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行吟詩歌(авторская песня)是一種古老而奇特的藝術形式,融詩、樂和演唱為一體。行吟詩歌是俄羅斯詩歌史上的一朵奇葩,20世紀50年代初起源于俄羅斯的政治文化中心——莫斯科。自20世紀50年代中期,隨著錄音機的出現,這種新鮮的藝術形式開始逐漸擴大傳播范圍,并于20世紀60—70年代進入了繁榮時期。雖然出于政治等原因,從20世紀70年代下半期開始行吟詩歌藝術逐漸有點“降溫”,但它卻從未停止前進的腳步。20世紀80年代,行吟詩歌在俄羅斯逐漸又“熱”了起來,不僅有許多行吟詩集出版,而且還有大量的行吟詩歌光碟發行。與此同時,行吟詩歌也引起了文論界和音樂界很多研究者們的重視。不少研究者開始關注俄羅斯行吟詩歌的發展歷程,從不同角度總結它的特點,比如安寧斯基(Л. Аннинский)、古拉金(А. Кулагин)、斯卡別列夫(А. Скобелев)、沙烏洛夫(С. Шаулов)等學者都專門出版過書籍或者發表過學術文章,對行吟詩歌進行深入研究。
俄羅斯先后出現了許多著名的行吟詩人(бард),比如奧庫扎瓦(Б. Окуджава) 、維索茨基(В. Высоцкий) 、卡里奇(А.Галич)等,他們都創作了許多優秀的、膾炙人口的行吟詩歌,為行吟詩歌藝術的發展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而亞歷山大·戈洛德尼茨基(Александр Городницкий,1933— )無疑是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位。
二
戈洛德尼茨基的詩歌從題材上大體可分成兩類:詠史懷古詩和即事感懷詩。但這兩類詩歌實際上又是密不可分、渾然一體的,因為它們被同樣的情感所籠罩。戈洛德尼茨基的作品中主要有兩種感情起著支配作用,一種是愛——對祖國、對人類的熱愛,另一種是憂——為祖國、為民族的命運而擔憂。在創作中,他總是能以愛為經,以憂為緯,以自己的獨特經歷和俄羅斯歷史中的事件、人物為題材,運用聯想、回憶、思索等手段來構建自己的詩歌世界,從而使他的詩歌總是能夠自如地游走于過去和現在之間,具有一種宏大悲壯的氣勢,夯實厚重的分量。
1.戈洛德尼茨基熱愛歷史,他的好友、俄羅斯最著名的歷史學家愛伊·杰里曼稱他為“細致而深刻的歷史學家”[1]。他不僅熟悉歷史,也善于運用歷史,創作了大量的懷古詠史詩。綜觀他的這些“歷史之詩”,我們會發現,18~19世紀的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成為他這些作品的主要題材。伊萬雷帝、彼得一世、尼古拉一世、彼得三世、十二月黨人、民粹者、普希金、卡拉姆辛等人物及其活動都進入了他的選題范圍。在這些詩歌中,詩人要么抒發對滄桑變化的感慨,要么表明自己對一些政治、文化問題的看法,要么借古諷今,針砭時弊,但無論態度如何,“他的詩歌都是真實而真誠的,沒有一個虛假的音符”[2],總是能夠“深入到俄羅斯民族本質的東西,感受它的高度與深度,集中傳達歷史精神”[3]。
在《彼得一世紀念碑》(Памятник Петру 1, 1995)里,作者一反人們在講述彼得大帝時的高昂的頌揚語氣,而是采用了一種異常低沉、陰冷、凄涼的語調,將他描繪成一個“干瘦”、“禿頂”的沙皇,一個殺死兒子,“沒有了花環和農奴”,“用失常的眼神望著群臣”的失去了昔日輝煌的統治者。彼得的俯視更造成一種空曠之感,增強了悲涼、茫然的心理感受。但描寫彼得的孤苦凄涼并不是本詩的創作目的,這些只是制造并烘托出了一種悲愴的氛圍,詩作的最后四行道出了詩人的真實想法:
他緊握椅子扶手,
坐在涅瓦河的上方,
人民苦難命運的
鮮活預言。
在這里,他借彼得大帝這一形象來與聽者一道回憶俄羅斯充滿血淚和苦難的歷史,并且借助彼得眺望的眼神和靜靜流淌的涅瓦河之水來暗示如今俄羅斯民族面前的道路依然充滿艱辛。詩人對俄羅斯民族和人民的憂患之意躍然而出。
在創作中,戈洛德尼茨基經常運用普希金這一歷史人物形象。《普希金之家》(Пушкинский дом, 1987)也是反映俄羅斯民族苦難史的作品,字里行間充滿著憂傷之情,憂患之意。詩中,詩人大膽運用想象手法,讓普希金馬不停蹄地穿梭于不同時空之間,用他的雙眼來見證俄羅斯民族的苦難史。死后的普希金由于無家可歸,想尋得一處安身之地,于是他駕著馬車來到前世生活過的地方,可惜,眼前呈現的卻是一幅滿目瘡痍的景象。他來到貴族學校公共寢室,發現這里破敗的連天花板都沒有了,他來到米哈依洛夫斯克,發現父親在監視他,于是他又來到自己死前的住處,可是看到的卻是被敵人毀壞掉的房子。沒有令自己滿意的地方,無奈之下他把自己的棺材綁在雪橇上繼續尋找,而就在這時候他發現農民們將要燒毀他在米哈依洛夫斯克的房子,德國人將在他的墳墓上布雷。
詩人用普希金死后的命運劫數來歷數俄羅斯民族所經受的動蕩與苦難,借用他靈魂的奔波匆忙與尋找而不得的痛苦經歷來刻記最近兩個世紀俄羅斯歷史與文化發展的曲折之路。詩人那種因愛而痛的感覺通過字里行間逐漸滲透出來。
戈洛德尼茨基因為愛而憂患,同時他也因愛而憂憤。“他的歷史主題遠不止致力于確立因果關系……不僅走進這個或者那個歷史時期,并且把過去的現實和當今對歷史發展的認知結合在一起。”[4]他總是能冷靜地對歷史和當下作認真思考,挖出其中的痼疾,并對它進行嘲諷痛斥。詩人希望通過這種方式能使聽者和自己一起為民族的前景而思索,診出一劑解救民族的良藥。
《恰達耶夫》(Чаадаев,1987)是一首揭露政治的詩。在詩中作者先是提到了恰達耶夫消失的后代,接著又再現了他走向刑場的場景,詩的悲涼的氣氛已經奠定,但這些只是這部作品的核心部分的引子而已。
內心感到寒冷,很難不去思考一下
這個神秘的人身上所隱藏的力量,
這個人使沙皇們害怕了一個多世紀,
首先是沙皇,然后是諸位領袖和總書記。
不論沙皇、領袖、總書記都是一種名稱而已,在不同的歷史時期,民族歷史進程都是在集權政治集團的形形色色的面具的掩蓋下進行的,不論以什么名義進行的革命或者政治變革都是統治者或者覬覦統治寶座的人的巧立名目,俄羅斯政治的歷史進程呈現的是一種循環狀態,今天的俄羅斯仍然沒有逃離這個政治怪圈,民主、自由只不過是一種騙人的口號。
但作者的創作意圖并沒有就此完結,接下來的詩句更進一步強化了上面的主題并且賦予了該詩更多的感傷色彩:
在有關他的秘密檔案中,打開記錄本,
看著他的詩我們彼此低聲說道,
我們應該把他的名字寫到紙片上,
可是沒有,沒有能寫下他的名字的紙片。
在這個詩段中詩人通過反襯的手法,進一步襯托出統治者的高壓統治,集權專制。恰達耶夫這個傳奇人物被統治者所封殺,將永不得見天日,他的先進的思想和政治主張就像他本人一樣被統治者所埋葬。隨著時間的流逝,這個“沒有了后代的人”最終還是被人民所遺忘。詩人在痛斥統治者的同時也為失去的民族寶貴遺產而痛心。
在創作中,戈洛德尼茨基還經常跨越時間的阻隔,將歷史人物請進當今的時代,使他同自己和聽眾一起來觀察當今的社會問題,《在米哈依洛夫斯克》(В Михайловском, 1992)就是這樣一部作品。在這里出現了詩人之“我”與被發配的普希金面對面友好交談,并邀請他一起看看今天的世道的場景:
我們該與你坐在一起,
打開電視機,
看看午夜的新聞
并輕聲地討論。
如今太可怕了,普希金,
在祖國的土地上。
讓我們喝下這痛苦的酒——哎,酒杯呢?
這樣我們心里才能痛快些。
至于具體討論什么問題,詩人并沒有明說,但恰恰是在最關鍵的結尾處的這種止住不說,給我們造成了一種強烈的壓抑的感覺,使我們難得喘過氣來,從而進一步凸顯了“可怕”和“痛苦”的難以名狀,詩人的憂憤之情由于這種模糊和不具體反而得到了進一步的增強。
2.戈洛德尼茨基豐富奇特的人生經歷也為他的創作提供了豐富的素材,他的即事感懷詩往往由回憶、丟失、尋找三種形式中的之一種或者兩種的結合的樣式構成,詩里詩外都流露出綿綿的憂傷,而在憂傷之下我們卻能清楚地聽到詩人那顆盛滿愛的心臟跳動的聲音。
由于工作的需要,戈洛德尼茨基經常要到各地出差考察,需要經常離開故鄉圣彼得堡(1924—1991年期間改名為列寧格勒)。然而,故鄉卻從未走出過他心靈的廣場。正如他所說:“這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情感,沒有原因可解釋……她就是你的母親,你永遠都不會把她拋棄?!盵5]因此他創作了一些以圣彼得堡為題材的作品,表達對故鄉的熱愛之情。這樣的詩歌很多?!读袑幐窭罩琛罚?981)就是這樣的一部作品。
在詩中,過去的列寧格勒和如今的列寧格勒是差別巨大的兩個世界,過去的列寧格勒是“俄羅斯的首都”,通往歐洲的窗口,有著無比的榮尚與輝煌,而如今的它卻是一幅衰敗之象,“臺階都成了灰色的了”,“街上是那么昏暗”,被塵土所覆蓋。詩人通過荒蕪與富麗的彼得堡的相加疊印表達了自己內心對故鄉那種又愛又憐的復雜糾結的情感。
戈洛德尼茨基是一個猶太人,他的許多親人在“二戰”期間要么被槍斃,要么被燒死,要么被送進了奧斯維辛集中營。戈洛德尼茨基小時候也同樣受到了表面上提倡民族平等實際上卻推行反猶太主義的蘇聯政府的迫害,經常遭到其他人的辱罵和毆打。親人的慘死和自身的不幸遭遇深深刺痛了他那顆敏感而善良的心,他明白,這些完全是源自于他和他們的民族出身,于是他先后創作了許多“猶太作品”。
在這些作品中,詩人在表達自己對猶太民族熱愛之情的同時也有對猶太人、猶太民族的悲劇命運的思索?!秾ふ乙獾诰w語》(В поисках идиш,2007)就是這樣的一首詩。詩人來到白俄羅斯尋找自己親人生活過的地方,可呈現在他眼前的卻是“老爺爺”、“寡婦”、“秋天”、“飄落的樹葉”、“不清澈的溪水”一幅幅凋敝衰敗的景象。不僅如此,他還發現,作為猶太民族象征的意第緒語在這里與當地的德國方言雜糅在了一起,已經變得不再純粹,成為一種奇怪的語言,因此他悲呼“語言死去了,民族也就死去了”,猶太民族在這里就要消失了。
但悲痛不是目的,思索才是旨歸。詩人禁不住問道:“這群人為何那么順從地走著”,“為什么猶太的上帝不能把自己的子民從子彈和毒氣中解救出來?”這樣的疑問句使我們在悲痛之余冷靜深入地思考起來:為什么猶太人就要經受這樣的苦難?
對于民族歧視問題,戈洛德尼茨基并沒有進行直接而尖銳的碰擊,不是他不敢,而是因為“訴諸武力”就不是他的行文風格。對于這個問題的意見,他在《俄羅斯的不幸者》(Пасынки России,1977)中提了出來。
《俄羅斯的不幸者》這首詩是以疑問的語氣來謀篇布局的。在詩中詩人首先向著名建筑師卡爾洛·伊萬內奇和杰出畫家列維坦發問:
如果有人問,該如何回答,
你們誰是斯拉夫人?
接著詩人又列出了三個疑問句:
你們是誰,俄羅斯的不幸者,
外族的名字
把自己的鮮血和力量,
全部獻給了俄羅斯?
突厥人,德國人或者是希臘人?
你們來自哪個國家?
整個作品表面上是由一系列的一般疑問句鋪排構成,是詩人在與這些非斯拉夫人進行交流,但末尾兩行詩整個改變了前面的一般疑問語氣:
河流失去了名字,
當它們匯聚成海洋時。
詩的語氣在此處發生了轉變,詩人實際上是反問蘇聯政府和持有民族歧視觀點的人:為何要持那種狹隘偏激的觀點,為何不能站在全人類的高度,以一種“世界人類性”的眼光,將人類作為一個整體加以思索。
三
配樂也對詩情的傳達起到了重要的促進作用。行吟詩人一般都選擇常見的民謠吉他作為伴唱樂器,戈洛德尼茨基也是如此。在彈奏過程中,他以簡單為旋律準則,但簡單中卻蘊含著沉靜與深遠。前面提到的《尋找意第緒》就是一個例子。這首詩的字里行間本身就流露出一種悲痛哀傷的情緒。為了進一步渲染這種氣氛,詩人在演唱這部作品時,在悲傷的音樂中卻插入了猶太人婚禮樂曲以及猶太民歌咚吧啦萊卡(Tум-балалайка),用歡樂、親切的曲調與詩文本形成強烈的對照關系,不僅使悲劇氣氛更濃,更能引起聽眾對漸行漸遠,即將消失的同樣有著燦爛文明的猶太民族的惋惜之情,從而達到了詩、樂相輔相成的藝術效果,制造出一個“激情的‘場’”[6],使聽者能夠觸其景,感其聲,入其情。
總而言之,戈洛德尼茨基的詩歌是憂傷、愛和思索的聚合體,他站在愛的支架上用憂郁的眼神來俯瞰歷史、社會和人間萬象,在寓情于景,夾敘夾議中顯示出詩人悲天憫人的宏大情懷, “他的詩歌是上帝隨和地送給人類的禮物”。戈洛德尼茨基通過藝術的不斷轉化——將無聲藝術轉化成有聲藝術,傳達自己的真情實感,繼而又使這種有聲藝術慢慢地轉化成無聲藝術,進駐到聽者心目中,從而達到“物(人)”、“我”、“詩”合一的效果。
參考文獻:
[1] Там же,С.143.
[ 2 ] [ 7 ]ГородницкийА.Перелетныеангелы,Свердловск:Старт,1991, С.1.
[3]Ничипоров И., Русская история в стихах ипеснях А. Городницкого, http://www.bestreferat.ru/referat-79655.html,[Z/OL] : (2007-03-04) ,[2012-06-30].
[4]Кобринский А. , " Время Городницкого" , ДружбаНародов, 2002, № 11, С.190.
[5]Городницкий А. , "Мы орды не боимся, посколькумы сами орда…" , Дети Ра, 2011, № 7, С.81.
[6]成慧芳.行吟詩人與詩歌精神[J].湖南社會科學,2004(4):28.
作者簡介:
于雙雁(1977— ),女,北京外國語大學俄語學院在讀博士,西安外國語大學俄語系講師;研究方向:俄羅斯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