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喪之旅

一

我收到一封家書，也就是一張報紙，迷惑半天，找到一則帶黑框的訃告。這顯然是母親寄出的，我急忙申請到一個長假，但開始的卻是一次緩慢的旅行，因為父親已經火化，大概葬禮也不等我回去。

由于怕暈海，從空中飛越海峽，坐一夜火車后改乘汽車，快到A市時忽又想去江面上漂十來個小時。A市地處長江北岸，有點不南不北的味道，多年前還不通火車，更沒飛機，現在有沒有不清楚，只記得船碼頭熱鬧非凡。

我在A市有個很好的熟人，既然路過便很想見見，于是下午三點住進A市流花賓館。我和老唐認識時，他是一家國營機械廠的廠辦主任，那個廠和我們公司有過多年的業務關系，后因那個廠蓄意欠款，見了官司后兩家才斷了關系。我和老唐就是因那場官司認識的，雖是法庭上的原告被告，年齡上也相差十幾歲，但相處得非常好，我兩次來都得了他的照顧。

老唐升廠長時用手機和我聯絡過一次，我按照那個號碼和他通了話：“老唐，我來看看你呀。”老唐沒想到是我：“唉呀呀，你還想著來看我，等著等著，我馬上就到。”

老唐一再說馬上就到，卻讓我足足等了兩個小時，五點多時才急慌慌趕來。幾年不見別的先都不說，都搶著請吃飯，我說我回家路過，并非特意而來，應表示歉意。老唐說，難得難得，我是地主，理應做東。

老唐口袋里的手機響聲不斷，他看過來電后就將手機關了，我感覺不過意，說：“老唐你忙得很啊。”

老唐說：“不怕你笑話，我在躲人，可躲哪都躲不過。”

我有點擔心老唐是個欠債廠長，但嘴上說：“廠長嘛，還不是好事跟著攆。”

老唐說：“還廠長呢，廠倒俅啦，不過現在倒真吃香了。”

原來老唐現在一家民營合資企業干，負責一個外資項目MMQM，MMQM還需一家專業單位合作，于是來求聯姻的不少。說到躲人，老唐是在躲本市G局的下屬PA公司，PA公司力爭加盟卻遭到了外資方的直接阻礙。

我聽了奇怪，說：“早就在搞清理脫鉤，怎么還有政府機關的公司呢？”

老唐說：“那不都是嘴上說說，文章上做做嘛，造好的茅廁誰舍得拆掉。”

PA公司遇到的麻煩是外資方經理王博良，而王博良正是從PA公司辭職出來的。王博良是否公報私仇，不能瞎說。老唐的意思是，PA公司在幾家競爭對手中專業能力最差，但也有優勢，MMQM若是靠上G局，就有長期壟斷市場的利益。PA公司本來就不好得罪，可王博良偏偏連入圍的機會都不給人家，因而PA公司正一邊去搬市里的關系，一邊對老唐實行全天候的控制。老唐對我嘆道：“他們整天派人盯著我，我簡直就無處容身，這樣吧，我不請你你也別請我，我們去吃他們的，剛才的電話都是請吃飯的。”

我覺得這事還真有點意思，說：“盛情難卻，那就去吧。”

老唐要和家人打招呼，手機一開就先接到PA公司打進的電話，老唐嗯嗯地聽過幾句，說：“好好好，去去去，唉呀不要問我在哪里，我自己過去方便得很，我還順便帶了一位外地朋友，就這樣吧，不客氣。”

出了客房，老唐四下里張望，好像跑錯了一個地方，說你怎么住這個地方，明天給你換一家。這時正好一位小姐迎過來熱情地說，先生您好，我是二樓領班，先生有什么事請盡管吩咐。我說我要出門，回來時再吩咐吧。我對老唐說，換什么，還行嘛。那個領班小姐送我們下樓，還連聲說，先生請走好。

還沒走出賓館大廳，門口有一男一女沖著我們過來，老唐碰碰我的肩說：“怎么樣，他們就跟特務一樣。”

此時外面四處燈火初放，PA公司的尤科長熱情地迎住我們，緊跟著從停車坪駛過來一輛小車。尤科長白白胖胖四十多歲，是個很會營造氣氛的角色，全然不在乎老唐因為被跟蹤臉上顯露出的不悅。和尤科長一起的那個女人卻并不熱情，剛有三十的樣子，看人太認真，她看我時好像是在辨認一個熟人，我也覺得她似乎有些面熟。

二

一到大酒店，PA公司有十來人在前門候著，是個傾巢出動的陣勢。這幫人除了一個年齡最大的，體貌神態都很相似，個個都胖，一個比一個不是原版樣。尤科長從許經理開始介紹，張書記，辦公室主任，女財務科科長，管理科科長，經營科科長，技術科科長，材料科科長。尤科長是調研科科長，出納小邢我們先已認識。

在寬敞豪華的包廂里，眾人剛坐定就一致夸獎我是人才，搞得我很狼狽。老唐也覺莫名其妙，連聲介紹說我只是遠道而來的一個朋友。

許經理五十歲出頭，謙和之中透著威寒，官與商的風度是影視演員演不出來的。許經理問我是搞哪個部門的，老唐替我說，外企內務部，相當于辦公室。許經理連聲說好好，又送了我八個字，年輕有為，任重道遠。

我有一種搭錯車的感覺，一再表明，本人一路漫游，回家路過貴地而已。

許經理又對老唐說：“唐經理啊，我說過了請夫人一道過來，你就是不給面子，要不就是怕老婆，對不對？危險，真的危險，怕三怕四的經理能搞好工作嗎，我叫車去接吧。”

滿座都訕笑起來，老唐慌忙彎起身來制止：

“她另外有事，真的，另外有事。”

我看出許經理是個控制力很強的人，也是個閑棋下得很好的高手。我替老唐解圍，說唐經理剛往家打過電話，確實有事。許經理見我這樣說，也就沒再為難老唐，對全場說：“那就開始吧。”

酒菜一上桌，尤科長定了一個輕松活躍的調子，他虔誠地在胸前劃了一個十字，看見的人都笑，場子上的氣氛一團和氣起來。今晚的主題竟然是把盞為我接風洗塵，所有的酒杯喇叭花一樣頻頻向我探來，老唐急著為我四面推擋，許經理也適時對我做些保護。大家很活躍，都在盡力制造歡快的氣氛，盡管如此，主要角色還是非常突出。尤科長把酒操持全場，許經理很有節制地跟我和老唐說笑，其他的人適時應聲附和。這一切仿佛離MMQM項目很遠。

許經理和老唐碰杯時忽然想起一件事，他落下臉來對老唐說：“我說唐經理啊，怎么就忘了，是不是請王經理也過來。”

老唐的目光掉進杯盤中，人顯得有些發愣，許經理又對我掃過幾眼，我回避了他的眼光。

PA公司的人一齊安靜下來，都在注意聽這個話題。老唐依然耷拉著眼皮，一副聽之任之的樣子。許經理說：“其實我們和小王并沒有私人間的過節，大家都在這里，除了我們的小邢……”許經理帶頭去看“我們的小邢”，小邢從這時起就干咳不斷，像是有意在突出她的干咳聲。小邢每一回干咳都將我帶出局外，在加深我對她的印象，引起我對慧的心思。我這才想到，這個沉靜漂亮的女人，形韻都很像我在家鄉熱戀過的慧。

許經理說：“除了小邢，在座的都比小王年齡大，都曾是他的領導。小王對PA公司有看法，向上面反映問題是正常的，但整黑材料也不對，當然啦，公司開除他也是處理不妥……”

小邢咳得厲害起來，其他的人都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老唐有點吃驚地抬眼盯著許經理說：“據我所知，不是開除的吧？”

許經理幡然悔悟似地說：“我說得的確不對，本來是要做開除處理的，但我們是盡可能地挽救一個人，所以就沒做開除處理。”

老唐說：“這我就要給你提意見了，開除不開除可不是亂說的。”

許經理不以為然地回道：“要定開除還不容易嗎，你想想，他遞了辭職報告，不等批準就扭頭走人。PA公司可是個正規單位，不是個體企業皮包公司，你就是不要組織，要走也得組織批準。”他繼而又看著我說：“你們外企用人也不會太過隨便吧。”

許經理的酒杯還定在空中：“當然啦，小王走得對，PA公司難留賢能，老體制嘛。你們看看，在座的除了我一個國家公務員，還沒一個是干部身份的，當個主任科長都還是副職，你看我們老張書記年歲都多大了，說出去真難為人。”在座的主任科長以及那個張書記臉上紅的紅，白的白，許經理接著說：“局里把正職都空著，空著干什么呢？我一直都在為他們爭，但沒辦法，組織大于個人，個人搞不過組織。”（我注意到許經理的“個人搞不過組織”是句口頭禪，每一次出口都能加深聽話者對組織的敬畏。）“我在機關里有多舒服，誰愿意下來搞什么公司？人一耿直就得罪領導，就遭流放，沒辦法呀，個人搞不過組織。”

許經理放下酒杯卻沒有收回將老唐的那一軍，他很巧妙地將自己制造的難堪強加到老唐身上，他說：“怎么樣，我們就等著王經理來吧，我就不信他不給面子，坐到一起還不就是朋友，日后我們還得聽他的吩咐呢。”

老唐一副沉吟的樣子，像是等著有人打圓場。老唐正在沉吟間，口袋里的手機響了起來，他起身走到屋角很謹慎地同對方說話，在場的人能隱約聽出對方正是王博良。老唐轉身告訴眾人，說曹操，曹操到，他即刻就來。這時的氣氛有了一種騷亂感，尤科長招呼服務員添加餐具，許經理輕輕拍手連稱好好好，卻很難看透是歡迎還是不歡迎。

三

王博良一出場給我的感覺極棒，雖只比我年長二三歲，卻很有些盛氣凌人的氣勢。他先是同我握握手，然后站著對眾人說：“對不住各位，本人不請自到，按本地規矩遲到者罰酒三杯。”

王博良將我和老唐的酒并在一起，一氣干了三杯，尤科長起身為他續酒，說：“王經理這般海量，真是難得見識。”

王博良說：“尤科長從不帶我喝酒，也難怪無知啊。”

尤科長被杵得很不自在，說：“罵我了吧，以后王經理多帶我喝酒才是。”

王博良坐下來笑著說：“我帶你們去臺灣喝，剛聽人說的，開三千萬黨員過去，光喝酒就能把它給統一了……”

尤科長說：“人家三不通，你能去嗎。”

王博良說：“只是消費，為什么不能去。”

尤科長說：“眼下正有人想搞臺獨，會上吃喝得當嗎。”

王博良說：“還是尤科長懂政治，咱這吃喝無所謂，來，咱倆干一杯。”

眾人都無熱烈反應，只有小邢對王博良表示出了特別，她似乎跨出了PA公司的界限，站起來敬了王博良一杯酒。其他人拿不準該不該跟上，都在觀察許經理的臉色。許經理始終對王博良意味深長地微笑著，這時就不能不策馬到陣前發話，他向王博良舉起第一杯酒，說：

“今天是王經理給面子，來，話在不言中，你小弟受我老大一杯。”

王博良似乎這才發現許經理在場，嘴里連說不敢當，也還了老大一杯，其他的人都是隨意一口。桌面上的氣氛又開始活躍起來，中心在王博良身上。王博良飽受眾多溢美之辭，有點飄飄欲仙，偶有過激的言辭，卻也沒再弄出太尷尬的事來。王博良和許經理明來暗去地較勁，從狀態上看，王博良占上風，許經理處處讓他幾分也沒怎么掉份。全場都在為修補許經理和王博良的關系做著努力。王博良越喝興致越高，漸漸喝得讓人暗暗地擔心了，許經理終于露出一副告饒相，慌忙向尤科長示意為雙方節酒。

看來今晚是不提MMQM項目了，下一個節目是卡拉OK。

許經理對我說：“你們這些人對吃喝沒興趣，那就玩個卡拉OK吧。”

眾人竭力拉扯，我和老唐一再推辭，但都無法解脫。王博良靠在沙發上顯出不勝酒力的樣子，他對眼前發生的事不聞不問，故意把老唐晾到前場。有人要拉他先去歌舞廳，他做出醉態說：“人家還沒走，拉我干什么，真是莫名其妙，真是MMQM。”眾人聽了都在尷尬之中，尤科長附耳勸我：“給許經理個面子吧，就唱幾首歌，他們都是土老鱉，不會玩的。”

我說：“我也不會唱。”

尤科長說：“那就跳幾曲，小邢跳得很好，讓她陪你。”

小邢已經站在旁邊對我望著，我就沒理由再拒絕了。

四

PA公司的人擠在一個大隔間里抽煙喝茶，老唐也陪在那里，我知道他有機會也是喜歡唱幾首的。尤科長還有那個女財務科長陪著王博良唱歌，王博良喜歡唱些夾雜著英文的歌，唱得非常不錯，每唱完一曲都還贏得一些不相識者的掌聲，所以他一唱我和小邢就必然起身下到舞池中。

小邢等于是專職陪我跳舞，其實我更喜歡唱歌并不熱衷于跳舞，但這時很想和她跳。兩個跳舞的在一起顯得特別安靜，間隙中我們單獨坐一小隔間，聽到認為好的曲子才去舞池。我們的舞步有些不同，小邢主動應合，跟得很好。有許多東西在跳舞的交流中傳遞得很快，我們這樣單獨在一起，當然是出于彼此愿意。

小邢說：“他們已經等了你兩天，你對他們是什么印象？”

我說：“這個沒在意，真是奇怪，誰知道我要來？”

小邢說：“你們總部那邊的省府丁秘書長是我們A市人，G局的一個局長同他是老戰友，你也肯定知道，王博良這回很難擋得住吧。”

我這才徹悟，我被誤認了，陷進了一個誤會之中。

小邢對外企興趣很大，問了不少用人待遇情況。小邢高中畢業，自學過會計、服裝設計什么的，眼下又正在學電腦，但學成了也不知能在哪用上。她問我像她這種情況進我們公司有沒有可能，我老實說不行。她顯出喪氣的樣子，她說她總想趁早改變自己，卻又力不從心不知如何去做。她有個三歲的小孩，丈夫是干個體的，盡管收入可觀，因為文化素質太差而讓她暗生煩惱。她總是說過去錯過了什么，過去不是這樣而是那樣的話。

小邢對PA公司似乎反感很深，也使我有了一點了解。PA公司是G局白手創起的一個事業單位，除了一把手由G局下派，其他人都是憑借各種關系和背景調進來的。說來也怪，PA公司是個神秘的地方，誰進來誰都能修煉成精。先不說許經理，比如今天的這幫人，他們之間從來都是吵歸吵，好歸好，吵得再狠也不會到老死不相往來的地步，抱頭再好也不會忘記踹對方一腳。當初他們只想來改變工人身份，然而轉干的希望很渺茫，便要求局里下文確認他們所帶的“長”字，還要求公司增設幾個副經理頭銜。頭任經理說，你們都經理了，局里五六十歲的科長還一大堆呢。這幫人便明里鬧不滿，暗里整材料，很快就將頭任經理轟走。G局對這幫人也有所警覺，正式下文對他們的職務做了任命，但一律是副職，并且永遠也別想做一把手的夢。于是這幫人便又聯手務實生財，使公司效益急劇下滑，責任由繼任經理一人挑著走人。他們排斥一把手是心往一處想，力往一處使，又一連搞走兩任經理，然而許經理一到，他們個個乖得像孫子，他們為自己弄來了一個剋星。

許經理在G局也是個人物，有手段，但官運不暢，原因是他和某些領導關系很鐵，而和其他領導的矛盾又很深。矛盾深的領導使勁踩他，關系鐵的領導也只能保證他不被踩痛。許經理到PA公司算是有了施展，要收拾人簡直是操牛刀宰雞，他一上任就逼張書記戒煙，這是G局和PA公司上下的一大笑料。本來張書記每月有兩條煙的招待費，但他從不掏煙請人，平常也只抽別人敬的；眾人打心眼里瞧不起他，故意支持他跟初來乍到的許經理作對。許經理則不抽公家一根煙，工作招待也都自掏腰包，張書記報過一次發票就不好再報了，并佯裝無以可怒，說是為了保健才將煙戒掉。隨后的一個月是大搞清賬查賬運動，清查的結果是皆大歡喜，誰都沒有問題。許經理非常同情不服他的人，他主動找你談心，指出你的弱處以幫助你認清現實，要你懂得個人是永遠搞不過組織的。許經理贏得了全體的恭敬，便開了一個空前的和氣大會，既往不咎，一切向前。許經理大膽開拓，超范圍經營，專營商品的價格向上翻番，工商稅務物價等部門一律裝聾作啞。G局也為確保紅包豐厚，每年下發文件，嚴禁任何單位和個人經營PA公司的專營項目。漸漸地，許經理的個人隱私幾乎也是無須掩人耳目，他一人開車外出訂貨，小車夜出夜歸，車內多了一個神秘的女人。一個女人能刺激一個單位增效也不是壞事，一個人得點好處而大家都能受益，這是改革開放中的正面現象。若不是許經理，PA公司不會這樣紅火，PA公司一幫人也不會這樣安分。眼下許經理許下了一個經理位置讓他們競爭，也就是MMQM的項目經理。

我有意向小邢問及王博良的事。

許經理搞定中層干部后，后來又對下面的小人物搞起了掃蕩，這是他犯的一個最丟面子也是最危險的錯誤。許經理沒想到小人物們會有過激的反擊，王博良等人公開地向紀檢部門投送材料，簡直是打蛇七寸、搞人到位，連很聽話的中層也受到鼓舞，暗暗欲起反心。在那半年中許經理是坐臥不安，茶飯不思，背地里不知跑斷了幾雙腿。然而王博良的斗爭是雷聲大雨點小，他一邊揚言要組織進京去請“焦點訪談”，一邊聽任那些材料流水無聲。正在人們翹首以待時，他卻突然脫離PA公司逍遙而去，讓人不禁啞然失笑，讓許經理虛驚一場。

我問小邢，王博良為什么要半途而廢呢？小邢說，那幫人都有短處捏在許經理手中，就指望王博良能把許經理搞下去，其實那幫人更壞，留只老虎管管猴子不是更好嗎。我問王博良是這意思嗎？她笑著說王博良這樣說過。我問她對王博良的看法怎樣，她說她一直就很敬佩。她說我最敬重像你們這樣的男人，我要是有你們這樣的一個哥哥我肯定會好得多。我說難道我和王博良有什么相同嗎。她說我感覺你們是一類的。

小邢說，同這些人天天廝守，真是在虛度日月，就像嫁錯了一個人。當初她也是通過相當的背景才得以調進的，而后的感覺卻像是奮力登山，到頂了才發現四周是懸崖絕壁，只有一些無聊的人在上面歡呼，自己也再沒勇氣從原路退下來。她說，我不到這來也許會更好些，我真羨慕像你們這樣的人，工作有意義，人生有意義。這時她直言坦露了接觸我的意圖，表明想和我建立起一種兄妹友誼，她說她的世界太小，像我這樣的人就從沒接觸過。

小邢也問起我的私事，我告訴她我還沒有結婚。我的家鄉很窮，大學畢業后是為了對慧的愛情才回去的，我被分到一家非常混亂的國營工廠，學無致用，無異于一個閑人懶漢。我回去時慧正從百貨公司調進收入很高的郵電局，郵電局壟斷著電信郵政，那座郵電大樓就是我們小城最高的建筑物。我想因為單位的好壞能影響我們的感情，那就太沒意思了，于是我在家鄉還沒呆到兩年就去了南方。

我說得有點傷懷，淚卻讓小邢給流了。她眼里充溢著淚光，祝福我現在終于得到了解脫。我告訴她我并沒有解脫的感覺，我不過是在逃亡，在流浪；世上只會有人在逃亡中不斷地逃亡，而不會有人在逃亡中真正得到解放。

五

玩了兩個半小時，PA公司的車送我們回到賓館。

樓廊里空蕩蕩的，老唐叫了半天也不見人影，王博良高聲一吼就吼出一個服務員來。那服務員繃著臉不高興，看她整理衣擺的動作像是剛從衛生間出來的。我問你們那個領班呢？她朝我翻翻白眼反問道，找她干什么，下班了。王博良對她厲聲說，叫你們經理來，你就別想再端這個飯碗了。她這才耷下眼皮沒吱聲。老唐怕我難堪，連說：“算了算了。”便將我和王博良推進客房順手把門關上。王博良氣狠狠地說：“這個鬼地方，下次不要來了。”

王博良想走，我和老唐都坐下來，他也只好倒在沙發上。他不停地調換電視頻道玩，那樣子是不想談什么事，也不想和我多認識。老唐硬是塞了一根煙給王博良，說：“我真擔心他們要將你灌多，誰知還都被你鎮住了。”王博良說：“你以為他們是怕我能喝嗎，他們是怕我發酒瘋，真要喝他們能把你喝死，不信你下次再去試試。”

三人互換過名片，我將那張報紙拿出來說：“我這次來是為奔喪回家路過，受到PA公司的款待非常意外。”

王博良若有所思地盯了我幾眼，似乎對我重視了不少，他拿起報紙閱讀訃告，忽又抬頭問我：“這是你父親嗎？享年八十二歲，我爺爺不死也才這個年齡。怎么沒幾條生平介紹，就只一句好聽的——對組織無比忠誠。”

我說：“我父親因為高興，四十九歲找到組織時生的我。”王博良好奇地看著我，我接著說：“我父親十幾歲參加革命，跑交通送雞毛信，后來在敵后單線活動，入黨的第二年失去組織聯系。此后他堅持不懈地找組織，解放后才得以公開地找，一年中有十個月在外東跑西跑，風餐露宿，以揀垃圾為生。‘文革’期間他被人懷疑是敵特，但又沒有敵特的證據，準備定他壞分子。他憑著在白區工作時的精明，佯裝神經有毛病，最后終于在北京找到了能證明他過去的人。”

王博良很是同情地說：“看來你們家人都因此受了不少苦，只有你例外，你父親級別那么高，你不進政界怎么跑到南邊去了？”

我說：“我父親級別很高，實際上是賦閑在家。別人也沒拿他當回事。我大學畢業回到家鄉，聽了父親的話，服從分配，就分到了那么個單位，因為效益不好，把對象都弄丟了。”王博良聽出興致來，便一再追著往下問。我便接著說，“父親不僅不幫忙，還怕我不安心，允了我們廠長提的親，而這門親事連我母親都暗地支持我拒絕。父親一連三晚做我的思想工作，列舉出一串經組織撮合的革命家的婚姻來教育我。我反駁說，革命家的老婆老到六七十歲都比那廠長的女兒漂亮。我走的那天，父親捶著床板大罵，當即宣布和我斷絕父子關系，說我對不起黨和人民的培養，是背叛組織背叛革命。我這個叛徒后來也就沒敢回去過，這么多年也只收到母親寄來的這張報紙。”

王博良說：“唉，你父親這樣的人算是死絕了，他是個好人，只是苦了你母親，其實天下父子之爭才是母親最難過的。你也該回去看看了，但愿你母親的余生過得幸福。”

老唐悶頭抽煙不吭聲，獨自窩在沙發里看電視，而王博良一直拿著遙控器在翻臺玩，忽而翻出一出不知什么戲種的《鴻門宴》。王博良對戲中人物的裝份和臉譜產生了興趣，讓我幫著他辨認角色。我也同樣看不懂，兩人便從字幕唱詞上分辨。“臣死且不避，斗酒安足辭”，王博良先辨出這是樊噲在唱，我說：“這個大花臉應該是‘鴻門宴’上真正的主角。”

王博良說：“應該是，但也是個大滑頭，劉邦在他手上錯過了一次殺霸王的最好時機，你看，就是這個拔劍切肉的時候。劉邦來之前是做過策劃的，不過，是他自己臨場膽怯了。”

我說：“那樊噲可以動手啊。”

王博良說：“既然劉邦不敢，樊噲也就不干了，他想啊，項羽干壞事是壞在明眼處，欲除之并不難，而天下之害實在小人太多，這時殺項羽反而對天下沒有好處，我樊噲又何必要留下個傳世罵名呢。項羽挾懷王以令諸侯，氣數不會太長，做得越過分，自滅越快，反正天下遲早是漢王的，還是順其自然吧。”

老唐沒興趣搭腔，手機響起來時，他看了看來電號碼就給關了，說：“你們倆胡扯吧，我去泡個澡。”

我說：“如果劉邦命喪鴻門，而后的歷史不就錯在樊噲手上了？”

王博良說：“當然不會，當時的項羽正霸氣十足，所以非常輕敵。”

我說：“樊噲真是卓有遠見，劉邦果然得以脫身，還給他封了個舞陽侯。”

王博良忽而瞪起眼大聲說：“劉邦呢，咦，誰是劉邦？”

我說：“劉邦已經脫身至軍中了吧。”

王博良說：“不可能，樊噲還沒唱完，劉邦溜回去是帶他一道的。”

樊噲仍立在臺中大義凜然地唱，所以看不出旁邊誰是劉邦。

王博良沖衛生間高聲喊：“老唐，誰是劉邦，你是劉邦嗎？”

老唐隔著門也大聲回道：“什么劉邦，我不是！”

王博良故作吃驚地看著我說：“劉邦可能是找虞姬玩去了。”

我們互相對視了一陣，都沒憋住勁，一齊噴出笑來。

我壓低了聲音說：“小邢對你的評價很高啊。”

他也壓低了聲音說：“我還知道她要認你做哥哥呢。”

王博良見我顯出狼狽相，連忙說：“別誤會別誤會，她是個很認真的女人，她是想和你建立一種很詩意的友誼。她在精神上很需要這種東西，你應該能理解她。她厭惡PA公司的人但又不能容忍被他們冷落，沒辦法，那是她的環境，所以她也很在乎PA公司大小活動中有沒有她參加。PA公司人笑她是一個現代‘怨婦’，但很多場面上卻少不了她，她是PA公司唯一的一張有情調的藝術畫，能拿得出手的一枝花。”

我笑著說：“王博良，你在PA公司時可算是個例外，你們有那種很詩意的關系嗎？”

王博良說：“我們形成不了那種關系，只有像你這種情況，離得越遠越好，越遠越有詩意。她會在某一天突然失蹤，也就是突然出現在你的面前。你大可不必懷疑她的真心，她絕不會麻煩你什么，她會很快自己回去的，你也不要試圖改變她，她就是這個樣子。”

我問：“我若拒絕，她會怎樣？”

王博良說：“她不會怪你，她只會自卑一陣子。”

老唐一出來我們就打住了這種談話，王博良對我表示了很大的興趣，講好明天請我好好聊聊。至于被PA公司誤認的事，我想還是考慮考慮明天再說。

六

第二天一早，尤科長打來電話，說許經理特意要來請我吃早茶。我說我有犯油暈的毛病，還不想吃東西。尤科長感覺我想推辭，緊接著說：“他們不上樓打擾了，就在樓下總臺休息間等著。”我剛有一種溜之大吉的輕松感，一下又緊張了。我首先想到給老唐打個電話，接電話的人口氣很生硬，說唐經理沒空正忙著，要我留言。我又說找王經理，接電話的人說兩個經理正在一起忙，都沒空。當然我并沒完全失去對自己的信心，只是拿不準該以什么樣的心態去單獨赴會，我為自己在情緒和衣著上都做了一些整理，也是有意延宕了一些時間。

我下樓時見那個領班小姐為我的客人上茶水，休息間是不供客人茶水的，我覺得她給我的面子真大。昨天她下班時沒能見到，我們互相顯得很有交情地問候了幾句，她的笑容使我的心情舒展開來，和許經理尤科長寒暄時也顯得非常得體了。

我們去的還是原來的這家酒店，在A市是最上檔次也是最有特色的一家。說是吃茶，但那些處理得非常藝術的精致茶點已經讓人無法生出食欲，我一下真的犯起油暈來，連聽著別人說話都覺得沒有了精神。

許經理這回是開門見山，他向我申明他必須要拿下MMQM項目，好像是在暗示并不在乎有沒有我的配合。他先介紹了一番他們的優勢，再進一步提到，他們已經和工商局達成了互利意向，由工商局在批驗執照時依據G局的文件強制所有企業進入MMQM網絡。為了證實這一點，他要我首肯為我單獨安排的有G局和工商局兩個局長參加的午宴。我說：“這事你還是和老唐通個氣吧。”許經理說：“你覺得老唐有必要參加，那我就通知他吧。”

尤科長則有意大談外資老板和那個丁秘書長的關系，尤科長說：“老懷特常住中國，是個中國通，為人處事都很中國化，同他相處要多長幾個心眼。”我聽了一言不發，尤科長還故意問我：“老懷特去年這個時候還娶了一個非常年輕的中國妻子？”許經理的一只手從桌下伸過來拍拍我的腿：“你是個欽差，是代表上級代表組織的，你真的不懂嗎，你自己說你這趟來干什么？”許經理見我無言以對，又拍拍我的肩笑著說：“就這樣，中午我派車去賓館接你。”

PA公司的小車將我送回賓館，我感覺是被人拉到一個偏僻處給揍了一頓。

剛進總臺大廳，我沒想到小邢正在休息間坐著等我，她看見我時臉色緋紅、有些激動地站起來。我這時對她沒有什么心情，也不想請她去樓上客房坐，我問：“你們公司的小車剛離開，許經理知道了會不會責怪？”小邢不屑地說：“他算個什么東西，能管到這事上。”我就近在總臺給老唐打電話。小邢在一旁說：“老唐和王博良一上午都在爭吵。”

我問小邢：“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說：“PA公司人人都知道，正在議論呢。”

電話打過去果然還是讓我留言。

那個領班又送來兩杯茶水。小邢看出我沒心思接待她，神情有些黯然，又古怪地盯著我說，她后天要去我們總部。她見我很吃驚，連忙露出笑來，她說她是陪尤科長一道去給老懷特新婚周年送賀禮的，另外還要拜訪那個省府丁秘書長，那個丁秘書長也就是老懷特中國妻子的舅舅。小邢問我假期哪一天結束，她過去后能不能等到我回去。我沒說我這次的路過是一場誤會，我說父親剛剛去世，我要好好地陪陪母親，不知道假期哪天結束。

小邢有些喪氣，但顯得非常理解我現在的心情，她遞給我一張寫有她地址和電話的便條：“我們能成為好兄妹嗎？”我說：“很感謝你的好意。”她要我的電話和地址，我卻不能拿自己的名片給她。我說我這次回家，下一站自己也不知道會在哪里。我見她哀哀的樣子，又怕傷害了她，我告訴她有什么事可以找王博良，王博良知道怎樣和我聯系。

送走小邢，我轉身上樓收拾東西準備就走，領班小姐跟著站在門口和我說話，我對她說我要走了。她很驚訝：“這就退房嗎？”我說：“是的，有機會肯定再來，送張名片給你吧。”

我下了樓，在總臺結賬時總臺小姐請我坐等一會，我正在納悶，忽見昨天和我有矛盾的服務員也跟著下了樓。她對我看過一眼后對總臺說，房里少了一只煙缸。我氣不打一處來，但見她委屈的樣子，還是壓住火說，我等著，你再去好好找找。她是準備交接下班的，但現在出的問題還是她的當班責任，她沒上樓像是怕我走掉，一邊打量我，一邊不時地朝樓上張望。那個領班下來說她也找了一遍，確實是沒有。這回我就盡量找自己的原因了，我自己是不抽煙的，然而老唐和王博良也沒道理要偷一只煙缸啊。我將唯一的提包甩到總臺，說：“你們自己搜吧。”領班連忙按住認真地說：“我們是無權搜客人東西的，你不要生氣，坐會坐會，我再去找找看。”我很信任她，覺得自己也該上去幫她找找。我稍后上樓走近剛退掉的客房，門是虛掩的，我聽見領班正在里面打電話：“他退房要走了，快點快點，我只能拖住一會。”原來這個領班是個奸細，我反身下樓對總臺說：“我的押金賠只煙缸夠了吧，你給我開個發票吧。”總臺說：“你放心，我們不會隨便冤枉客人的，稍等一會事情不就搞清楚了嘛。”我拿起包就走，總臺說：“呃，您的票還沒開吶。”我說：“算了，票也不要了。”

我顧不上同老唐王博良打招呼了，我想我得抓緊時間趕快離開，繼續我的奔喪之旅。

責任編輯 李國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