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創(chuàng)作于20世紀80年代中期至90年代后期的小說中,大量運用感覺化敘述,引起了批評界的關注和評論。洪子誠指出:“莫言的小說,表現(xiàn)了開放自己感覺的那種感性化風格……在描述中……有大量的感官意象奔涌而來……”[1]張閎認為“對感官經(jīng)驗的大肆鋪張,幾乎成為莫言小說敘述風格的標志”。綜觀近年來的相關研究,文學“內部”的研究取向較多,從文化視野中對感覺化敘述的源流梳理較少。本文試圖在20世紀中國文學的視野中觀照感覺化敘述特征,并結合我國傳統(tǒng)與“當代”文化語境,分析其文學“外部”價值。
感覺化敘述的文本分析
季紅真認為,“莫言是一位敏于感覺而富于想象力的作家?!盵2]莫言小說中常用感覺化敘述,即在文本敘述中編織進大量新穎、奇特、大膽、怪誕的直覺體驗描寫,營造出色彩斑斕的感覺世界,以其峰巒疊嶂式的“感官刺激性”,帶給讀者異樣而強烈的閱讀體驗和沖擊力,在《透明的紅蘿卜》中,以黑孩為視角,摹寫了種種微妙、神奇的感官體驗,最典型的莫過于“紅蘿卜”和“黃麻地”的景觀、奇遇:
“他看到了一幅奇特美麗的圖畫:……泛著青藍幽光的鐵砧子上,有一個金色的紅蘿卜。紅蘿卜的……尾巴上的根根須須像金色的羊毛。紅蘿卜晶瑩透明,玲瓏剔透。透明的、金色的外殼里苞孕著活潑的銀色液體。紅蘿卜……泛出一圈金色的光芒。光芒有長有短,長的如麥芒,短的如睫毛,全是金色……”[3]
這些感官體驗敘述極富有鄉(xiāng)土生活氣息,又充滿了朦朧的性暗示,寓意著這片大地上蘊藏著勃勃生機。而另一些作品卻以瑰異、奇特的感官體驗敘述暗示著小說主人公或矛盾、嘈雜或懵懂、絕望的心緒,如:
“他鳥瞰著夢湖,湖上開放著花朵般的白霧。他逐漸降低高度,感到霧氣像水一樣托住了他。他耳邊清晰地傳來雨點敲破湖面的聲音、雨點撩逗蘆葦?shù)穆曇艉汪~兒躍出水面的聲音,嗅到了湖水的微腥和植物的清新氣息……”[3](《球狀閃電》)
這種動感的語勢、豐沛的詞匯和鄉(xiāng)土氣息的描繪,強調了感官的功能,突出感覺的審美價值,因此形成的“莫氏風格”的感官體驗描寫至今少人能出其右。
感覺化敘述的文學史梳理
作為現(xiàn)代主義藝術的一種形式,感覺化敘述的源頭可上溯到“一戰(zhàn)”后的歐洲。許多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煎熬的歐洲人發(fā)現(xiàn)自己的生活迥異于戰(zhàn)前,在疲憊、狂躁、無序的工業(yè)都市中,心理、情感發(fā)生變異。法國作家保羅·穆杭注意到民眾的變化并表現(xiàn)他們的現(xiàn)代體驗,寫成《不夜城》等書,被推為“新感覺主義的巨擘”(蘇雪林語)。保羅·穆杭的寫作影響了20世紀20年代日本“新感覺派”作家如橫光利一、片岡鐵兵、川端康成等人的創(chuàng)作。[4]而后者既影響了中國海派作家的創(chuàng)作,若干年后又啟發(fā)了莫言。
1.曇花一現(xiàn):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感覺化敘述現(xiàn)象
20世紀30年代,身居上海的“新感覺派”作家(以穆時英、劉吶鷗為主)承傳了歐洲、日本現(xiàn)代感覺主義衣缽,同時借鑒新潮的電影藝術技法,自覺運用感覺化敘述方法,表現(xiàn)當時上?,F(xiàn)代化、快節(jié)奏的都市景觀。他們多以摩天樓、霓虹燈等現(xiàn)代元素為表現(xiàn)對象,揭示大都市繁華、復雜的生活,在藝術上將感覺外化,把人的主觀感覺、印象融合到對客體的描寫中,創(chuàng)作了具有強烈主觀色彩的“新現(xiàn)實”小說。他們在表現(xiàn)潛意識、無意識、日常生活中的微妙或變態(tài)心理方面,頗具特色。他們感受著洋場社會快節(jié)奏的同時又難以排除一種夢魘似的壓迫感和憂郁感。[5]
海派小說的感覺化敘述在推動現(xiàn)代主義發(fā)展的同時,還存在局限和不足:側重于對都市生活的視覺效果呈現(xiàn),表現(xiàn)領域與層次較單調,缺乏與本土文化傳統(tǒng)的接壤,對當時的“白領”在文化碰撞中的復雜心理感受挖掘不足,過分追求聲、光、色,給人的印象是類似追求“新、俗、淺”,因而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種表層敘述,缺乏深度感[4],底色顯得蒼白。
2.“隱匿與復出”:當代文學視野中的感覺化敘述
在“當代”語境中,文學被強調為政治服務、表現(xiàn)工農(nóng)兵生活,國家制定了諸多文學規(guī)范、“禁區(qū)”,對不合規(guī)范的題材及藝術手法予以清除。謝有順的論述能夠說明問題:
“在一個身體被全面專政的時代里,作家們都只好爭著做沒有身體的人,他們不敢有自己的眼睛看,不敢有自己的耳朵聽,不敢有自己的大腦思考,不敢有自己跳動的心臟說話……寫作成了‘傳聲筒’、‘留聲機’,沒有了自我,沒有了真實的身體細節(jié),一切都為以圖解政治教條或統(tǒng)治者意志為使命?!盵6]
感覺化敘述這一與“身體”關系密切、帶有濃厚的小資產(chǎn)階級頹廢色彩的藝術手法,在現(xiàn)代本來就氣若游絲,加上“極左”思潮對文學的干擾,在當代階段長期處于萎縮凋零、銷聲匿跡的狀態(tài)。直至20世紀80年代,文藝領域的思想觀念逐步開化與解放。表現(xiàn)“人”的身體感官體驗的感覺化敘述手法才漸漸蘇醒,在一些文藝作品中“故態(tài)復萌”。但一開始的姿態(tài)仍是害羞、躲閃,必須圍繞主旋律觀念小試拳腳,如王蒙的《春之聲》摹寫了味覺、視覺、聽覺、觸覺等感官體驗,目的是預告改革開放的“春天的故事”已拉開大幕。之后,感覺化敘述才真正風行,最有影響的,莫過于莫言等先鋒作家的創(chuàng)作了。
莫言在80年代形成藝術個性,與川端康成的感覺氣息濃厚的文風的影響密不可分。他初期的寫作資源局限在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內,多數(shù)作品亦步亦趨,缺乏獨立品格。1984年冬天,莫言第一次接觸川端康成的《雪國》,在對解讀、揣測和領悟川端作品的藝術特征后,他逐步否定自己之前隨大流的創(chuàng)作,擺脫現(xiàn)實主義僵硬教條的束縛,開始帶入主觀體驗色彩,以豐富、細膩的感覺把握觀照對象。他曾舉例說明自己受川端作品的影響:“80年代……我從川端康成的《雪國》里讀道:‘一只黑色壯碩的秋田狗,站在河邊的一塊踏石上舔著熱水?!蚁耄瓉砉芬部梢蕴枚手貙戇M小說,原來連河里的熱水與水邊的踏石都可以成為小說的材料啊!我的小說《白狗秋千架》的第一句就是:‘高密東北鄉(xiāng)原產(chǎn)白色溫馴的大狗,流傳數(shù)代之后,再也難見一匹純種。’”[7]
可見,莫言的感覺化敘述,是繼上海新感覺派作家之后,主要通過川端康成,受到了歐洲、日本感覺主義藝術的影響。與劉吶鷗、穆時英等海派作家相比,他用感覺化敘述較好地表現(xiàn)了“鄉(xiāng)土中國”的人與事,連接了民族文化的地氣,開創(chuàng)了自由不羈、五彩斑斕的想象力空間,更富有生命活力。
感覺化敘述的價值探討
許多評論家、學者都認可莫言小說中的感覺化敘述,但多關注其藝術特點和審美價值。如果將其置入傳統(tǒng)文化和當代文化語境中看,它有反抗壓抑、喚醒身體、重返自由的價值。
感覺化敘述是采用內部視角,通過傾訴當事人的感官發(fā)現(xiàn)與體驗,創(chuàng)造了色彩斑斕的感覺世界。在由“作者—作品—讀者”構成的“文學公共空間”中,當莫言把他瑰異、奇特的直覺體驗訴諸筆端時,當讀者閱讀這樣的文本時,他們的感官體驗也復蘇、被調動了:在進入莫言建構的感覺世界時,其視覺、聽覺、嗅覺以及味覺、觸覺會跟著莫言的筆轉,他們在或空靈或瑰麗或恐怖的感覺世界中,會產(chǎn)生同樣的感官反應,體驗到同樣的情緒空間。莫言在顯示自己的感覺世界時,使讀者也身臨其境。此時,包括讀者感官在內的身體也在被感覺化敘述撫摸、喚醒。
莫言的作品一方面重構幼時受虐經(jīng)歷,形成了對壓抑身體的傳統(tǒng)文化語境的批判、反抗;另一方面,通過對饑餓及飲食的書寫,形成了對當代壓抑身體的時代文化語境的反思,從而將身體從種種壓抑、遮蔽中喚醒、解放。
1.壓抑身體的傳統(tǒng)文化語境
雖然人的感官每天都發(fā)揮看、聞、聽等功能,但從身體的文化政治學意義上看,人類的身體在很長歷史中處于被遮蔽狀態(tài)。西方哲學史上一直有著將人的身體與精神二分且二元對立的傳統(tǒng),精神以理性、真理的象征而自居,身體則處于次要甚至對立地位,被理性視為道德領域的罪惡、真理領域中的錯覺和生產(chǎn)領域中的機器或工具。
我國傳統(tǒng)的倫理道德實踐也不同程度地存在重視道德理性、輕視或蔑視身體的價值取向,一些經(jīng)典箴言、警句透露著明顯的信息。如“舍生取義、殺身成仁”、“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非禮勿視、非禮勿聽”等,這些構成中國傳統(tǒng)文化根基的觀點將“理”、“義”等形而上的倫理觀念與人的肉體對立,賦予身體次要甚至否定性的價值定位。這些觀點在后世歷代官方主導的解釋、傳播過程中,進一步走向極端,不可避免地形成了輕視、壓抑身體的文化語境。而莫言故鄉(xiāng)就緊鄰孔孟文化的發(fā)祥地,他少年時的受虐經(jīng)歷在很大程度上與這種壓抑身體的傳統(tǒng)文化語境衍生出來的非理性觀念關系密切。
2.壓抑身體的“當代”文化語境
20世紀50—70年代,我國社會財富匱乏、資源短缺,為盡快實現(xiàn)工業(yè)化、趕超資本主義國家,國家實行了重工業(yè)(資本和資源密集型產(chǎn)業(yè))優(yōu)先發(fā)展戰(zhàn)略,該戰(zhàn)略決定了當時只能推行重積累、輕消費的國民經(jīng)濟政策。在抑制消費的制度安排下,人們猶如“苦行者社會”中的清教徒一樣,過著節(jié)衣縮食的生活。與此同時,國家也形成了配套的“意義供給機制”,以“污名化”的策略來貶低、丑化人們(本該是正當?shù)模ξ镔|需求和享受的追求[8],將其貼上“貪圖享受”、“追求資產(chǎn)階級(或小資產(chǎn)階級)的生活方式”等負面價值的政治“標簽”,使其遭受政治和社會歧視,小說《班主任》的部分細節(jié)就折射了這種宣傳的威力[9]。
這種灌輸禁欲主義消費觀念的意義供給機制推動實現(xiàn)民族現(xiàn)代化的同時,對普通百姓正當?shù)奈镔|需求形成了遮蔽、壓抑,人們衣食住行的基本消費欲得不到滿足,也不敢公開表達滿足身體需要的愿望,否則被視為大不敬乃至對國家有貳心。老百姓的身體及精神卻直接承受了這種特殊時期的制度安排帶來的痛苦與惶惑,小說《“漏斗戶”主》中的李順大的遭遇最能說明這一時代病征[10]。巧合的是,莫言在童年、少年時代遭受的饑餓、貧困,就是在這一時代背景下發(fā)生的。這種“既不要馬吃草,又要馬兒跑”的不正?,F(xiàn)象是無法可持續(xù)的,它對作家身體的壓抑必然會引起某種形式的反抗。
這樣,莫言小說的感覺化敘述與傳統(tǒng)文化語境和當代壓抑身體的文化語境形成了一種反抗壓抑的隱喻關系,他在小說中以狂放不羈的感覺化敘述,凸顯身體的感覺功能,描寫直覺體驗,在當代文學的“公共空間”內,實現(xiàn)了對道德、理性、制度對身體壓抑的反抗,使它們從被壓制、被漠視、被遮蔽狀態(tài)下解放出來,實現(xiàn)了感官解放、身體解放,開始向生命自由狀態(tài)邁進。
因此,通過文本分析可知,莫言小說的感覺化敘述,屬于現(xiàn)代主義表現(xiàn)藝術范疇,受到了歐洲、日本“新感覺派”作家創(chuàng)作文風的影響;與前代的海派作家相比,莫言的感覺化敘述因聯(lián)通本土“地氣”而更富有生命氣息,這種氣息集中體現(xiàn)在感覺化敘述內蘊的批判壓抑的價值和對身體的喚醒、解放功能。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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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小說中提到,在一個“天熱得像被扣在了蒸籠里”的某天,女孩子下課都去窗口透氣,團支部書記謝惠敏還穿長袖襯衣,班主任張老師勸她帶頭穿短袖、裙子時,她不明白班主任在提倡什么作風;在她看來,穿小碎花的短袖襯衫、帶褶子的短裙是沾染了“資產(chǎn)階級作風”的表現(xiàn).
[10]小說中敘述了陳奐生成為“漏斗戶”主后,饑餓成為生活常態(tài),性格也發(fā)生變化.他“越來越沉默了”,有時黃昏到友鄰家去閑逛,往往是一言不發(fā)地坐到半夜;聽到主人因同情而無奈的嘆息,他離開時,“這時候,總給別人帶來一種深沉的憂郁,像隔著關了的大門,還聽得到夜空中傳來他的饑腸轆轆聲.”
作者簡介:
鄭鵬飛(1980— ),男,河南郟縣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碩士,寧夏師范學院人文學院講師,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教學工作,主要研究方向為現(xiàn)當代作家作品的細讀及閱讀接受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