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

“再數(shù)數(shù)，是第六個屋了嗎？”

“一、二、三、四、五，是的，第六個?！?/p>

“那個人不會蒙你吧？”

“不會！你看，窗戶亮著燈，準是。”

“噓，輕點！”

“……”

冬月的十五，一輪很大的月從長江東邊的防浪林里冒出來，映得半江瘦水閃閃發(fā)亮。古渡上，兩個十二三歲的紅衣少女纏著渡船公公。

“公公，白天我們要上課，求您渡我們一回吧?！眱蓚€紅衣少女好生著急。

“走親戚？”渡船公公卻一點也不急，細瞇著眼，只管吧嗒吧嗒地抽煙。

“不，公公，我們?nèi)だ蠋??！?/p>

“老師還要尋么？呵呵，好笑，好笑！”

“公公，是真的！”兩個紅衣少女見公公不相信，眼淚都快出來了。

“公公，我們老師一個月沒來上課了，他說回去幫我們買些資料就來，一去，就不來了，嗚嗚……公公您渡我們過去吧?！卑稽c的那個叫愛麗的少女說著就哭了起來。

高一點的晴晴也抹著淚，問公公：“公公，你可曉得，江那邊有個古老師，二十多歲，高高的，瘦瘦的？”

“古老師？沒有，公公在這里擺渡40年了，不曾聽見有姓古的呢?！惫藷煟酒饋?，自言自語地說，“怪事，校長都不曉得他住哪里？”

兩個少女都不做聲，你望著我，我望著你，白天的那份勁兒早沒有了，只有一臉的失望。但晴晴不死心，硬要公公渡她們過去。她不知從哪里得到“情報”——古老師的家在江那邊堤下屋場的第六個屋。她一直被一種沖動興奮著，企望明天突然將找到古老師的消息告訴同學(xué)們?？梢韵胂笸瑢W(xué)們會多么高興??！同學(xué)們一定會馬上過江去，將他們的古老師簇擁過來。晴晴要責(zé)問他為什么說走就走，一走這么多天，丟下他們不管了，要罰他講故事。他難道不曉得同學(xué)們多么想念他嗎？晴晴每每想到這里，心里總是熱乎乎的。

渡船公公被兩個少女纏得沒辦法，也可能是被她們的那份誠摯感動了，第一次破了夜不行渡的古例。當然嘍，現(xiàn)在的長江，因上游建了葛洲壩，早不是原來的長江了，溫順得就像一條文靜的小河，何況還是冬季。

“妹崽，你們?nèi)ぐ?，記得早些轉(zhuǎn)身，公公等你們回渡哩！”

“……”

“準是？那你喊喊！”

“你喊！”

“你喊！”

“我們一齊喊！”

“好！”

“古——老——師！古——老——師！”少女們的聲音很亮，很脆，可大堤下的屋場上沒有一絲響動。

“古老師！古老師！”數(shù)了數(shù)是第六個屋了，愛麗走上階基，用手敲著窗玻璃，銳聲喊。玻璃是花的，她們的眼睛也是花的。

門吱的一聲開了，走出一位很健朗的老奶奶。

“你們找誰呀？”老奶奶的聲音很慈祥，她上下打量著眼前兩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少女。

“我們找古老師，奶奶，古老師可住在這兒？在江那邊教書，高高的，瘦瘦的?！睈埯惡眉?，巴不得一口氣倒完一肚子話。

“妹崽，你們打江那邊來？”奶奶愛憐地問道。

“是的！”

“你們找老師做什么？”

“我們找他……”兩人竟一下不知怎樣回答了。

“妹崽，你們到前邊問問吧。”奶奶像怕冷，又仿佛猛然記起了什么，哆嗦了一下，輕輕關(guān)上門。

兩人好沮喪。抬頭看看前邊，果然還有幾排燈火，于這月夜里，顯得有些虛無縹緲。但它們在明明滅滅地閃爍著，像在挑逗著她們。兩個少女看到燈光，又打起精神，手牽手，順著一條土路蹦跳而去。她們相信古老師定在那個屋場。

天青森森的，凈得沒有一絲云。田野里零星的草垛，沒有摘掉棉花的棉花地，遠處的一排排樹，都浸在月色里。

四周好靜哦！晴晴和愛麗從來怕走夜路，今夜里卻一點也不怕。

“晴晴，古老師不會出意外吧？”

“不會的！”

兩個人一時都不吱聲了，她們記起古老師走后的第二天中午，晴朗朗的天忽然起了風(fēng)，風(fēng)好大好大，聽說江里翻了一條渡船，船上的幾個人全遇難了。那一天，全班的學(xué)生，包括學(xué)校的幾個老師是多么焦心?。『髞聿]有傳來什么壞消息，但此后古老師就一直沒有回來。沒有一個同學(xué)會去猜測古老師在那幾個遇難者之列，他們都相信世界上的好人是不會有什么厄運的，古老師是多好的人哪！不會！一定不會的！

“那他為什么一去就不來了呢？他的被褥、衣服都沒有拿走?！?/p>

晴晴答不上來，大眼睛在月光下?lián)溟W著。月亮照著她倆，影子長長的。四周好靜哦！但她們還是一點也不怕。起霧了，淡淡如煙。兩人心里卻不平靜，各自想心思。不知為什么，主題總是離不開古老師。愛麗這時又說起古老師給她們上第一節(jié)課時的情景。

那天校長給他們上歷史課，一個經(jīng)過窗口的年輕人忽然走了進來，對校長說：“老師，你講錯了四個地方?！毙ｉL頓時滿臉通紅，一把握住他的手說：“兄弟，盡管指正吧！”年輕人被校長的大度感動了，激動地對同學(xué)們說：“同學(xué)們，我姓古，是江那邊的，在這邊做手藝，平常愛好歷史?！苯酉聛?，他書也不拿，就滔滔不絕地講了起來。他純正的普通話，優(yōu)雅的舉止，精辟的講解，使?jié)M室鴉雀無聲。不知不覺就下課了，同學(xué)們卻一個也沒有動，一個個都癡了一般。校長又握住他的手，激動地說：“若看得起我和這群孩子，就留下來吧?！蹦贻p人就這樣留下來了，這所小學(xué)正請不到代課老師呢。

“也難怪校長哦，他本是教數(shù)學(xué)的，歷史老師走了，沒人教，他一個人除了教數(shù)學(xué)，還教語文、歷史。”

“他早就退休了，沒人愿來這個學(xué)校，只好頂著?！?/p>

“原來我們學(xué)校有三個班，一百多名學(xué)生的，現(xiàn)在只有三十多名學(xué)生兩個班了，六個年級，分成兩個班教，哪有這樣分的？”

“老師也走光了?！?/p>

“怎么不走？聽說他們工資也發(fā)不下?！?/p>

“請代課老師也請不到，聽說工資太低了?！?/p>

“可能是工資太低，古老師不做了吧？”

“不會，古老師說過，他喜歡教師這個工作，他好多同學(xué)在深圳、東莞做得很好，幾次要他去，他也沒去?！?/p>

“是的，古老師舍不得我們。”

“晴晴，我也不想讀了，想去東莞爸媽那兒打工算了。”

“愛麗，我也是，我爸媽在上海，過年后就不讀了?！?/p>

“要是有古老師這樣的老師，我還是想讀下去。”

“我也是?！?/p>

“晴晴，為什么古老師走后，我們心里就像缺少了什么，我變得孤僻了，不愿與人接近了，你也這樣嗎？”愛麗的聲音里帶著微微的顫音。

“我也一樣?！鼻缜缫ё∽齑?，將愛麗的手握得更緊了。

“我在路上走，每個人都留意了，就是沒有古老師。有一天，我剛到校，李筆老遠就告訴我：‘愛麗，我碰見古老師了?！镁?？’‘昨天夜里?！覇枺骸谀睦铮俊f：‘在夢里?！衣犃撕脷??！?/p>

兩人都輕輕地笑起來。

“嗨，古老師一來，我們上課的興趣就有了，成績也上去了；他一走，我們的成績就糟透了，我真是不想讀了?！?/p>

“我也不想讀了。”愛麗輕輕地嘆了口氣，說，“吳老師上課快，又不會講普通話，我一點也不懂。他說：‘你們蠢得就像豬，聽不懂就給我滾出去！’有一回我頂了他一句，他當著同學(xué)們的面罵那么難聽的話，你聽見了吧？你說這像什么老師？他罵韓建的話，我真學(xué)不出口。男同學(xué)都挨過他的教鞭。我們都六年級了，誰沒有自尊心？我的成績降下來了，爸爸媽媽打電話說我不認真，責(zé)怪我，我有時真想死了算了?！睈埯愓f著，早已熱淚盈眶。

“愛麗，你哭了，古老師說過好兒女有淚不輕彈?！?/p>

“誰哭了？你看，我沒有哭！”愛麗擦了淚，挽過晴晴的手，又破涕而笑。

“晴晴，古老師為什么不罵人？那回，我和林芳沒有上課，到江邊玩了一上午。他曉得了，卻沒有罵我們。我心里說：古老師，你罵吧！你罵我還舒服點，你為什么不罵呢？”

“人就是那樣不同，吳老師總是昂頭走路，整日嚴肅著臉，喊他都像沒聽見似的；古老師不論見了哪個都點頭微笑，我們打球，古老師還給我們抱衣服呢，真不好意思。”

“那次食堂里煮少了飯，古老師就讓我們先吃。第二節(jié)課后，我看見他在菜地里拔蘿卜，那時蘿卜都快開花了，怎么能吃？他準是餓得不行了。看見我，古老師嚇了一跳。我想：是不是沒有錢買副食品吃呢？他歷來是舍得的?！?/p>

“是的，學(xué)校的籃球、羽毛球、鉛球都是他買的，林芳的書本費也是古老師出的?！?/p>

月亮慢慢地向上挪著。如煙的霧濕重起來，一團一團地聚攏，一絲一絲地散開，又一團團地聚攏。月亮的清輝是那么美好，將兩個少女的影子清晰地印在地上。兩個少女手挽著手，走。前面那個屋場的燈光依稀可數(shù)了。

“嘻嘻，我記起一件事了，我真不該?！?/p>

“什么事呀？”

“那天上課，我忽然被什么蜇了一下，媽吔，真痛得我受不住了，一個同學(xué)說我是被蛇咬了，我嚇得哭起來。古老師聞訊趕到，一聽我是被蛇咬了，二話不說，就用嘴在我腳上紅腫的地方吸毒，末后吩咐男同學(xué)拉來一輛架子車，要送我去醫(yī)院。這時同學(xué)們掀開我的抽屜，他們一個個都笑得透不過氣來。原來我采了一把金銀花放在抽屜里，不料把蜜蜂也給引來了，嘻嘻……”

兩人大笑起來，格格格的笑聲劃破了怕人的靜，好遠好遠都聽得見。其實，這個故事，晴晴聽過好多遍了，但她們都聽不厭。

“愛麗，我有一事老放在心里，怕跟任何人說，我只想問古老師?！?/p>

“什么事呀？”

“我……你先答應(yīng)不要亂說?！?/p>

“好，我答應(yīng)你，你只管說?！?/p>

“我有點喜歡李筆，他也寫條子給我，我想同他玩，又怕接近他，也怕爸媽知道了打我，你說我……怎樣才好？”

“媽吔，你原來在早戀啊……我怕聽！”愛麗猛地抽出手捂住耳朵。愛麗顯然單純得多了。

“古老師，你在哪里呀？”晴晴像受了極大的委屈，淚早涌出來了。

月亮升得很高了，長長的兩個影子沒有了。田野里裊裊升騰的霧，很勻，很薄，它們升到一人高處便立住不動，像一條飄浮的乳白色的紗巾。兩位少女的風(fēng)雪帽、眉毛、衣服上已沾滿了霧氣，那排明明滅滅的燈火只剩下稀稀的幾朵。

夜已很深了。

“再數(shù)數(shù)，是第六個屋了嗎？”

“一、二、三、四、五，是的，第六個。”

“沒有亮燈?！?/p>

“沒有?！?/p>

“古老師不到十點是不熄燈的。”

“是的，十點?！?/p>

“我們走吧！”

“走吧！”

“晴晴，你說，古老師有女朋友嗎？”

“我猜沒有?！?/p>

“他從不喜歡說自己，那幾個老師都喜歡說自己?！?/p>

“是的，他從不?！?/p>

“若是他沒有女朋友就好了?！?/p>

“怎么好？”

“我給他介紹一個?！?/p>

“你介紹？真是不怕丑！”

“我是說真的?！?/p>

“介紹誰？”

“我小姨?！?/p>

“你那個在東莞打工的姨？”

“是的?！?/p>

“你小姨不配，剩女，年紀太大了。”

“是的，她長得好看些就好了?！?/p>

“嗯，好看些就好了。”

月亮已升上了中天，四野里好靜哦！裊裊的霧濃濕起來，一大團一大團的。這時，一大團白霧向兩個少女包抄過來，牢牢地將她們裹住，兩人方感到有些冷。

“我們跑吧?！?/p>

“好！”

兩個少女手牽著手跑起來，她們很快就沖出了那團白霧的包裹。但團團的霧像白色幽靈，只想咬住她們。

“以前，我跑幾步就喘氣不贏，古老師帶著我們跑了幾個月，就好了。”

“現(xiàn)在學(xué)校都不跑了，操也不做了，歌也不唱了。”

“聽說我們學(xué)校要跟別的學(xué)校合并了，我們的校舍要被人買去養(yǎng)豬了?！?/p>

“管他合不合，我過年后就去東莞打工算了?！?/p>

“我也不讀了。”

“古老師可能也去東莞打工了。”

“那我們就能在東莞見到他了?！?/p>

“我們唱歌吧！”

“唱哪一首？”

“隨便，古老師教的都好！”

“我真想見他。”

“真想！”

兩個少女唱了好多好多的歌，兩個少女跑了好遠好遠的路。她們又回到了從前。她們心情舒暢。月亮照著她們的額，光潔無比。她們終于擺脫了白色幽靈的追蹤。一口氣跑上了大堤。好高好高的大堤！她們跑不動了！透過光身子的防浪林，她們看見渡船公公船上的燈了！公公，你睡著了嗎？你一定在等著兩個紅衣少女的歸來吧？天地間被月光照徹了，霧大概都凝成了霜花，不見了。那瘦瘦的、隔開湖南湖北兩省的長江，無聲地流向遠處的白夜。

好高好高的大堤！再回首鳥瞰垸內(nèi)，那里有無數(shù)排屋舍，好像就在眼前，又好像很遙遠。兩個少女的興致高漲起來，盡管今夜里沒有尋到古老師，但她們實現(xiàn)了日思夜想的愿望。純真的她們不會朝壞處想，她們相信，總有一天她們會見到古老師的。

“我們喊吧，興許古老師會聽見?！?/p>

“我們一齊喊。”

“好！”

“古——老——師——”

“古——老——師——”

聲音極清脆，穿破了月夜，仿佛直達云端，月亮也晃動了一下。

一只月色鳥從防浪林里彈起，將少女們的聲音帶向遠方……

責(zé)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