的學習交流機會,陪同他們考察、尋訪、交流比開會向領導匯報有意思得多。
蔡公是《出版科學》的創始主編。那是1993年,中國提出實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次年,人文精神討論的起始之年。1993年底,王曉明教授等人在《上海文學》發表《曠野上的廢墟:文學與人文精神危機》,拉開了漫卷全國的人文精神大討論的序幕,影響較為深遠。在《出版科學》創刊號上,蔡公發表了專論《市場經濟與出版改革》,鄭重提出了此后相當長一段時間里整個出版業界、學界說不清理還亂的重大實踐和理論命題。蔡公此文,另設命題、反響誠然不一樣,感應、求解社會轉型出版轉型的興奮、關切倒是一樣的。我等后生“回頭看”才略有所悟,蔡公立足當下就遠望前瞻了。見識的差異非關年齡,并非僅關年齡。
機緣巧合,中國編輯學會成立與中國政府提出實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同年。要說時代烙印,要說學會使命、學科使命最深莫過于此了。在1992年10月的中國編輯學會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上,劉杲被選為會長,蔡公當選為副會長。他很可能這時就開始構想《出版科學》,籌建湖北省編輯學會了。《出版科學》1993年3月創刊,同年6月,湖北省編輯學會成立,蔡公出任會長。《出版科學》1993年第2期報道湖北省編輯學會成立的消息中,“《出版科學》為學會會刊”。
《出版科學》讓當時業界頗感驚艷,讀者多為該刊“裝幀設計和印制之精美所吸引,稱贊不已”。王益說:“編輯學會主辦的刊物稱為《出版科學》,很有意思。我覺得不僅是為了避免重復,視野放寬,體現胸襟開闊。”(《來函三則》,見《出版科學》1993年第2期)林穗芳說:“刊物的總體設計非常好,突出了以編輯工作研究為中心的思想,并緊緊抓住了當前出版改革面臨的如何適應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發展的問題作理論上和政策上的探索,給人以啟發。專論明確指出‘承包編輯個人’不可取,確實切中時弊。”(《來函三則》,見《出版科學》1993年第2期)王益所說的“很有意思”在于會刊刊名溢出學會名稱,會刊名稱和學會名稱并不精準對應。市場經濟的本質是自由經濟,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呼喚鼓舞下,倡言“市場經濟與出版改革”的蔡公,頷首微笑,先身體力行了。
據說,重慶會議開了六七天。一百多人交流研討六七天,事隔30年,除了各級政府的歷年“兩會”,簡直難以想象了。那時的出版人有話要說有話想說有話敢說還有話可說,那時的出版人盡情地參與、領略1980年代出版的激情和豪邁。重慶會議以會議名稱的形式為出版科學定名、證明,重慶出版社會后出版了《全國首屆出版科學學術討論會論文選集》,試刊一期的《出版科學》則以期刊的形式將出版科學研討推向深入。林穗芳讀創刊號時想到的還是試刊號:“1986年的試刊我曾拜讀過,記得其中有胡光清同志寫的《我國編輯學研究的現狀和趨向》及所編《有關編輯學編輯工作研究文章篇目輯覽》。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有關我國編輯學研究情況的富有啟示性的綜述,至今仍留下深刻的印象。現在它又以光彩照人的全新面貌出版在世人面前,必將受到出版界同仁們的熱烈歡迎。”(《來函三則》,見《出版科學》1993年第2期)已經作古的林穗芳對試刊號如此青睞,尚未作古但必然作古的后人如真像林穗芳們鐘情出版科學,一樣感同身受的。
我收藏了這期試刊號,與別的創刊號等一樣視如珍寶。“本刊以發表科研論文為主,兼及工作研究、經驗總結、經驗交流、出版史料、國內外信息等。”(《編者絮語》,試刊號)此為其內容定位。試刊號內文64頁,共設8個專欄,欄目分別為《專論·特約稿》《出版學研究》《編輯學·編輯工作》《發行學·書評學》《讀者學論叢》《雜志編輯園地》《出版史料》《品書錄·信息窗·兄弟刊物巡禮》《書業書市》。1994年前后,我謀飯鄭州時曾與正在主編《編輯之友》的杜厚勤交談,我以為當時的《女友》首創了期刊雙欄目,我想據以觀察、探索雙欄目對期刊專欄的話語張力的影響,杜迅即糾正我的說法有誤。而今我更感興趣的是,《出版科學》試刊號中欄目對出版科學的理解和想象,時間已經證明,那只是他們那一代人的想象。那代人倒是有想象的,如無想象,何以能慧眼標舉現在的出版人張口就來的“書業書市”這樣的流行語。我有點杞人自憂的是,上帝給這個世界開了個玩笑,后人面對前人的想象再沒有想象,哪怕想象感。
有歌詞說,有一個老人,在中國地圖的南邊劃了一個圈。那時的中國人都跟著畫圈的。畫各種各樣的圈,畫大大小小的圈。友人曾告訴我,操持這期試刊號的是胡光清。他當年可是少壯派,棲身出版業界活躍出版學界的少壯派,哲學出身。
雄起的1980年代頗多壯舉,亦多豪言,更多憧憬。怦然心動的首推這一句:
“我們要y/Ww0pJCKMbWwiqUHCN9FQ==建立自己的出版學,建立自己的出版理論體系。出版理論建設的基礎差,難度大。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當前,要做出規劃,組織力量,分頭編寫。我們要有這樣的雄心壯志:在我們這一代,結束‘出版無學’的歷史。”(《宋木文出版文集》第158頁)。
惜我無緣與會,不知宋木文局長說這話時是否提高了嗓音,也不知聽到這話時,與會人員是否報以掌聲。我推測,時任湖北省出版局局長的蔡學儉在那次會上。那次會名為全國出版局(社)長會議,宋木文講話于1986年12月19日,同年11月29日,他由文化部副部長改任國家出版局黨組書記、局長。再過一個多月,國家新聞出版署成立,宋局長又改任副署長、黨組副書記了。那個時代就是這樣潮漲潮落,卻依然群情振奮、意氣風發的。
余音繞梁?時隔七年后,蔡學儉創辦了《出版科學》。
新時期以來的出版科學發展頗多開拓,亦頗多曲折。1986年,國務院正式批準成立了中國出版發行科學研究所,1989年8月,該所更名為中國出版科學研究所,2010年9月,該所再更名為中國新聞出版研究院。這同樣是出版作為新興學科發展的象征符號。伴隨名稱變更的是研究對象的重新認定和研究邊界的漂移。《出版科學》倒是一以貫之,其在那出版科學史上的里程碑意義集中體現在轉折和綜合:以科學的名義引領工作總結和經驗沉思提升理論層次,在出版科學的層面綜合出版行業的研究領域或者說部門學科。刊名隱藏的深意在于編輯學會會長推進學科建設的路徑構想。
劉杲與蔡學儉交誼與共和國同齡,非同一般。有時我想,瘦弱的學儉先生和高大的劉杲是一樣英武的。盡管他倆一個是中國編輯學會會長,一個只是湖北省編輯學會會長。蔡公身居九省通衢的地方,更可以率性而為放手大干。劉杲每個頭銜都以中國打頭,中國只有一個,在那一個之下,他自然不便再辦“中國出版科學”了。
《出版科學》從1993年到1999年以內刊和內部資料形式出版,2000年才獲準為正式期刊。這是它作為樣本的1990年代中國期刊的生存方式意義。內刊或內部資料是中國特有平面印刷傳播物類型,只許免費贈閱,不準付費發行,與期刊相比毫無形式差異。7年間,蔡公倒也做得有滋有味像模像樣。雖為內刊,作者卻均系全國出版業界名家。文葆先生生前對蔡公和《出版科學》贊嘆不已。說得多了,他還告訴我他的分析邏輯:在出版界高位上的人士,好些在臺上時沒做事,即使想做事也難做成事,下臺后反倒能做事,也能做成事;因為下臺后做的事往往是他自己思考多年想做的事。初聽之下,只覺驚異聞所未聞,后來親耳聽一位剛退位不久的業界領導感嘆在位和退位時“規定動作”和“自選動作”的比例差異,才知文葆先生所說頗有道理。蔡公為官一任,造福一方,為湖北出版業在1990年代的騰飛打下了良好基礎。政聲人去后,蔡公離任出版局長后,還能連續七年,讓湖北省內各出版社輪流承擔《出版科學》的出版、印制費用,僅此可知他在湖北出版界的較為深遠的影響力、較為長久的號召力。創辦期刊從內刊起步者多,做期刊產業創期刊事業從內刊起步者有,以多年出版局局長之尊辦內刊者且一辦七年的呢?蔡公學儉恐怕絕無僅有了。當今的出版業已無人有心、即使有心也無力復制演繹蔡公的編壇佳話。再過若干年,后人會不會理解,又該如何理解那一代出版人的追求,那一代出版人的學科追求呢?
2006年8月,《出版科學》移交武漢大學信息管理學院承辦,方卿教授任主編。雜志開始了與學科互動的新階段。武漢大學出版學科的發展一直留存著蔡公背后呵護的身影,《出版科學》悄聲“轉制”,是蔡公送給武漢大學新一代出版學人的厚禮。祝《出版科學》在第三個十年開創一片新天地,引領出版科學發展到新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