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文學史中,庫爾特·馮內古特(1922—2007)的小說《五號屠場》一般被認為是黑色幽默和后現代反戰小說的代表著作。馮內古特以“二戰”時期盟軍轟炸德累斯頓為背景,描寫了戰俘比利·皮爾格里姆的遭遇以及戰后比利在美國的生活。該小說秉承20世紀60年代以來美國黑色幽默的風尚:嬉笑怒罵、插科打諢、憤世嫉俗。然而,這也許只是該小說露出水面的“冰山一角”。
馮內古特的職業生涯始于科幻小說,正是《五號屠場》的發表使其在讀者和文學評論家中獲得了嚴肅作家的聲譽?!段逄柾缊觥饭倘皇且徊拷浀浞磻鹦≌f,但同時又是一部20世紀60年代所特有的反文化小說。它把美國當代史描繪成荒唐的鬧劇,這不僅顛覆了官方對戰爭的正義性與英雄主義的頌揚,也顛覆了美國傳統價值觀和主流文化。正如英國評論家托尼·泰納在其著作《文字之城:1950—1970美國小說》中所指出的,馮內古特的成就在于“明晰而精練地說明了人類的存在所具有的混亂的本質和內容”[1]。小說字里行間都滲透著美國青年人在“二戰”前后對這種混亂本質所表現出來的悲觀、痛苦、失望、憤怒的集體情緒。因此,馮內古特被美國年輕一代,尤其是大學生視為反文化英雄和領袖。
首先,《五號屠場》打破了關于第二次世界大戰的主流認識論。美國50年代的很多小說把“二戰”描寫成一場正義的、必要的,甚至是偉大的戰爭。比如:詹姆斯·瓊斯的《從此地到永遠》、歐文·肖的《幼獅》、諾曼·梅勒的《裸者與死者》、赫爾曼·沃克的《凱恩叛亂事件》等。然而,《五號屠場》卻揭開了第二次世界大戰中一個不為人熟知的真相——德累斯頓轟炸,從而對歷史事件的官方定論提出質疑。德累斯頓是德國不設防的歷史文化名城,盟軍于1945年2月13日對其進行轟炸,造成十三萬多平民喪生,超過廣島原子彈爆炸所導致的死亡人數。但“當時美國不大知道這次空襲”,而且官方也堅稱“這些情況仍屬絕密”[2]。小說本身就是以馮內古特的“二戰”經歷為背景:馮內古特“二戰”中應征入伍,隨即被派往歐洲參戰。1944年著名的坦克大戰中,他被德軍俘虜,被關押在德累斯頓一個被稱為“五號屠場”的地方。在后來的大轟炸中,由于屠宰場冷凍庫房的保護,馮內古特與少數戰俘幸免于難;戰后,馮內古特返回美國在芝加哥大學攻讀人類學碩士學位。小說主人公比利與作者的戰爭經歷極其相似。此外,比利的戰爭經歷一直與他在戰后作為一名配鏡師的生活及其外星球的旅行交織在一起,紛繁復雜;但正是比利不停的時空之旅把小說劃成一個個碎片,完全擺脫了傳統小說以時間為順序的敘事模式。馮內古特筆下的主人公大多和比利一樣,似乎一直在尋找他們生活里和行動中正在逐漸消失的連貫性和意義??梢哉f,馮內古特對“曾經推波助瀾過的歷史事件與自己的關系所持的立場與觀點加以糾正”,以他自己小說里的“敘述者兼主人公的雙重身份進行內省或反思”[3]。在他看來,官方需要為任何形式的戰爭暴行負責。納粹建立了死亡集中營,而盟軍也轟炸的德累斯頓和廣島。而最危險的觀點在于:認為自己永遠是正確的、正義的,僅僅是因為宣稱“上帝站在我們這一邊”。正是這種觀念使得很多暴行以正義的名義贏得社會的認可并一直延續至今。在這個意義上,小說揭開了正義戰爭的面紗,暴露出其絕對殘酷的一面。然而,這種回顧與揭露是痛苦的,甚至是危險的。馮內古特在小說中舉了個圣經故事中的例子。那是關于大毀滅的故事。上帝用火毀滅了人類所居住的城市,并警告羅得的妻子不要回頭看。然而,羅得的妻子是富有人情味的,她總是無法釋懷,最終未聽勸告還是回頭看了一眼業已被毀的城市,而回顧的結果就是她變成了一個鹽柱子。馮內古特開玩笑稱自己也是“鹽柱子”,因為他回顧戰爭,向后看了,也可能變成鹽柱子,但富有人情味。從這里也可以看出作者對戰爭的回顧是痛苦的,但更具有一種客觀嚴肅的審視。馮內古特與羅得之妻除了同樣具有人情味,還有一點就是對權威的挑戰與反抗。作為一個親身經歷過戰爭死亡威脅的作家,勢必對戰爭有著獨到的見解,這也許與官方主流價值觀相左,但卻揭示了官方想刻意隱瞞或是回避的一點,不僅指戰爭的殘酷性更加突出參戰者的被利用和權威力量對戰爭的美化。可見,小說已經超越通常意義上的反戰主旨,矛頭直指官方權威話語和官方意識形態對歷史的解讀以及對年輕人價值觀的塑形作用。
小說的題目不僅僅暗示戰場如屠場,人類不再具有人性,而等同于動物,被無情地宰殺;題目更加強調“屠場”象征意義,即對人性與人的思想的禁錮與消滅。在官方意識形態的控制下,人們喪失了獨立思考、分辨是非的能力而淪落為國家機器所操控的木偶。小說的副標題“兒童十字軍”(The Children’s Crusade)進一步深化了這一象征意義。馮古內特把現代戰爭比喻成“兒童十字軍東征”。1213年的“兒童十字軍東征”,有三萬兒童應征入伍前往巴勒斯坦,但半數兒童在途中遭遇海難而葬身海底,剩下的一半后來被賣至北非當奴隸。馮內古特寫道:“戰爭期間我們是傻頭傻腦、天真爛漫的孩子,我們的童年時代剛剛結束。”[2]在他看來,現代戰爭都是當權者引發卻由年輕人來充當炮灰的過程,而且這些年輕人并不真正了解他們所參加的戰爭的意義所在。馮內古特繼而引用法學博士查理·麥凱所著的《異常流行的欺騙和大眾的狂熱》:“歷史以其莊嚴的篇章告訴我們,十字軍參加者只不過是些無知的野蠻人,他們的動機純粹是執拗和偏見,他們的道路布滿了血和淚。但另一方面,傳奇文學卻夸大了他們的虔誠和英雄主義,用最熱烈而激情的色調描繪他們的美德和高尚行為,描繪人們為自己贏得的不朽榮譽和為基督教作出的偉大貢獻。”[2]當時的主流媒體,包括電影在內都把戰爭描寫得異常美好,具有浪漫主義的魅力。馮內古特批評當權者用浪漫主義式的美好謊言來欺騙未經世事、思想單純的青年人,控制其思想,鼓勵他們參加所謂正義的戰爭。所以說,官方的權威力量具有強大的支配力量,使人變成“鹽柱子”,拒絕允許人們用批判的眼光來從新審視事件,進行內省和反思來糾正自己的觀點。
就戰爭史而言,德累斯頓轟炸是否具有必要性一直是英美官方諱莫如深的一個問題。德累斯頓轟炸發生在1945年2月,當時“二戰”戰場的勝負局勢已定,盟軍乘勝追擊、勢如破竹,離全面勝利也只有幾周之遙;而德累斯頓沒有任何戰略意義,有的只是歷代雕塑精品和茨威格博物館這樣的文化遺產。因此,事實并非官方所說:德累斯頓轟炸加速了“二戰”的結束。那么,更加深層次的原因還在于當時美蘇之間業已開始的相互競爭與遏制。盟軍擔心即將進入德國的蘇聯大軍接管德累斯頓,從而提升蘇聯的地位和實力,因此,盟軍不惜摧毀這座德國第七大城市。從政治博弈的角度來看,德累斯頓的悲劇是不可避免的。但是誰又會為十幾萬人的死亡負責呢?大衛·佩德羅(David Pedlow)在2004年2月14日寫給英國《衛報》的信中,轉述了他當年參加過德累斯頓空襲的父親的回憶。他父親說,按照慣例,每次執行飛行任務之前都會被明確告知具體轟炸目標,但那次德累斯頓轟炸任務卻不同以往,軍方只要求他們朝有密集建筑物的地方投彈即可。顯然,這次大空襲的目標只有一個,那就是殺戮平民,制造恐怖。到最后,甚至連火海上空的盟軍飛行員都在為這些德國老百姓的恐怖處境擔心。
馮內古特親身經歷了這場轟炸,死里逃生,但已經完全失去了謳歌這場以正義和自由之名的戰爭。他在《五號屠場》中所塑造的人物群像折射出的是一幅美國“二戰”前后的社會心理圖譜。小說主人公比利性格特點單一,毫無生氣、毫無思想,同時還患有“輕微的精神分裂癥”,表現出“寂靜主義”或“消極主義”[1]。比利在戰場上是個懦夫,戰后生活中依然唯唯諾諾,甚至時??奁?。他的外星球之旅也被認為是他逃避美國戰后令人壓抑的文化生活而選擇的精神幻想。比利絕非傳統小說或主流戰爭小說中的英雄人物,甚至不能算作一個“人物”,他僅僅是個“被巨大的力量耍弄得無精打采的玩物”[2]。馮內古特在小說開始即聲稱小說中沒有人物,甚至沒有戲劇性的沖突,這是因為戰爭已經使他們失去了成為小說人物的勇氣。小說的另一個副標題是“與死亡的義務性舞蹈”(A Duty-Dance with Death)。一般認為該小說描寫了人類在戰爭陰影下體驗到的死亡的痛苦,但仔細分析作者以及小說人物對死亡的理解和態度,就會發現小說反映的則是美國戰后社會的一種心理現象:對死亡的麻木和無痛感。
由于小說圍繞“二戰”期間盟軍的轟炸展開,整部作品被籠罩在死亡的陰影下。尸體、酷刑、葬禮等意象隨處可見,觸目驚心。小說中死亡描寫不僅是真實的,也是經過作者著力渲染的。在描寫尸體和死亡的場景時,馮內古特運用了多種顏色,如藍色和象牙白、橙色和黑色、粉紅等顏色,以及玫瑰和芥子氣的氣味;在小說的結尾,作者寫道:“樹木在抽芽。路上沒有人,也沒有任何來往的車輛。只有一輛運貨馬車,車是綠色的,樣子像棺材”[2]。這幅新生(“綠色”)與死亡(“棺材”)的合成圖像涵蓋了一個客觀世界的普遍現象,不斷沖擊著讀者的感官與想象。馮內古特試圖用視覺、味覺甚至聽覺等方面調動人們業已遲鈍的感覺系統,但似乎一切都是徒勞。這種描寫與作者及小說人物的麻木小說中每次提及死亡時都會出現作者標志性的態度“就這么回事”(“So it goes.”)。馮內古特借主人公比利之口介紹他在特拉法瑪多星球上學到的最重要的東西是:“如果有某個人死了,他只不過看上去似乎死了。他依然活蹦亂跳地生活在過去,所以人們在他的葬禮上悲哭是十分愚蠢的事?!彼?,當比利聽說某人去世了,他只不過聳聳肩,用特拉法瑪多人遇到這種情況時說的話:“事情就是這樣。”[2]不僅如此,整個小說中,對于一只狗的死亡,耶穌基督的死亡,一個小說人物的死亡,香檳酒泡沫的“死亡”,甚至德累斯頓空襲中十幾萬德國人的死亡和“二戰”中六百萬猶太人的死亡,作者的反應同樣僅僅是“就這么回事”。這句話在215頁的小說中儀式性地出現了一百多次,延綿不絕,無休無止,幾乎達到了令人發狂的程度,極為深刻地強化了戰后人們對待死亡的麻木感和無痛感。由于現代生活中人類處境的艱難,馮內古特小說中的人物大多學會麻醉痛苦、掩蓋情感。面對現實的混亂與荒誕,人們無能為力,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人格分裂和精神幻想中逃避現實。
該小說根植于60年代美國的文化土壤。當時美國處于社會文化巨變的過程中。在《五號屠場》中可以強烈地感受到美國文化的時代脈搏。馬丁路德·金和總統肯尼迪相繼遭遇暗殺;南方黑人的爭取民權的斗爭風起云涌;婦女解放運動也如火如荼;更關鍵的是,當時美國已經在越南卷入戰爭,代價巨大,遭到國內民眾反對。美國在越南戰場投下的炸彈數量遠遠超過了“二戰”中所有空投的炸彈總和,包括投至德累斯頓和日本的炸彈。美國的政治決策者們在部署著人類歷史上最為殘酷的轟炸計劃,而關于德累斯頓的小說《五號屠場》恰恰于這個時候問世并受到廣泛關注,不能說這僅僅是一個巧合。人們普遍厭惡包括宗教、軍隊在內的許多最神圣不可侵犯的事物;社會生活中的欺詐、虛幻和操縱的性質則加強了這種厭惡感。[4]青年們前所未有地確信有必要反抗和摒棄他們的父母那一代所代表的價值觀;美國人們也前所未有地感到必須反對戰爭和官方所宣揚的觀念。在這種文化政治氣氛中誕生的《五號屠場》變得似乎更為適宜,一出版即受到年輕一代讀者的熱烈追捧,也正是因為該小說在心理上符合年輕一代想要擺脫傳統觀念束縛的潛意識需求。
綜上所述,在美國20世紀60年代的文化背景下來重讀《五號屠場》,會發現這部經典反戰小說更是一部反對官方主流文化的力作。無論是微觀上還是宏觀上,該小說直接指向對戰后美國社會文化心理的反思,也為美國文化和歷史事件提供了不同角度的詮釋。
基金項目:2012年度江蘇省高校哲學社會科學研究基金項目[2012SJD750009]階段性研究成果。
參考文獻:
[1]Tanner,Tony.City of Words[M].New York:Harper & Row,1971.
[2]Vonnegut,Kurt.Slaugkterhouse-Five;or,The Children’s Crusade;A Duty-Dance with Death[M]. New York:Dell Publishing,1968.譯文引自:庫爾特·馮內古特.五號屠場[Z].云彩,紫芹譯.南京: 譯林出版社,1998.
[3]Federman,Raymond.Self-Reflecrtive Fiction[A].In Columbia Literary History of the United States[C].Emory Elliott et al. New York:Columbia Univrsity Press,1988.
[4]狄肯斯坦.伊甸園之門——六十年代美國文化[M].方曉光譯.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85:117.
作者簡介:
夏玉玲(1977— ),女,漢族,江蘇南京人,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生,南京信息工程大學語言文化學院講師;研究方向:英美文學、比較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