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鬲溪梅令》

好花不與■香人，浪粼粼。又恐春風歸去綠成蔭，玉鈿何處尋？

木蘭雙槳夢中云，小橫陳。漫向孤山山下覓盈盈，翠禽啼一春。

——姜夔《鬲溪梅令》

他們告訴我，梅花開了，春天來了。他們不知道，從你走后，我的生命里，再也沒有春天。

他們告訴我，梅花開得很美，一邊興高采烈描述著花的姿態和香氣。我悵惘地聽著，他們不知道，對于我，這世上只有一朵梅花。那就是你。

曾經你問過我，為什么梅花是春消息，分明是開在北風中的，分明是映著白雪才分外艷麗，而當春天時，它也就臨近凋謝了。為什么這樣悲哀的花可以是春消息。

我笑著，無言以答。

那天，你一身大紅斗篷，站在雪地中，梅花下，膚光如雪，笑顏如花。哎，你知不知道，你奪去了梅花的顏色。你眼里流動的波光就是春水，你頰上暈起的嫣紅就是春色，你的聲音是早春枝上婉轉唱起的第一聲鶯啼，你馨柔的呼吸，就是春消息。

我摘下一朵梅花，戴在你鬢角。再沒有比梅花更適合戴在你頭上的了，你墨玉般的秀發，把它襯映得像是天上瓊瑤琢成的花鈿。

你是梅花的精靈，你為我蒼白寒冷的生命綻放出一枝春色，從此，在我眼中，在我心底，你就是梅花，梅花只是你。可是，你也像梅花一樣，盛開于冰雪中，飄落在春風里。

從此，我的生命，回復蒼白寒冷。不，是比蒼白更白的白，比寒冷更冷的冷。你知道嗎，當生命之花不曾開放時，我可以安然守著寂寞，因為我一直遐想著，有朝一日，終有一朵花會為我而開，我可以流連于花朵的嬌媚，可以觸摸到花瓣的柔軟，可以沐浴在醉人的芳馨里。

生命之花果然開了。它果然盛開了。你永遠不會明白，那一刻我的暈眩和迷醉。它比我想象中還要香美千倍萬倍——也比我想象中短促千倍萬倍。

在嚴寒中，你告訴我，寒冬終會過去，春天終會來臨。你嬌艷的姿態和香氣讓我即使面對風雪肆虐也可以暖意融融。而春天真正來臨時，你已耗盡香色。你撇下了我，你覺得，在這樣溫暖明媚的季節，我將不再寒冷。可是你不明白，有一種寒冷，無關風雪，那是從生命的骨髓中直透出來的。

你撇下了我，同時帶走的，是生命中曾有的暖意。為什么這樣悲哀的花，可以是春消息。

你走那天，梅花還開著。你取下鬢邊的梅花贈我，花上還沾著你發絲的香氣。我接時，手顫抖了一下，花墜落在水中。

好花不與■香人。原來，我不但留不住花，連一絲香氣都不能留住。直到這一刻，我才真正明白，從此我失去了你。

帆揚起了，船開動了，你站在船頭的身影在我漸漸模糊的視線中越來越小。碧波粼粼，從此你在水一方。從此我無論溯洄還是溯游，都再觸摸不到你。而即使能得再見，只怕你已成為別人的花。至那時，我又該以怎樣的姿態面對你，你又該以怎樣的心情面對我？如果，如果這樣，我情愿永遠隔水遙望，就這么讓你，靜靜開在我記憶里。

你走的第二天，園里的梅花，紛紛凋落。你帶走了春天，也永遠帶走我生命的春色。從此我唯有思念。記憶中梅花下那—抹紅色，像是薰香燃過后還帶著一絲暗紅的余燼，支撐我熬過永無止境的寒夜。

玉鈿何處尋。

船搖晃了一下，一滴淚落在水中。我這才想起，我站在船頭，眼前孤山在望。

從你走后，我開始了漂泊。我固執地選擇船行，沒有太多道理，我只是喜歡站在船頭。我怎能忘記，你來時站在船頭的盈盈笑意，更忘不了，你離去時站在船頭的落寞姿態。

你曾對我說，希望有朝一日，我們可以拋下紅塵俗事，駕一只船，自由自在往來于煙波中。你說時無心，你不知道我聽到時心潮的起伏。載美于舟中，泛舟于五湖，這是千百年來所共有的人間美夢啊。

木蘭雙槳夢中云，小橫陳。當一枝梅花橫陳在眼前時，當梅枝斜照著清波時，襄王的夢，也不過如此吧？

我曾以為我離這個夢近在咫尺。我以為只要再跨一步，就可以從此沉入夢中。我忘了夢就是夢，好夢由來最易醒，而夢醒后的凄涼，更甚于酒醒時的曉風殘月。你在哪里啊。你知道我已有多久沒聽到你的消息。

你曾對我說，你最大的心愿，就是隱居在孤山梅花中。于是這些年，我每年都要來孤山，可是從來不曾見到你。

我在孤山的梅樹下終日流連徘徊，我也不知為什么要這樣做。其實我不想再看到你。我怕記憶中那個梅花的精靈，再見時，已如落盡梅花的枯枝。而我更怕你看見我的憔悴。

水面倒映出我的面影，已不復是當時翩翩少年。這些年的漂泊，換來的是塵滿面，鬢如霜。不，我不想讓你看到這樣的我，如同你像花一樣永遠盛開在我心頭，我也愿我如花一般永遠暗放在你的記憶深處。

可是，我還是抑制不住地流連徘徊。這個地方，無論你到過，還是沒到過，我都仿佛能嗅到你留下的暗香。

只有香如故。

我又看到孤山，看到了梅樹，樹下落花如雪，枝頭翠鳥寂寞地啼叫著。

我知道，春天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