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葫蘆灣

江鋒，大學文化，1963年4月生，安徽省安慶市人。

1984年開始發表小說若干，2007年涉足雜文寫作。

自由職業者，現在京北漂。

店就是這個女人開的，但是女人不在店里坐，只是在門口涼棚下一針一線地編織著懷里的毛衣。店面不大，在小街上算是最小的一個店，沒有門，只有一扇窗子向著街道。在不知情的人眼里，女人開店是為了照顧孩子也好陪伴母親，實際小店的開張是他們分居的開始。一年前，女人得知他有婚外情，沒跟他吵鬧，一下崗就回娘家來開店。女人有她自己的小性子，她將城中心的那個家留給了他，算是表明了自己的態度：一切都隨他的便。

兩人分居后，幼小的孩子就跟外婆過。有她和外婆在，男人對孩子幾乎不用操心費神，甚至還有點無所謂，他來看孩子，算是能來見她的一個理由。今天他來時，孩子還沒有放學，外婆退休后念佛，常跟一幫老同事去廟里進香，今天去的地方遠，一時半刻也不得回來，于是，他們之間有了談話的可能。

他同女人談了孩子的學業，這個話題很合乎女人的心，因此，女人搭了好多話。不一會，女人進堂屋給佛龕續香，他也跟了進去。他想在屋里談談倆人之間的事。女人把點燃的香插在香案上，還跪在蒲團上拜了幾拜。他很吃驚，忍不住地問，你也信這個？女人說，勸善的我都信。他沒聽出女人話中有何弦外之音，只是覺得談起佛來自己插不上嘴，便開始緘默起來。

堂屋里沒有什么擺設，除了佛龕，最顯眼的就是斜立在屋角的一輛自行車了。那輛車包裝紙還沒有撕盡，膠輪上不著一點泥塵，那是當初他為了讓女人進貨方便特意買的。他見膠輪是癟的，便找來打氣筒充氣，女人說，我用不著，你騎去吧。他嘴里囁嚅著沒說出話來。

回到涼棚下，兩人又都沒了言語，女人只顧埋頭編織，他只好閑望街景。在葫蘆灣周邊城市的遽變的氣息中，小街顯得愈加冷清。因為這一帶曾是著名的古戰場，小街因為要被當作歷史的遺跡保留，家家都是前門對著街，后門連著水塘和矮樹叢。從后門看出去，葫蘆灣是一副水鄉澤國的景象。

口袋里的手機在震動，他知道是誰的，他起身準備站遠些回話。女人以為他要走，進屋將充好氣的車推出來，說，店里缺貨時有人上門送，車子還是你騎去，我用不上。他伸手在口袋里關了手機，又坐回原處。女人見他沒有走的意思，又說，孩子還有一時才能回，我去水邊洗點衣服，你走時把窗子關上就行了。他沒想到她這時會撇下自己去洗衣服，外婆在家時他都是吃過飯才走，女人這時不提吃飯的事，不知道是想留他，還是催他快走。

小街上的女人仍喜歡去葫蘆灣里洗衣，他看著女人挽起一筐衣服從后門小院出去，筐里伸出一截木棒槌。他等女人的背影消失后才摸出手機。剛才是遙遠的地方打來的長途，他回了話。那邊的女人問他為什么關機。他說正在孩子的外婆家，那邊的女人問，談過了嗎？他說還沒有。那邊的女人細聲柔語地說，我曉得你沒有決心，還是算了吧，別談了。他沉默了一會，那邊的女人嬌嗔地問，嗨，你們還上床了吧？他沒心思開玩笑，說，過一陣子再通話，好嗎？

他將店門關了，卻不清楚自己是走還是不走，自行車也不知往哪放才好。他看見門頭上有“向陽院”三個字的字樣，雖然時間很久了，但字跡依稀可辨。看了一會，心思有點走岔。他將大門帶上，順手將車推著走，心里揣著困惑和煩躁。

他沒有離開小街，拐進小街中段的一個豁口，朝著葫蘆灣走去。

葫蘆灣是在長江拐上結出的一只“葫蘆”。遠遠看去，狀如盛滿了江水的半個葫蘆瓢，通身和江水一色的黃。它擱在老城墻外的野地上，是城里孩子涉足最遠而大人想不到的地方。葫蘆灣遍地都是野生的蘆葦，蘆花如雪的時節，那些密不透風的絨絮便馭風飄向城里，然后粘在人的眉梢，鉆進人的鼻孔。無論是哪一天，無論是什么時候，只要有人提議：到葫蘆灣去。其他的人便會紛紛從樓角或者水泥地上爬起，拍拍屁股上的灰：走，走啰。

這是他對葫蘆灣抹不去的印象。

葫蘆灣空曠寧靜，有點秋意的風將日光揉碎在水面上，水面上便是滿目黃色的鱗斑。他沿著水邊一路走，一路看遠處流淌的江水。他沒見著女人，也沒聽到棒槌聲。他將車推到窄窄的葫蘆腰上，此岸是光禿禿的78C6JvWXrXcnqR6YTVBpGTqXSpU2ROMeBkcycf9TXOA=不毛沙地，對岸卻是一片濃密的蘆葦叢。小街的少年們就是從這里下水學會游泳的。

手機又在胸前瑟瑟地抖起來，他接聽時先問那邊的女人，到哪了？那邊的女人說，正在海南的海邊。那邊的女人是個導游，她說，問我在哪，你現在在哪？他說，我也在水邊。她說你在水邊干什么？準備游泳？女人笑起來，顯得很歡快：和她一起游嗎？他們平常說話時都喜歡帶著曖昧的調侃。她在水邊洗衣。你脫了嗎？他說，是的，正要脫。那邊的女人并不相信他會游泳，說，那你就痛快地游吧。跟你說真的，算了，不要談了。他說，等我起來再通話吧，把你的手機也開了，好嗎？那邊的女人說，還是我打給你吧，游客們開始自由活動了，我正在賓館歇著沒事呢。

灣沚邊，少年們紛紛甩掉涼鞋，有的在互相比試肌肉，有的在做預防抽筋的動作。這時，一個少年冷不防將同伴推下水去，追逐和嬉鬧由此開始。

他沒有哄騙那個導游女人，他開始將一身的名牌一件件地脫下來。他忽然發現自己的身體白得有點嚇人。除了在床上和浴缸里，他有二十多年沒在日光中裸露過自己的身體了。他鎖好車，將衣物在后架上扎牢，又翻起一塊石頭，用沙土將錢包和一串重要的鑰匙埋起來，然后走下水。

他很快就熟悉了水中的感覺，當真想來一次暢游。他打算游得遠遠的，但對現在還能游出多遠心里沒底。沿著岸邊游可以隨時爬起來，但感覺這樣游很沒勁。最近的目標是對岸，真要游過去，似乎有些恐懼。對岸蘆葦叢發出的沙沙聲平貼著水面撲到鼻尖，夾雜著一股熟悉的青嫩的蘆腥味。他記得盛夏漲水的時候，對岸唯一的一條土埂被淹沒了，那里便成一塊無人涉足的神秘的孤洲。那片蘆葦叢還是那樣厚密幽深。蘆葦窠里很靜，風在蘆葦的上方彈響著每一片蘆葉，圈圈點點的陽光在泥土里亂晃。

他受到水的切膚引誘，蹬開雙腿朝對岸鳧去。

水是世上最軟的東西，但水中死人的事的確很多，每年夏天都有為之獻身的少年。女人最早就是在那一刻出現的。少年注意到，那個“向陽院”里的女孩和《向陽院故事》中的女孩十分酷似，他是對電影中的女孩有過說不清的心動。少年等到了應征的時候，體檢合格政審通過，在領軍裝入伍時，卻被人擠了。所有的一切都是因為電影，而后他最不相信的就是電影，是電影中的虛無讓他產生了虛無。當他覺得過去沒有什么可以當真時，他沒敢當真的東西竟會如夢成真，女人再一次奇跡般地出現了。

女人再一次出現時，他們都到了早該結婚的年齡，都因為單位效益不好，連找對象都需要別人介紹。他經人介紹相過很多次對象，最終感到了厭煩，有條件更好的也不想見。直到聽說有個葫蘆灣小街上的姑娘，他沒有任何猶豫，甚至血液中有點沸騰。剛一見面他就認出了她，大概結婚就是一種獻身，他們是在彼此等待，女人對他也是似曾相識，一眼就看中了。他們都不在乎對方有沒有錢，重要的是，他們可以結婚了。結婚時他們的收入都很低，孩子出生后，還不得不接受外婆那點工資的接濟。他的單位先垮掉，他對被迫投身商海并不感到懼怕，一個曾經渴望戰死沙場的人，還怕什么商場呢。他們的兒子可以滿地亂跑時，他對女人說，我們有港也有錨了，我們一起到南方沿海去。女人不走，女人說，港是不能流動的，你是個男人你就一個人去吧。

他們都沒想到，后來的故事很快就變了味。他一去三年，像預期中的一樣事業有成，但在回來時也有個女人在送他。他認識那個女人不是什么奇跡，是隨處可遇的萍水之交。他們是在南方某個醫院打吊水時認識的，女人青春、漂亮，那副病容非常迷人。他們的年齡整整相差十歲，因為是病友，是從同一個城市出來的老鄉，他們在醫院里坐在一起整整交談了三天。那個女人才離婚不久，是為自由出來的，她因為寂寞而激情，因為更年輕而有些瘋狂。他差不多是在一夜之間感到了徹骨的饑餓，他對那個女人口中的唾液，對那種赤裸的令人癲狂的性高潮，顯現出了驚人的貪婪。他原以為是孤獨使他喪失了廉恥，回來以后卻發覺自己仍然迷戀她。那個女人也當真離不開他，隨后回來做了導游，每一次遠行都是從他懷里出發，又在他的等待中燕一般的歸巢。

女人同他分居后，他也不再去導游的居處留宿，導游也不過多要求他。不久前，他和導游在賓館被當作賣淫嫖娼查到時，導游受不了這種因為誤會而帶來的屈辱，失聲痛哭了一回，她說我現在真想結婚了，可我們又不能，我們還是分手吧。他知道他終究回避不了選擇，但又無法選擇。他今天來是要和女人談法律的，他還看不透同他較真的女人到底是什么態度，他想他應該將牢固的地方先松一松，讓自己去被兩個女人選擇。

對岸，水和土的交界線像游絲一樣浮動。剛游過大半個水面時，耳畔便有了氣喘聲，這氣喘聲越來越急促，迫使他向四周望了望，卻發現是他自己的聲音。此時，少年們早已游到了對岸，并隱身于那片葳蕤的蘆葦叢中。他意識到自己的身體果然在出問題，整個人像只被丟棄的有漏洞的白色油桶，體力正在越來越快地外泄。而一團比水更軟更細膩的墨色恐懼從水底悄然朝他逼近，血液也在他身上無序地回流。

直到膝蓋磨擦到水底的細沙石，他讓他的身體感到了安全。他爬起來，身上各個部位受過驚嚇后相擁在一起，他背靠蘆葦叢的墻坐著。這岸的風顯然大些，蘆葦墻整個地顫著腰身喧笑不止。不僅是他一身白皙的皮膚，骨頭里也冷得發緊，能聽到脆脆的吱叫聲。

少年與同伴已經連著游了兩個來回，不僅沒有問題而且還很輕松。少年的身上閃著水光，頭披紅泳褲，肩搭紅背心，望望漸沉的日頭朝小街回城的方向離去。

葫蘆灣蒼黃的水在點點發暗，像綢面一樣安寧下來。他沒有勇氣光著身子走過半條小街繞道過去，更沒有勇氣游回對岸。

他看見了女人，女人就在離自行車幾十米遠的一窩蘆葦蕩里。女人在那已有很長時間了，她的動作看不出是在洗衣，卻像是換了個更靜的地方在編織。他沒有躲進身后的蘆葦叢，他等著她看見自己，等著她發問他為什么會坐在這里。他想只要女人看見，他會馬上游回去，就是淹死，也算被她看見了。女人一直沒有抬過頭，他焦急地等候著。她終于站起身離開了水邊。他看著她走，心里在怦然跳動。她發現了自行車，眼看著要走近去，卻又停了下來。這是窺視一個人的最好時機，他退后一步躲進蘆葦窠里。女人站在原地，引頸朝水面張望，她從沒見過他游泳，但知道他喜歡這里，知道他是從這里游進長江的。女人想他應該是在水里，卻不知他正在對岸望著自己，她沒有走近水邊，而是急急地離開了。

女人急急離開的樣子，讓他陡然感到他被遺棄了。原來不是他可以選擇誰，而是誰都可以遺棄他。他也在想此時遠在天涯海角的那個女人，那個女人所說的也全是實話。

葫蘆灣像老舊的一只葫蘆，正在吮吸長江的水，又像一只老舊的提琴，剛奏完一首舊日的旋律，旋律在日西的薄暮中幻化成郊野炊煙的樣子。小街正切著葫蘆灣的圓底。小街就是擱在琴邊褐色的弦弓，依然是往昔的味道。他聽見時間比江水更快地流逝，身后的太陽又驀然跌下去了一桿。

夢里夢外，身后蘆葦蕩里有孩子的說話聲。他心頭升起一陣悸熱，他聽到的確實是孩子的說話聲。

“喂，過來。”

蘆葦叢里鉆出兩個光腦袋的男孩，又走出一個很漂亮的女孩。

“來幫叔叔一個忙，怎么樣？”

三個小人盯著大人。

“把對岸的自行車推過來。”

那兩個男孩，一個不樂意，一個很樂意。

“我會騎。”很樂意的男孩光著油亮的背順著土埂朝小街跑去。

不樂意的男孩和女孩說話：天要晚啦，我們快點回家吧。女孩手里旋著一根長草，說，等會一道走嘛。倆人都在他旁邊蹲著，撐著下巴望著對岸。他問兩個孩子，你們都住在小街上吧？女孩說，你怎么知道。他說我當然知道，只有小街上的孩子才會這么野，鉆到這來不曉得回家。女孩說，叔叔一個人游泳，比我們還野呢。那個不樂意的男孩說，干嗎要把車子弄過來，你游過去不就行了嗎。他老實地說，叔叔游不動了。女孩高興地拍起手，嘻嘻，叔叔是害怕了，回不去了。

光背的男孩進了小街后又像五線譜上漏出的一粒音符，一路蹦跳著跑近自行車。他圍著車子團團轉了兩圈，就朝這邊揮手。他這才想起是他錯了，他喊：“鑰匙埋在地下——”他的聲音放不開，旁邊的兩個孩子放開嗓子幫著喊，一對童音在遼闊的薄暮中清脆地回蕩開來：“鑰匙——埋在——地下——”

對岸光背的男孩聽不明白，氣喘吁吁地跑回來，腦門上滴答著汗珠。

“把衣服帶來不就行了！”

“你沒說拿衣服嘛！”

光背的男孩不服氣地揚起臉，他不由得笑起來，他沒叫孩子拿衣物，正是心疼那些名牌貨。男孩很機靈，沒有請示又跑去拿衣服，這次跑得更快。光背的男孩三下五除二就解除了自行車上的東西，回來交給他時，只見衣服包著皮鞋，領帶拴著皮帶，亂成一大包。光背的男孩還驕傲地說，再不拿來那邊就有人要偷了。

他這才發現，對岸自行車旁站著一大一小的兩個人，不覺中，眼睛有些潮。葫蘆灣的霧靄越來越重了，但他看得很清楚，小人是孩子，大人是孩子的外婆。他甚至還能看清孩子的那雙眼，那雙眼睛最不像他，像小街上的外婆。孩子幼小時見到他總要躲進桌底，只有在外婆的懷里，才會讓他看。孩子在向他揮手，那手像是要伸過這邊來。孩子是盛著兩個人血液的容器，是牽著兩個人的手不放的東西。他在想，結婚時從來就沒想過會有孩子，孩子出生時他或許也意識到了，他的貧瘠供養不了孩子。將孩子托給外婆是對的。孩子有童話中的外婆，有世上最溫良的母親，還有葫蘆灣這片純潔寧靜的天空，孩子的世界是豐富的。

衣服里的手機或然震動起來，他很快回了話。那邊的女人說，你還在水邊嗎。他說是的。那邊的女人好像能看到這邊，語氣全變了，她說我知道你不會談了。他承認說是的。那邊的女人說，我們分手比你同她分手要容易得多，是嗎？他說，是的，現在我相信你說的。那邊的女人說，你是真實的男人，可不屬于我，她早就找過我，我沒有告訴你。那邊的女人接著說，這次是我找她的，我瞞著你但沒騙你，你很幸運，沒人想要拋棄你。

他沒有穿衣，突然將兩個男孩拎到水里泡個透徹。不樂意的男孩嘟嚕著嘴，脫下白背心使勁地擰。很樂意的男孩本來就光著背，在一旁跳著哈哈大笑。

夕陽的余暉還灑在小街的屋脊上，藍天中的浮云泛著潮紅。小街那邊泛起的蔥蘢像一道輕臥的蠶眉，他看到一只垂簾的佛眼，香煙輕裊，似有呢噥人語。他帶著三個孩子朝褐色琴弓樣的小街走去。那漂亮的女孩走在后面，手里旋著一根長長的草，她望著一個大人的光脊背和兩個小人的光脊背，感到好笑死了。

責任編輯 李國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