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后閱讀空間

文友相聚，有人出話題：故事和小說如何區分？

我提供的答案是：凡是故事都是可以被總結和概括的，而小說則不可以。

問者頷首，或是出于禮貌，或是心神暗合。

其實，這個問題涉及到了小說創作上的一個重要方面，那就是小說的后閱讀空間問題。

什么叫后閱讀空間？有一種基本理解，它說：當我們的閱讀結束了，故事和情緒還在我們的心中繼續。我們的想象力反而更加高漲，相關的吸收和燃燒一刻也沒有停止。這恰恰是小說不可以被一次性消費或者被完全概括的地方。

這樣的例子舉不勝舉，譬如《茶花女》，人們掩卷后不能平息的可能還是那次阿爾芒的父親和茶花女瑪格麗特的一次密談，盡管這條線索一直像海藻一般潛伏在幽暗的水底。譬如蘇童的短篇小說《茨菰》。彩袖先是死活不愿參與一場換親，但是，當她逃到城里三天后，卻改變了態度，而不久后又服毒自殺了。個中原因，直到結尾作者都未加說明，讀者卻由此展開了自己的思茅和檢索：彩袖拒嫁是因為心有所思；出逃是為了見她的情人，并獻出了自己的愛；為了哥哥，她又不得不回來參加換親等等。

關于小說的這種持續力和自由衍生的后勁，《夏日的葫蘆灣》一點也不缺乏。

曾經閱讀過美國作家羅伯特·詹姆斯·沃勒的《廊橋遺夢》，這是一部風靡世界的愛情小說，可惜后來拍成電影后，被套上了一個明晰的好萊塢模式，與原作的文學性大相徑庭了。《廊橋遺夢》的文學價值在于，她向更多的凡人指出了一種人生的選擇和基本理想。這一點使我對小說《夏日的葫蘆灣》有了一種莫名的親切感，這或許也是我選發這篇小說的一個理由。

在小說《夏日的葫蘆灣》中，一開始，大部分故事都被一種紋理細密的詩意擱置在路途之中，當主人公因為下崗在南方交際了一個情人后，一切都成了現在式，我們和主人公一起必須面對一個簡單而極為糾結的問題：如何善待兩個女人或者兩種生活，如何不被兩種痛苦輪番選擇而與久遠且孱弱的道義如期會合。在這方面，作者似乎比讀者更為詭譎和自由，他肆意擺脫了眾多的故事的糾纏，讓我們深深縲紲于那一汪可以用心靈鳥瞰的葫蘆灣中。

在作者的筆下，葫蘆灣是很極為優美的：“蘆葦窠里很靜，風在蘆葦的上方彈響著每一片蘆葉，圈圈點點的陽光在泥土里亂晃。”正是在這美得有些稠膩，有些濕濡的氛圍中，主人公開始了一場游泳，抑或說是開始了一種比擬：“對岸，水和土的交界線像游絲一樣浮動。剛游過大半個水面時，耳畔便有了氣喘聲，這氣喘聲越來越急促，迫使他向四周望了望，卻發現是他自己的聲音。此時，少年們早已游到了對岸，并隱身于那片葳蕤的蘆葦叢中。他意識到自己的身體果然在出問題，整個人像只被丟棄的有漏洞的白色油桶，體力正在越來越快地外泄。而一團比水更軟更細膩的墨色的恐懼從水底悄然朝他逼近，血液也在他身上無序地回流。”而更為滑稽的是，當他完成了一次單趟游泳后，他有點無奈甚至絕望了。此時，主人公在想什么呢？“葫蘆灣蒼黃的水在一點點發暗，像綢面一樣安寧下來。他沒有勇氣光著身子走過半條小街繞道過去，更沒有勇氣游回對岸。”這才是主人公面對葫蘆灣，面對過去，面對兩種生活最為痛苦和尷尬的心境。

以此可見，作為一部短篇小說，《夏日的葫蘆灣》的后閱讀空間無疑是廣闊的。作者存心想讓葫蘆灣成為一種詩意漫漶的地方，由此，作者在敘事的指縫里絲絲縷縷地泄露著小說的能指：結婚是一種游泳，或者說是一種獻身！承擔這種任務，作者首先讓一撇河灣終止了故事的敘事時間，然后出乎意料地向我們展開了他的第二種敘事，那就是關于一個男人的游泳，關于一個男人如何在河灣中圓滿地完成他自己的來與回，或者說如何順利地完成兩次不同體驗的游泳。在這樣一個詩意空間里，在這個被作者刻意剝離，刻意構建的情節點上，讀者只要多情和細膩，自然會掘盡自己的想象和才情，去仔細感受和面對這個男人的心境，去觀瞻這個男人的前前后后，去尋找兩種敘事間的必然聯系，去替主人公設計諸多關系和結局。也正是在這個詩意空間里，我們感到了一種切身的豐沛、優雅和機智，接受了一種濕漉漉的感動，被一種小說的多義性和未明感撩撥得難以自抑。

最初讀這篇小說時，出于偏好，我下意識地為主人公分揀出了好幾組沖突點：他和前妻的沖突；他和情人的沖突；他和孩子及外婆的沖突；他與自己的沖突；他與當下生活的沖突；他心中最新泛濫的情愫和傳統道義的沖突等等。當這些沖突躍然于紙上時，我欣喜地預感著故事的妖異多端，但是看完小說后，我卻有了一種馬陷幽谷的感覺。因此我還默默埋怨過作者，認為作者生生糟蹋了一個很棒的故事，喪失了許多可以說得更為透徹，更為明白，更為過癮的敘事機會。而現在，關于后閱讀空間，關于小說的詩意化再現，我想以法國著名的小說家米蘭·昆德拉的一句話來安慰自己，來為作者加分和粉飾：

因此，偉大的小說總是比他的作者聰明一些，那些比他們的作品更聰明的小說家應該改行！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