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 繩
說來有點心酸,我的童年居然跟一條麻繩密切相關。那是一條土黃色、拇指粗的麻繩,從房屋的中梁牽下來,連到我的腿上,然后打一死結,我就被局促在那幾平米的范圍了。
這是我記事以后的事,但可能在此之前,每到夏天,我也是這么熬過來的。我家在洲區,水多,梅雨來了,江水就在蛙聲里慢慢漲起,肆無忌憚地挺到繞堤而建的房屋腳下。水位高的時候,哪家要是沒水了,竟可以將瓢伸進江里舀水做飯。洪水滔滔,對孩子來說,自然不是好事,隔壁的小碾兒,當時約摸5歲,飯前我們還在一起玩耍,但就一頓飯的工夫,我就聽到了他媽凄厲地哭叫聲。不久,那小尸體被撈上來,直挺挺地放在了門板上。為此,大人們上工前,都有五花八門的招數約束孩子,父親的辦法就是用麻繩拴住我,再由我來看住一個更小的妹妹和弟弟。
每到被拴住的時候,總是希望父母提前下工,或者有人來玩。但父母總是令我失望,只有二姨媽家的四表姐,比我大兩歲,偶爾過來玩,幫我偷偷解開過繩索。父親知道了,又將繩子系得更高,疙瘩打得更死了。
不過,也并不總是痛苦,有時也很有趣。比如大熱天,地上陰潮,涼快,我就索性賴在地上,這里趴趴,那里坐坐,感覺很爽。那時候燕子多,春色尚未綠遍,它們就剪剪地飛來,黑衫白衣,怯生生地探過故家,就大大方方地飛入,銜泥做窩。等到燕窩搭好了,綠色就擠滿了門前,它們又忙著撫育新生命。乳燕無毛,光溜溜的,難看死了,但聽覺靈敏,老燕還未飛回,它們就感知了,閉著眼睛,張著小嘴,亂動亂叫,比人還親愛。有時貨郎擔來,一聲“雞毛牙膏皮換糖——哦”,在寂靜的農舍里會飄揚很久,以至于我趴在地上,幻想著那些好吃的糖果,慢慢地睡過去。
看墻壁也別有洞天。秋后的土墻上,土蜂會“嗡嗡”地飛來,比蜜蜂大一倍,顏色偏黑,很丑,但溫順,不蜇人。它們貼著墻飛,看準地方了,就吃力地掏洞,一點一點的,笨死了,待完工了就鉆進去,那應該就是它們的家了。這時候要是塞上一點泥土,它們就急的抓瞎,那種笨相也能讓我樂上半天。不過,惡作劇后,我會放它一條生路的。現在想來,那動機可能是自己被拴久了,希望土蜂能夠自由一些。
還有,白灰脫落的墻壁到處斑斑駁駁,若是長久盯著一個地方看,竟能虛幻出一些圖案來,比如一匹飛奔的馬,一個人的側影,一片團團的云,或者一座勾連的山。這種“熏陶”竟是我最初的美術啟蒙,以至于我上初中后迷上了繪畫,無師自通地畫過不少畫,讓父親少有的笑過。到了高中,我已能默寫電影上的人物了,同學看了,都認為像,我也覺得得意。
6歲上,其實還不到5歲,父親送我上小學。學校離家200米,是一間茅草屋,里面一小間,夠放一張小床和桌子,是唯一的吳老師吃住的地方,外面的大間十來平米,擺著幾張土磚砌腳、木板搭起的臺子,算是課桌,坐著十幾個年齡相差5歲以上的孩子,分一二年級上課。上一年級課時,二年級學生就轉過背來做作業,反之亦然。這種教學方式有點私塾的味道,但我并不覺得不好,一年下來,似乎二年級的課程也會了。
但功課父親似乎不關心,有人看管,不再需要麻繩了,是他,也是我高興的事情。可是,安全隱患還有,比如放學的路上就可以玩水。也是那個秋天,我口渴得不行,就獨自到江邊自己解決。那時大水剛退不久,水邊的草皮被泡爛了,特別的滑,一不留神,我就溜進了水里。碰巧,二姨媽家的大表姐出來挑水,見水里有個紅褲頭翻滾,就一把撲到水里,隔壁的吳小七他爹也趕過來,走進齊腰的水里,用竹篙牽引搭救,二人花了很大氣力,才將我拉出水面。我清楚記得,那是一個陰天,父親趕來,臉比天還陰,他老鷹抓小雞一般拽過我,一頓暴打,氣的二姨媽要跟他拼命,質問:“孩子都嚇死了,你怎么還打?打死我吧!”從那以后,我就覺得二姨媽特別的親。
自此以后,每次上學,父親都要在我手上腳上磕滿私章,回家驗收時,發現印泥沒有了,就證明玩水了,又是一頓打。這種經歷直接的后果是,只要以后父親再打,我就自然想到水里的世界,雖然混沌不開,也不好玩,但卻沒有痛苦。
事有湊巧,2004年暑假,我帶兒子回老家看父母,那小子竟瞞著大家,偷偷玩水去了。這孩子不知水性,隨意爬上一只小船,兩腳一叉,一陣亂搖。哪知慣性起來后,平衡不了,“撲通”一聲就栽進了水里。真是命大,他抓瞎一番,竟還爬上了船。我知道情況后,連想也沒想,就沖上去,毫不猶豫地將他修理了一番。看著兒子那苦歪歪的樣子,我不禁想起當年自己落水的事,一時百感交集。
一根麻繩,就這樣將我和父親,和兒子緊緊連在了一起。
糧食問題
米缸其實是一只棕黑色木箱,高約70公分,裝滿了米也不過百十來斤,從我記事起,它就放在我媽的床頭,被小心地鎖上了。我們老家多用粗缸盛米,缸溫低,天氣熱了,不易生蟲,而我家用木箱來裝米,還上鎖,那是因為媽媽怕人偷了。人都吃不飽,哪顧什么廉恥?偷東西的事在當時很普遍,家里的雞,菜園里的菜,甚至糞窖里的肥料,都偷。現在有人說,當時的道德怎么怎么的好,我就無聲地笑笑。
在我的記憶中,絕大部分時候,箱里的米很少,偶爾也滿過,比如過年。每到這時候,我就喜歡端個小板凳,放在木箱前,然后站上去,將手插進米里,那種涼涼的感覺,總讓我感到安全和踏實,要是聽到舀米刮箱底的“呱呱”聲音,我的心里又很慌。這種心態一直左右著我,直到成年,只要量米煮飯,我還是多舀一勺。但斷炊的日子還是不少,我媽就只好端著米籮出去找米,這種狀況直到我上大學時才有了一點改變。
我們那是棉產區,吃供應糧,但定額少,大約能滿足肚皮的三四成,所以,生產隊還要種些雜糧來補充肚子。五月里,小麥登場了,我們就吃面疙瘩;七月里,玉米上市了,就吃玉米糊;入冬山芋出來了,就吃山芋;到了開春,若是接不上趟,就只好“瓜菜代”了。但即使如此,還要做到粗細搭配,干稀混用,否則還會餓肚子。我家孩子多,就父親一人掙工分,不能倒下,我媽就早上撈碗干飯,留給父親吃,可孩子們都小,不懂事,手里雖端著雜糧飯,眼睛卻猴巴巴地看著那碗米飯。父親一聲嘆息,將飯推到一邊,只顧自己埋頭吃雜糧飯。
那時候我最怕下雨。下雨了,忙了晴天的大人們都蒙頭大睡,能省一頓飯的,但小孩的胃卻不理這一套,老早就餓醒了。大弟3歲那年,一個雨天,他催媽媽起來燒飯,幾次沒喊動,就小聲地罵,挺尸呀!這話歹毒,不知他從哪兒學來的,到現在我媽還說他“古怪”。我是老大,懂事稍早一些,多數時候,就拿只小板凳,坐在門邊,無神地看雨水從瓦檐斷斷續續,落在地上的水洼里,形成一個個水泡,又逐次破滅。
若是年成不好,雜糧也會斷檔的,大人們就往山里跑,買山芋渣來充饑。山芋渣是過完淀粉后的山芋殘渣,山里人捏成一個個“排球”,放到屋頂上曬干喂豬。我們買來,將霉變的部分削去,再磨碎做成圓子,混在稀飯里吃,難吃死了。每到這時候,孩子們都異口同聲地說,肚子不餓,就背著書包去上學。直到現在,媽媽一說到那段往事,還一邊抹眼淚一邊說,你們不知道我當時的心!
就是山芋渣,也不見得好買。1973年冬,父親在山里轉了三天,總算買回了山芋渣,回家時天已擦黑,他就坐在煤油燈前抽黃煙。我媽問,怎的了,不是生病了吧?父親半天才訥訥地說,今天遇到一個二百五的婦女,問她可賣山芋渣,她倒好,說不賣,要喂豬。人活到這份上,還不如一個死。
死,在當時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妯娌之間吵架了,一轉身,就有誰服毒或投水了,婆媳鬧的不和,就有人悄悄地找根繩子,自己解決了。
1976年,唐山大地震的消息傳來,田間地頭,村人議論紛紛,我媽原是默默地聽,突然大聲說,都地震好了,大家一起死,死的光光的。我當時非常驚異,媽媽怎么如此歹毒呢,連自己的孩子都不放過?
社會這樣的反常,就連孩子也看得出來。1974年,我上初一,語文課本上有一篇批判“國富民強”的課文,一個農民現身說法,斬釘截鐵地說,我們現在的生活真是芝麻開花節節高,絕不愿再回到萬惡的舊社會,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我當時就很奇怪,這日子能叫芝麻開花節節高嗎,國富民強又到底錯在哪里,“四個現代化”到哪一天才實現呢?
表妹婿的父親陳老好育有四男二女,想想這日子過的牛馬不如,一天犁地時解大手,就鬼使神差地用黃煙筒在地上寫下了“打倒×××”,被人舉報,打成了現行反革命,判了7年徒刑。表妹婿說,當時一家人差一點都喝農藥了。這些年里,表妹婿一事無成,成天萎靡靡的樣子,家人都責怪他,可我知道,他還是沒有走出那段陰影。
直到聯產承包責任制實行后,吃飯的問題才慢慢解決。日子漸漸好了,笑臉自然就多了,自殺的事情也鮮見了。1980年代后,每到過年,無論多忙,父親都要上街一趟,“請”一張鄧小平畫像回來,規規矩矩地貼在中堂上,又恭恭敬敬地作個揖。
父親是一個無神論者,但他把鄧小平當神來拜。
糖 罐
包老不姓包,姓丁,村里人這么喊,是因為他頭上長有一個肉瘤,雞蛋一樣顏色,雞蛋一樣大小,光溜溜地頂在光溜溜的腦門上,上面還有幾根迎風搖曳的小白毛。我記事的時候,他大約也就50來歲,已是兒孫滿堂,早不下地干活了,但身體依然好,滿面紅光,一副得其樂的樣子。
包老有一個糖罐,放在他臥室的老式條臺上,葫蘆形狀,不到一尺高,暗灰的底色上,有紫紅線條繞成一片片波浪。每當較小的孫輩來了,包老就笑呵呵地走進房間,從糖罐里抓出幾顆霜果,幾粒花生,或者幾片方糕,塞在他的小手上,然后祖孫倆心滿意足地出門。為此,他的孫子們就經常向我們炫耀,我爹爹今天又抓霜果給我吃了。我們心里不舒服,但也只好咽口水。霜果是一種油炸面果,蠶繭一樣大小,蠶繭一樣形狀,面上抹著一層霜一樣的白糖,好吃。
自從有了這個糖罐,包老的孫子們似乎喜歡犯頭暈,包老也就頻頻地打開罐蓋。村里的孩子們知道了,就喜歡扒包老的窗子,一個個小腦袋擠成一堆小西瓜,兩眼如手電一樣放光,口水卻饞巴巴地往下咽,直到肚皮貼的冰涼冰涼的,才垂頭喪氣地回家。在我童年的印象里,那糖罐簡直就是飄在空中的一個彩球,又似乎總是放不完的自來水。
不想,過了一段時間,那糖罐卻成了一條爆炸新聞。
一天,包老家來了兩個貴客,都戴手表,穿的確良襯衫,邊上還架著兩輛鋼絲車。他們拿出小本子來,請包老談談為什么想死后火化。包老說,人死如燈滅,猶如湯澆雪。死了死了,一了百了。現在已給下人添了不少麻煩,死了還用什么壽材,大操大辦呢,陋俗,陋俗。為了證明不忌諱,包老還拿出那糖罐,說是骨灰罐,自個兒到火葬場帶回來的。說的那二人點頭如搖撥浪鼓。
又過了一些日子,《安慶報》登新聞了,說社員丁四七同志牢記毛主席“破四舊,立四新”的語錄,在到城里看望女兒時,瞞著家人,到殯儀館登記,打算死后火化。為了以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占領廣大農村文化陣地,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他還帶回了骨灰盒,向廣大貧下中農現身說法,宣傳火化的好處和意義。
這事一下子在村里炸開了,就連大人經過包老房間時也朝窗里瞅兩眼。看后便說,這包老神經病,怎么想出了這個損招?不愿火化的老人更生氣,大罵,丁四七太缺德,自己燒就燒,還鼓動別人燒,燒他媽的×!從此,孩子們也不再咽口水了,放學后結成伴,怯生生地走到窗邊,向里瞅一瞅,然后高叫,鬼來了,大家像炸窩的馬蜂,一哄而散。見到包老的孫子,大家也理直氣壯地多了,質問,頭暈不暈了?暈了,叫你爹爹抓兩把骨灰來吃吃?不多久,那糖罐就在包老的房間里消失了。
1988年,包老大病不起,回光返照時,他口齒清楚地對家人說,還有轉世的機會,死后不能燒,不然他到陰間也不會饒過兒孫的。直到家人點頭,急忙請來木匠,“乒乒乓乓”地做壽材時,他才長噓一口氣,放心地走了。
責任編輯 何冰凌