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和爸爸都不知道花瓶的開口在哪里。準確地說,他們連這到底是不是花瓶都不清楚。“花瓶”的材料為陶土無疑,造型也很普通,可是竟然沒有所謂的瓶口。它全身都封得嚴嚴實實,不過從重量和敲擊感來看,可以確定里面是空心,最吸引眼球的是瓶身的那些古怪的花紋,仿佛用毛筆隨意涂畫上去的幾道線條,但是看起來既美麗又危險。
父子倆幾天來一有空就坐下來觀察這只瓶子。但是不管他們在它身上留下多少指紋,依然一無所獲。瓶子是迪在收拾媽媽的東西的時候發現的,躲在衣柜的角落里,差點就逃過了迪的眼睛。媽媽以前是個收藏家,但她沒有把收藏品放在家里的習慣。爸爸也從未見過這個瓶子。
“它準是個值錢的玩意兒。”爸爸終于死心地把瓶子從手中放下,說。
迪撇撇嘴,廢話。他的肚子不合時宜地咕嚕一聲。
“餓了吧?”爸爸看看墻上的掛鐘,站起身來,“我去做飯——對了,老師今天布置的作業做了沒?”
“今天沒作業。”
“真的?”
“沒騙你。”迪說著就跑回自己的房間,關上門。他從書包里拿出兩只塑膠機器人玩具,電視上正熱播著這個。他擁有其中的一個,另外一個機器人是從同桌那里借來的。為此他付出了每天都得給同桌抄作業的代價。同桌是一個富家子弟,家里有很多昂貴的玩具,不過他向來很吝嗇。“弄壞了你得賠。”同桌把機器人借給迪之前這樣說。迪覺得他的同桌長得就像只熊。
沒玩多久爸爸就來敲門,“迪,你在里面嗎?”
迪連忙把機器人塞進書包里,藏好。然后一臉不耐煩地給爸爸開門。“什么事?”他歪著腦袋。
“你該洗澡了。”
“吃完飯再洗不行嗎?”
“早點洗不容易著涼,”爸爸說,“等你洗完澡就可以吃飯了。聽話。”
迪光著身子站在那只陪伴了他幾年的紅色塑料澡盆里。他看到爸爸打開燃氣管,然后將淋浴頭遞給他。“從今天起你要學會自己洗澡,寶貝。”爸爸說。迪張了張嘴,但什么也沒說。他回想起這個星期以來爸爸笨拙地幫自己洗澡的情景,有一次甚至把沐浴液當做洗發液涂在了他的頭上。本來是很搞笑的事情,可當時他們都沒有笑,現在也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爸爸用手試了試水溫,安慰了幾句就走出去掩上了浴室的門。迪發現架子上有幾包剛買的浴球,包裝紙都是全新的。他從沒用過這個,于是他拆開了一包,把那團東西托在掌心,倒上沐浴液,學著那個女人的樣子搓揉著那球,直到它上面產生泡沫。迪用它在自己身上抹了兩下,痛。她是怎么做到的?他搖了搖頭,把濕潤的浴球隨手丟進了馬桶里。
他不會告訴爸爸他已經從她那里學會了洗澡。
第二天中午那個女人又過來做飯。她做了燒鯛魚、肉片蔥花豆腐和粉條排骨。不得不承認她的手藝很好,媽媽從來不會做出這么美味的飯菜。她看起來心情很好,跟爸爸在一旁不停地開著玩笑。迪偷偷地瞥著那女人,她既年輕,又漂亮,頭發經過精心處理過,看起來像棉絨一樣柔軟。迪覺得自己應該是很喜歡她的。
“小迪讀幾年級啦?”她問。
迪抿著嘴,故意晃著腦袋說:“不告訴你。”
“那我猜猜,”她轉了一下眼睛,“五年級還是六年級?”
“不對。”
“他剛上四年級。”爸爸接口說,夾了一塊肉片放在嘴里。迪瞪了他爸爸一眼。
“看不出小迪的年紀這么小。”
“他以后應該會長得跟我一樣高。”爸爸說。
“男孩子嘛。”她說,“魁梧一點好。”
她和爸爸之間的話題終于繞不過那只瓶子。那只古怪的花瓶。
“你覺得它是什么來歷?”她問。
“不清楚,”爸爸回答,“以前從未見過。他媽從來不讓我們操心她的事業,包括她的那些寶貝,碰都不能碰。”
“我認為那上面的花紋有些奇怪。”
“哦?”
“別看我,”她搖著頭,“只是這么想想。我不是行家,我不懂。”
“鐵定價錢不菲。”爸爸一臉肯定地說。
迪扒著飯不說話,他只是突然想到了那只被他扔在馬桶里的浴球。
那女人喜歡用浴球洗澡。每次她來迪家里都要洗兩次澡,進門后洗一次,離開前洗一次。雖然迪大部分時間都在學校,但要發現這個規律也不算難。只要留意浴室里的變化就可以了。她每次洗澡都要用掉一個浴球,這大概是習慣,她從不心疼。
一天后的下午迪放學回來,是她給他開的門。她向他解釋說爸爸今晚去應酬,暫時不能回來,因此讓她來給他做飯。迪低頭應了一聲就換好鞋往房間走去。女人覺得不太對勁兒,便跟著迪的腳步走到他的床前。她看到迪把頭埋進被子里,兩條腿直直地伸在外面,像把張著嘴巴的大剪刀。她伸出手去拉迪的胳膊,他一動不動。“怎么了?”她柔聲說,“寶貝?”
她小心翼翼地把他的頭從被子里解放出來,才發現他圓餅似的臉上滿是淚痕。她安慰著他,用紙巾輕輕為他拭去淚水。
“我的萊昂人被同桌弄壞了。”
“萊昂人是什么?”
“機器人英雄。”
女人馬上明白了。“還能修好么?”
“完全不行,”迪的淚珠子又在眼眶里打轉,“全身都散架了。”
“沒事的寶貝,”女人安慰他,“改天我給你重新買一個。”
“真的?”
“不騙你。”她笑著點點他的額頭。
“你真好。”迪看著她的眼睛說。
“好啦,”她直起身來,“肚子餓了吧?飯菜都在餐桌上——有你喜歡的酸奶蘋果沙拉。我待會還有事,就不陪你一塊吃啦。我先洗個澡去。”
“關于機器人的事,不要告訴我爸爸好嗎?”迪說,“他不讓我玩玩具。”
“好的。”女人轉過身來一笑。
迪沒有心思吃飯。他獨自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盯著茶幾底下的一只廢棄的煙灰缸。他知道它跟爸爸沒有關系,爸爸不會抽煙。他當時故意沒把它處理掉,并藏在這個大膽又保守的地方,且一直瞞過了爸爸的眼睛。迪回想著以前媽媽在家里吞云吐霧的畫面,姿勢奇特而優雅,像童話仙境里的愛麗絲。迪喜歡她媽媽用小拇指剔煙蒂的動作,仿佛在跟空氣交談著什么。蜥蜴比爾掉進水溝管道里了,紅桃杰克喝得醉醺醺的,丑陋的公爵夫人在哪里?這時迪聽見了浴室內淅淅瀝瀝的水聲,像是一只只兔子跳進洞里。他搖了搖頭,咬著嘴唇。但最終他發覺自己的腳步比思想還要快。反正不是第一次,他安慰著自己,把眼睛伸到門板下端的輻條中間。他早就知道它們其中壞了一根,因此很容易就能透過間隙看清浴室內部的一切。首先他的視野被切割成瘦削的一片,白色蒸氣模糊了上下左右的邊界,而她就孤獨地站在中間,像只被綁架的稻草人。但她并非靜止,她在動,全身上下透著白光,水珠沿著她身體的曲線在空虛地跳舞。迪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甚至忘記了呼吸。
她離開前似乎故意看了餐桌前的迪一眼,但迪假裝自己的目光并不在她身上。迪在看著擺在角柜里面的那只古怪的瓶子。
迪覺得瓶子好像有了點變化,可是他說不上來。周末的午飯時間他終于鼓足勇氣跟爸爸提起此事,但爸爸無精打采的,似乎對其失去了興致。爸爸怎么了?迪這么想,也這么問了出來。這樣的問候對迪來說還是第一次。
“迪,你知道么?”爸爸嘆氣說,“那只瓶子我找人鑒定過了。”
“什么時候?”
“昨天上午。恰好你上學去了。”
“結果怎樣?”
“是贗品,”爸爸搖著頭,“沒有任何價值。”
迪本來不知道“贗品”是什么意思,但他今天學會了這個新詞。“媽媽怎么會把這種東西藏在家里?”他想起媽媽幾乎要哭了。
“鬼知道呢!”爸爸皺著眉頭,但他馬上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忙柔聲安慰兒子,“也許是我搞錯了。沒事的,孩子。”
“我覺得應該把它拿給張伯伯看看的。”
爸爸不做聲。“張伯伯”是兒子他媽所贊助的一家博物館的館長,他媽生前跟他很要好,兩人因此還鬧出了些緋聞。爸爸本來不想答應,但看到兒子哀求的眼神,心便軟了下來。“行,下午就帶給他看。”他說。
“我也要去。”迪嘟著嘴。
“嗯。”
“也叫上阿姨行嗎?”
“阿姨不去,”爸爸說,“她很忙。”
迪咬著唇邊的一片生菜,心想她果然很忙。大概有五六天沒來做飯了吧?
下午迪和爸爸去了張伯伯的博物館,張伯伯熱情地招待了他們。他給迪和爸爸泡了普洱茶,但爸爸一口也沒有喝。爸爸跟張伯伯說明來意,然后從包裹中取出瓶子遞給他。一看見瓶子那瞬間張伯伯的眼睛里閃過的一抹異樣的神采,迪相信爸爸也注意到了。
“張兄可認識這只瓶子?”爸爸問。
張伯伯撫摸著瓶身就像撫摸著一個情人。可是他仍然搖著頭回答說不認識。
“可看仔細了?”
“真的不認識,”張伯伯將瓶子遞還到爸爸手里,“從未見過。不過從瓶子自身的材質來考量的話,確是贗品無疑。”
迪看見爸爸耳朵后面的那根血管凸了起來,這是爸爸生氣的表征。每回迪看到這個就知道自己要挨皮帶了,幸運的是這次不是。
“既然如此,那我們爺倆就告辭了,”爸爸把瓶子放好,站起身來說,“多有打擾。”迪也跟著站了起來。
“不敢,”張伯伯說,“有空多來坐坐。還有——對于尊夫人的事情,我感到很抱歉——”
爸爸苦笑著搖搖頭,帶著迪離開了博物館。父子倆默默地沒有對話。這個冬天有點冷,迪坐在車里直哆嗦。爸爸似乎沒看見,一心一意地駕駛著他的二手夏利。他沒往家的方向開,而是沿著那條通向港口的公路。大約半個小時后,到了海邊。爸爸拿著瓶子打開車門走了出去,迪緊跟著爸爸的腳步,心情既擔心又興奮,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會有這種感覺。站到岸邊的爸爸抬起手臂用力地將瓶子向海里擲去,同時嘴里大聲地罵了一句粗口。他似乎感覺不到迪站在他的身后,迪伸出手臂,是要阻止爸爸呢還是抓住瓶子,迪也不清楚哪兒來的這股力氣。爸爸撲通的一聲掉進了海里,他甚至來不及反應喊出一句。
爸爸是游泳健將,年輕時曾經在縣級比賽里獲得過第二名。因此迪一點也不擔心。他只是慢慢地蹲下,想起那女人要給他買機器人玩具的諾言,等待著爸爸身上的那件白襯衫從水里浮上來。
責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